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耿德华先生(Edward M.Gunn)在其《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 (1937-1945)》(Unwelcome Muse:ChineseLiteratureinShanghai andPeking)中将钱锺书、杨绛与张爱玲三人合为一章,回目则冠以“反浪漫主义”。乍看颇觉得诧异。张爱玲的“反浪漫主义”自然可以理解,可钱氏夫妇竟然也是反浪漫主义的一路?然而,细细想来,不得不佩服此论可谓知人之说,切中肯綮,虽然三人并不尽相同。简略地说,张爱玲的反浪漫乃是源于其现实经验和个人际遇,不喜欢感伤主义,甚至讨厌,于是,在她的笔下则从未见浪漫的爱情故事,有的只是斤斤于经济和物质的小伎俩小花招,多的是感情、婚姻中的卑琐和算计;钱锺书则将英国绅士的幽默和智识阶层的嘲讽、刻薄冶于一炉,描摹出抗战这个特定时代,然而却也是有着普遍意义的知识份子的形象;而杨绛抗战期间的创作,就喜剧风格而言,颇有乃夫风采,但其中另有一种女性的温婉和细腻。眼前的这本《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商务印书馆出版)更可以使我们对杨绛先生的这种反浪漫主义特质多一份深切的体认。或许,我们可以将它看成一位将近百岁的老人在经历了二十世纪这个无法浪漫的时代后的总结性思考。
《走到人生边上》的书名显然脱胎于钱锺书出版于1941年的那本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扉页上的题签是“赠予季康”,季康即杨绛先生。这是钱锺书的第一个集子,由杨绛编定,开明书店出版。如今,钱锺书先生驾鹤西去已近十载,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已先他而去。在钱锺书和女儿撒手人寰后,杨绛先生以翻译柏拉图著名的《斐多》篇抵御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斐多•译后记》),接着写更令人心碎的《我们仨》。而这本《走到人生边上》无疑是老人献给相濡以沫六十余载的丈夫的祭奠,于我们,则是老人馈赠给我们的厚礼。其中浸润着她一生的心血,蕴蓄着她集智慧与学识于一身的深刻思考,寄托了老人对我们的殷殷希望,同时,也透露了老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批判。
在“思”和“想”只剩下最形而下的意思的时代,这样的思考也就特别有意义。也许是因为无暇,我们都太忙碌了,也许是无力,我们实际上已经越来越脆弱,或者是我们根本就不愿意面对灵魂、人生、价值、命运,乃至文明等等诸如此类的沉重的问题,但不面对并不意味着问题就不存在,更不能因此就取消其意义。我们不必援引哲学家的话,“存在向我们发问”,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世间唯一具有思想能力的生灵——要与这些问题遭遇,就如失去了亲人的杨绛先生很自然的要想到灵魂和鬼神的有无一样。当我们与它“照面”的时候,已经丧失了“思”的能力的我们该如何应对,又会怎样应对?或谓这些问题不可能有答案,不想也罢,杨绛先生不也说:“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脑袋里全是想不通的问题”吗?更何况,百岁老人最终的结论竟然是“人生实苦”,这样的思考其意义何在呢?
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答案才更需要我们以全副的身心投入这个“思”和“问”。有答案,也就意味着问题已经解决,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而只是结论。“问”源自“思”,不思则无惑;“惑”来自于学,更准确地说,来自于有问题的学。所以,杨绛说:“读书可以帮我思索”,其实也就是孔老夫子所谓“思而不学则惘”。更重要的是,如果这问题是关乎人生、意义和文明的大问题,则孔夫子所谓“不惑”,显然并非指一劳永逸地、彻底地解决了问题,而只是指经历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明白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即对“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明瞭,用杨绛先生的话说,就是找到自己的“灵性良心”,也就是《斐多》篇中的苏格拉底所呼唤的“内在的灵祗”。
人生的问题原就是没有现成的答案的,每个人的思考也都是从自身的经历出发的思之路。然而,在个性化和差异化之前,则必须确立一些共同的价值,彻底的相对主义必然走向完全的虚无主义,这也正是杨绛先生思考的潜在立场,或曰出发点。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恰恰是我们的时代病之一。
看起来,“人生实苦”似乎是悲观主义的结论,其实不然。王国维早就看出,世间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却偏不可爱,于是,宗白华先生说,要以叔本华的眼光看世界,要以歌德的精神处世。所谓“人生实苦”,乃是真谛,是基于浪漫主义为祸之深的清醒的现实主义,即耿德华所谓的“反浪漫主义”。但杨绛他们的反浪漫主义并非庸俗浅薄的物质主义,或拜物教。杨先生将他们一家三人的稿酬、版税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创办“好读书”基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真正的反浪漫主义反对的是:“无病呻吟、感伤、暴露,以破坏逞一时之快、喜欢喊口号和用大字眼、感情冲动而缺乏自制、个人主义等等”(宋淇)的行为和理念。支撑反浪漫主义的东西就是那些共同的价值。
套用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序中的文字,“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我说,这部大书其实是永远读不完的,也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人类还在这个世上存在着。“假如人生真是这样,那末,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卷写完缴卷。”杨绛先生显然不是这样的书评家,放在我们面前的这本小书,恰如书名“走到人生边上”所说,是一个老人在人生之路的尽头送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没有理由不珍视。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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