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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大院的张艳华



  沉子

  一

  张艳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两手把头发一拢,用根橡皮筋随便扎两下,光脚穿着拖鞋就往门边跑,她要乘弟弟没有醒来之前,赶快把尿罐端到厕所倒掉,要不然弟弟一起来,那一泡尿非得把尿罐装得满到沿上来不可。张艳华家的尿罐是那种搪瓷的大圆罐,罐身上有一个耳朵做把手。本来尿罐是有盖子的,有一次张艳华向粪池里倒尿的时候,不小心把盖子给倒了进去,当时张艳华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把盖子捞上来,以后张艳华就得天天端着没有盖子的尿罐,在家属大院快速疾走。所以张艳华最怕弟弟早上的那泡尿,尿罐装得那么满,两只手端着,还要下楼梯,横过一个桃园才能来到家属大院的厕所,稍不留心,就会洒出点什么。张艳华的两只手被尿液弄湿不知道有多少回,有时她的脚指头,还有裤脚也会被尿溅湿。

  十二岁的张艳华早就不想倒尿罐了,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赖床,早上醒来就是不起床,可是不管怎么赖,上学她却不敢迟到。从家属大院到六中,怎么紧跑慢跑都要十五分钟,张艳华在七点四十分一定要爬起来,洗脸刷牙梳头,接着冲出家门。外婆有办法治她,在楼下厨房门边堵着呢,张艳华再不情愿,再怕迟到,也得把尿罐倒掉。张艳华不敢跟外婆较劲,外婆一生气,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没两分钟外婆就会剧烈地咳嗽,最后是捶背扶胸,一口浓痰就上来了。张艳华如果不赶快给外婆搬张凳子,拿来那个废报纸垫底的大茶缸,外婆的咳嗽就会向惊天动地的方向演变,直至整个家属大院都不安起来。张艳华可不想为这样的事引人注意,所以外婆一拉脸,不管自己多么不愿意,都会照着外婆的意思去做。张艳华只赖了两次床,结果两次都迟到,挨了批评不说,倒尿罐却没赖掉。

  张艳华还想过早早起床去买菜,满以为找了一个活干,顺理成章地把倒尿罐的任务交给弟弟去做,可是张艳华买完菜回来,门背后的尿罐仍然满满的,弟弟早已吃完早餐上学去了,外婆也让张艳华抓了馒头走,但是叮嘱也钉在了张艳华的后背:“尿罐等你中午放学后再去倒吧。”到了中午,端着尿罐往厕所走的张艳华,恨不能用尿罐把脸遮住——那个时候,排着队换岗的警卫员、下班回家的各路大小军官、放学回来的家属大院的子弟们,都在家属大院穿行,实在让端着满满一罐子尿的张艳华羞愧难当。借买菜为幌子不去倒尿罐,张艳华只用了一次,再也不敢用第二次。不过这次之后,外婆发现了张艳华的长处,以后每到寒暑假,就打发张艳华去买菜,张艳华一定会赶早,因为越早,墟市上的菜越好。当然,买完了菜,张艳华还得去倒尿罐。

  张艳华和外婆闹过几次,说自己实在不想倒尿罐,说她为了早上倒尿罐,经常晚上睡不好觉,外婆什么都不说,只是问:“小华,你说我们家谁去倒尿罐最好?” 张艳华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说自己去最好。明摆着,爸爸、妈妈都是军人,大院里没见过军人倒尿罐的,外婆老了,眼不好,还驼背,端着尿罐下楼梯,摔一跤咋办;弟弟才十岁,又是男孩子,家属大院的男孩子都不干这个活,叫弟弟倒尿罐,他以后在男孩子堆里怎么混。这样一分析,张艳华觉得她们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是倒尿罐的最佳人选。只是有时她也会想,她张艳华还没有从妈妈肚子里出来,或者是出来后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他们家的尿罐谁来倒。可能是外婆吧,因为那时候外婆的背一定不像现在这样驼。

  张艳华的家在家属大院中间六排青砖二层小楼的第四号楼。四号楼一共住了两户人家,张艳华家住楼上,一排两个套间,她和外婆、弟弟住一套,爸爸妈妈住一套。楼下是宝玲家,宝玲和她哥哥还有大姑姑住一套,她爸爸妈妈住另一套。她们两家的厨房就在四号小楼的左手边,一排红砖搭成的简易的小平房。随意做了一下间隔,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可以透过光亮,晚上如果宝玲家的厨房亮着灯,张艳华家厨房不开灯也会有万点星光洒落。张艳华告诉妈妈,以后在厨房里洗澡一定要关灯,妈妈点着张艳华的脑袋瓜说她人小鬼大,妈妈后来从医务所拿了四幅很大的人体穴位挂图,把一面墙严严实实地糊起来,张艳华的穴位经络知识就是从那些图上得来的。

  张艳华的爸爸是师后勤部的政委,张政委是一个壮实敦厚的东北男人,十三岁当兵,跟着部队,从北打到南,三十岁那年,因为急性肠炎住进了自己部队的医院,出院不到两个月,就把当时护理过他的护士长娶来做了老婆,这就是艳华妈妈。艳华妈妈是湖北人,老家解放前一年从学校偷跑去当了兵。做了三年卫生员,又做了五年护士,刚当上护士长,就做了张政委的老婆。两年后,有了张艳华。张艳华出生后,外婆从湖北老家来到部队,成了随军家属。又过了三年有了张艳华的弟弟,她们祖孙四人在艳华妈妈所属的驻军医院安营扎寨。直到张艳华十岁那年,做了军医的艳华妈妈,才有机会带着一家老小和艳华爸爸正式团聚。

  张艳华因为与宝玲同年,又是楼上楼下住着,所以她们经常一同上学放学,这样就免不了你等我一阵、我等你一阵。早上一般是宝玲等张艳华,张艳华经常是中午的时候等宝玲。张艳华等宝玲总是在自家的厨房门边站着等,多数都是宝玲的哥哥先出来,宝玲哥哥看见张艳华之后就扯着嗓子喊:“宝玲,张艳华等你啦!”然后冲张艳华点一下头,向三号楼走去。

  宝玲哥哥和三号楼的刘副师长的儿子刘大明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经常结伴去学校,就像张艳华和宝玲一样。张艳华觉得高她一届的刘大明比家属大院所有的男孩子都聪明,张艳华对聪明的男孩很敬畏,只要是刘大明出面招呼大家玩的游戏或搞的活动,张艳华都很留心,凡有女孩子加入,她一定拉着宝玲一起去凑热闹,她在游戏中非常愿意被刘大明支来使去。

  张艳华和妈妈来到师部大院第二年的暑假,刘大明和宝玲哥哥把家属大院二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弄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野营拉练小分队。他们事先商量过行军路线、军事演习、午餐,也讨论过自己带些什么装备。他们一共用了五天的时间来策划这次活动,还从后勤部宣传科搞出两面大旗,并选择了暑假的第二个星期一作为活动日。

  星期一早上,刘大明和宝玲哥哥比预定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桃园那棵歪脖子老桃树下等候,张艳华和宝玲比他们迟了一会儿。离出发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只稀稀拉拉到了七八个人,刘大明和宝玲哥哥很着急,因为他们宣布过,出发的时间一到,凡是没有来的,都不允许参加,可是总不能带着一支不足十人的队伍去拉练吧。两个大男孩围着歪脖子桃树转圈、踢小石头、伸长了颈子望左右的路。还好,出发的时间一点都没躭误,该来的队员也一个都没有迟到,还多了一个珠珠的表哥。

  刘大明和宝玲哥哥带领的拉练小分队,七点钟准时从家属大院的歪脖子桃树下出发。一路口号,一路摇旗,整整齐齐地由大院的正门直插大槐树庄、过六中、绕道红旗砖瓦厂,沿着崎岖的田埂小路,直奔小青山,在中午时分到达目的地。小分队的队员青一色的军鞋军裤军用水壶,还有的戴了军帽,缀了帽徽。最神气的是刘大明,把他爸爸的望远镜也挂在了胸前。他一直走在队伍的前排,老是急走一段路就停下,站在队伍的边上高举右手狠命地挥动,叫后面的人快速跟上。拉练的队伍里算上张艳华和宝玲一共有五个女孩子,她们都走在队伍的中间,总也跟不上队的是珠珠,她的鞋太长了,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样子,张艳华又好笑又生气,要不是这个家伙,也不至于叫刘大明老是对她们黑着个脸,弄得拉练一点都不好玩。后来张艳华给珠珠出了一个主意,叫她把鞋子脱掉,光脚走路。珠珠一向都比较听张艳华的话,也觉得鞋子太长打脚。光着脚的珠珠一弹一跳的,惹得大家笑话。

  中午时分拉练小分队到了小青山,刘大明让大家各自拿出乾粮,随便找个荫凉的地方吃饭。出发前,本来大家商量要搞野炊,一想到要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取消了,最后都觉得吃压缩饼乾最好,反正家家都有,带起来方便,吃着也不费事。刘大明给大家吃饼乾的时间是十五分钟,完了就进行阵地争夺战。张艳华在接下来的小青山混战中表现实在不太好,战斗刚开始,她就摔了一个嘴啃泥,裤子破了,膝盖满是血,疼得她直掉眼泪。大家玩在兴头上,追呀杀呀的,没人理会她,张艳华也不敢太放肆,知趣地呆在一边,等大家分出个胜负来,才敢叫宝玲帮她拿手帕沾水擦洗伤口。刘大明和宝玲哥哥过来看张艳华,他们像指挥官一样慰问两句,弄得张艳华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

  回家的路上,大伙意犹未尽,都在说着各自的奋战经过。只有张艳华蔫蔫的,她的膝盖火烧一般,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张艳华开始掉队,宝玲哥哥是断后的,他不得不陪着张艳华,后来干脆把张艳华的挂包水壶全拿来背在自己身上。张艳华觉得宝玲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很看不起他的白嫩,皮肤像婴儿似的粉白粉白,比张艳华都要白,而张艳华则是大院里皮肤最白的姑娘。女孩子白是漂亮,大家都会夸她,男孩子白却得不到称赞,跟刘大明比起来,宝玲哥哥总让人觉得少了许多男子气。张艳华和宝玲在一起玩的时候,偶尔闹点小别扭,张艳华就会拿宝玲哥哥出气:“小白脸,小白脸。”宝玲觉得“小白脸”都不是好人,她本来就觉得哥哥太白,让她很没面子,如果别人再当着她的面叫“小白脸”,宝玲会直着脖子与人对骂。可是张艳华对着她叫“小白脸”,宝玲却不太敢放泼,一则怕吵架没了好朋友,二则怕两人闹大了双方的爸爸妈妈会出来干涉,宝玲可不想让自己的那个后妈有机可乘。因为这些,张艳华每次都能在宝玲那里占上风。宝玲哥哥不知道张艳华那么看不起他的白脸,如果知道,他肯定不会跟在她身边,更不会抢着把张艳华肩上的东西往自己脖子上挂。他只知道张艳华跟自己的妹妹是死党,也知道不管他和刘大明玩什么游戏,只要叫上张艳华,她准保参加,而且让她当什么角色她都愿意,冲这两条,宝玲哥哥在张艳华负伤掉队的过程里始终陪在她身边。当然宝玲后来也掉队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想关心一下好朋友,这就让宝玲哥哥更有义务走在队伍的最后边。

  刘大明和宝玲哥哥组织的这次野营拉练,除了张艳华受伤之外,所有的队员都平安回家,不过是在晚上七点半之后。当各家大人开始找孩子们的时候,他们的队伍才在家属大院正门300米的一株老槐树下集中,等张艳华他们三个到齐了,刘大明和宝玲哥哥各扛一面大旗,想象着像他们的父母们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沿着营区的水泥大道威风一下,只可惜好几个孩子归家心切,怕天色一暗,回家要挨大扳子。队伍一进大院正门就乱糟糟地各自抄小道往家狂奔。岗楼里的哨兵望着他们这群半大孩子的郎当样,抿着嘴乐,八成想起了自己在家的那些玩意儿。这些兵比刘大明他们大不了多少,大院警卫连最新的这批兵蛋子,很多都是北边部队的子弟。

  张艳华、宝玲和她哥哥还有刘大明拖着旗向他们的住处走去,先到三号楼,刘大明很奇怪地停下脚步,急促地伸出右手,想与张艳华握手,张艳华很尴尬地望着刘大明,不知如何是好。刘大明没有握着张艳华的手,他自己解围,就势在半空画了一个圈,然后举到帽沿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张艳华同志,你轻伤不下火线,很勇敢。”宝玲哥哥推了刘大明一把:“还表扬,要不是她,我们早到家啦……” 张艳华心里对刘大明的话很受用,却恼上了宝玲哥哥,她猛一把从宝玲哥哥的脖子上扯下自己的水壶和挂包,宝玲哥哥被这一扯,只能低下头。嘻嘻笑着的宝玲赶紧伸手搭了张艳华的肩向四号楼走去。

  她们两家厨房外都摆上了吃饭的桌子,张艳华家的是那种上了红色油漆、用活动支架撑起来的小圆桌,这种小圆桌,家属大院不多见,大院里多是像宝玲家那样用两个子弹箱架着,中间搭一块面板的简易方桌。

  两家大人已经各就各位,连张艳华的外婆都在饭桌边坐着,艳华爸爸手里的大葱吃下去一半多了,看来他在饭桌边至少已经坐了十分钟。平常吃饭,永远是弟弟最先坐好,张艳华帮外婆摆小桌子、端饭菜,再把五个人的碗筷用开水烫过,然后坐下来和弟弟一起,边赶苍蝇边等着爸爸妈妈下班。通常都是张政委最后一个到家,等他在饭桌前坐下,抓起大葱脆生生地咬上一口,张艳华家就正式开饭了。张艳华因为拉练,回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而且中午也没回家吃饭,又没告诉外婆和妈妈,这在张艳华的历史上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张艳华不知道这个帐会是爸爸妈妈还是外婆跟她算。

  张艳华很小心地在饭桌旁她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外婆首先发难:“这么大个丫头,整天在外面疯什么。” 张艳华低了头抓起饭碗赶快往嘴里扒拉饭菜。艳华妈妈接着说她:“这孩子,一点都不讲卫生,手也不洗洗就吃饭。” 张艳华赶紧放下碗,走进厨房的洗脸架,把手放在脸盆里洗了起来。这一盆水,弟弟洗了妈妈爸爸洗,张艳华再洗,水早已浑浊不清,张艳华觉得这样洗手根本不叫讲卫生,再看看晾在架子上的毛巾,都不知道啥颜色。张艳华有时很烦她妈妈的讲究,什么饭前洗手烫碗呀,睡觉前扫床呀,洗屁股洗脚的盆子要分开呀。张艳华有时觉得,有一个像宝玲后妈那样啥都不管的妈妈该多好。

  洗完了手的张艳华,再次坐到饭桌前又被外婆盯上了:“小华,你看你,一身泥,你们干什么去了。” 张艳华被外婆一追问,腿开始火辣辣地疼,艳华妈妈眼尖,看到女儿右腿膝盖处破了的裤子,赶紧拽起张艳华把她的裤腿挽起来。张艳华自己低头一看,吓哭了,泥沙沾在红红的肉里,有两块皮翻起来。艳华妈妈不依不饶地说上了:“还哭,这么大的姑娘,跟个野小子似的,腿化脓了看你怎么走路。” 艳华妈妈一边嘟囔着一边拉着张艳华准备上楼去擦药,这时艳华爸爸发话了:“算啦,擦破点皮,没啥大碍,吃完饭再说。” 艳华妈妈看了张政委一眼,很不情愿地拿起碗来吃饭。她用公筷给张艳华和她弟弟一人夹了一块肉酿茄盒,然后督促张艳华快点吃饭。

  隔壁宝玲哥哥正跟他爸爸毕部长学说他们今天野营拉练的事,听到兴起处,宝玲她爸爸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老张,啥时给后勤处说上一声,让他们把这些毛孩子弄一块整整……” 艳华爸爸把手里剩下的葱往嘴里一塞,再夹一块茄合,然后鼓动着腮帮子说:“好,把他们整起来,给他们讲些咱们过去的事听听。” 张艳华大口地吃着饭,心里对她爸爸不以为然:“什么故事,我们每个人都能背上几段,从能听懂大人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听这些。” 张艳华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要在平时,她可能还敢对爸爸说,可今天这架势,她只能闭嘴。宝玲哥哥没这么多顾忌,他从他们家饭桌上端起碗走到张艳华家这边来,接着艳华爸爸的话说:“张叔叔,你可别说打仗的故事,你一说,我们晚上准得照你说的来上一场,到时候张艳华的弟弟说不定也得伤着胳膊腿。”宝玲爸爸赶紧吆喝自家的儿子:“小子,怎么跟你张叔叔说话的。”宝玲哥哥没有理会他爸爸,反倒在艳华爸爸的小板凳边上蹲下来说:“张叔,跟我们讲讲冬天去老区拉练的事吧,我们就想听这个。” 艳华爸爸用自己的筷子,把菜盘子里最后一块酿茄合夹到宝玲哥哥的碗里,艳华妈妈一连声叫到:“用公筷,用公筷……” 艳华爸爸嘿嘿笑了两声,又用自己的筷子给张艳华和她弟弟夹了两块抄鸡蛋,然后说:“好,我去叫刘师长给你们讲。” 艳华妈妈叹一口气,只得用公筷往自己碗里夹菜。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张艳华和外婆收拾好小桌子,外婆没让张艳华洗碗,她自己去洗。往常这个活一定是张艳华干,张艳华每天两次,端着装满碗筷的小铝盆径直冲向三号楼前的公用水龙头。运气好,不用排队,遇上排队,特别是中午,太阳晒着,水再哗啦拉流着,张艳华就想拉尿,跑到厕所,尿完回来还想尿。知道这个规律之后,张艳华在排队等洗碗的时候,再怎么想拉尿也不去厕所,把腿夹紧,转动几下身子,或者跟人说话,尿意就没有啦。

  不用洗碗的张艳华被妈妈带到卫生所,卫生所在桃园旁边,离张艳华他们住的四号楼大概八九分钟的路程,艳华妈妈就在这个卫生所上班。卫生所有四个医生六个护士,还有几个卫生员。妈妈把张艳华带到注射室,让跟着进来的值班护士小张帮张艳华清洁伤口。小张护士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兵,张艳华以往帮外婆到卫生所拿煲好的中药,只要看见小张护士,都会亲热地叫“小张姐姐”,然后跟小张护士聊一会天,不外乎用棉纱线钩衣服领子,用手套线打袜子之类的话题,小张护士告诉张艳华很多女孩子的小本领,临走的时候,小张护士总会带张艳华到卫生所最里边的中药房,不管有人没人,她会拉开其中一个药匣子,拈两截甘草或几条党参给张艳华,张艳华飞快地接了,说声谢谢,塞在装外婆药的篮子里,快步往家走去。如果是两截甘草,张艳华会给弟弟一截,然后喊一声宝玲,和她分剩下的一截。张艳华觉得甘草淡淡的甘甜和清香十分美妙,她很难理解,甘草怎么会是药呢?妈妈从来不给张艳华从卫生所拿甘草,而且也不让张艳华吃,妈妈说甘草就是药,是药三分毒。外婆不像妈妈那样,外婆也说甘草是药,不过是比较好的补药,嗓子疼、咳嗽、吃不下饭,都可以用甘草。

  小张护士一边为张艳华清洗伤口,一边问张艳华她们野营拉练的事,张艳华很奇怪小张护士的消息那么灵通,小张护士告诉张艳华,晚上已经有五拨人到卫生所来看病,刘师长的儿子让警卫员来帮他拿中暑的药,夏协理员和王科长的老婆来帮儿子拿伤湿止痛膏,他们都在说你们的拉练,真想不到你们这些傻瓜,老兵新兵都怕的野营拉练,你们拿来当游戏玩。张艳华的腿让生理盐水一刺激,疼得直哆嗦,她本来很想对人说说她们今日的拉练活动,可是小张护士好象看不起他们,要不是平日和小张护士有点交情,张艳华一定会发点小脾气。

  这个晚上张艳华情绪很低落。

  二

  家属大院每年冬天和夏天都由后勤处派车从山里拉劈柴,每家事先到王干事那儿登记,二千斤或者三千斤不定,看各家的情况。拉回来的大多是大腿一般粗细的杂木柴,有时也有松木的。拉柴的车一回到大院,各家各户都动员起来,不过出来卸柴的差不多都是张艳华她们这群半大的孩子,中间也夹杂着一些警卫员和随军家属。张艳华、宝玲和刘大明他们的爸爸妈妈从来都不加入分柴、拉柴的大军。张艳华不知道是不是部队有什么规定——首长不允许做工作之外的家务事。

  拉木柴的大卡车一进家属大院,各家的孩子们就一窝蜂地把四辆车围起来,谁都不知道先从哪辆车开始卸,唧唧喳喳地,像过年一样热闹。张艳华在这种场合里表现不太优秀,她拿着扁担和一卷背包带,领着弟弟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她不太敢像宝玲和珠珠那样,贴着车屁股站着。张艳华觉得排在前面后面都一样,不就是四千斤柴吗,谁还能少了她的不成,真少了王干事再派车进山拉去。张艳华好象从来没听人说有哪家分不到木柴,只要王干事的小本上有登记,肯定少不了。

  抬大秤的炊事员们登场时,闹哄哄的人群掀起了一个高潮,分柴开始……

  大秤有两杆,两人抬一杆,再要一人帮着读数。王干事神通广大,从警卫连调了两个班的战士。他们一来,有的爬上卡车卸柴,有的在车旁分堆。煤渣铺成的空地上立刻灰蒙蒙的。每堆码好的木柴下放着两条打了结的粗麻绳,大秤钩子将麻绳一钩,抬着木杠子的两个人喊一声“起!”四五百斤木柴就离地悬起,读秤的赶快把数报出来,顺手写在纸上。然后沾点糨糊,一边往这堆木柴上拍,一边高声报数,立马有人就站在了柴堆前,接着再秤几秤,这家的木柴就够数啦。四卡车的木柴,小半个上午就利索地分完。两个篮球场般大小的空地,被一堆堆木柴占满。

  接下来各家要把木柴运回去。用筐抬的,用绳子绑着挑的,还有拖着走的,也有不知哪里弄了板车来拉的。刘大明使出了奇招,他在自行车后架上绑上一块长木版,然后把一根根木柴横着放在车后架上,再用固定好的背包带将木柴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刘大明骑着驮了木柴的自行车,一路摇铃,得意地朝三号小楼飞奔。往家拉柴的孩子们、家属们见着了都啧啧两声。整个家属大院有自行车的只有七八家,敢用尊贵的永久牌自行车拉柴的也就只有刘大明。张艳华和弟弟抬着木柴一扭一扭地往四号楼走去,刘大明的车从张艳华身后过来,他放慢了速度:“张艳华,等会我帮你家拉。” 艳华弟弟可高兴了:“大明哥哥,你现在就帮我们拉吧。” 张艳华一边责怪小弟,一边让小弟停下来休息一会,小弟个子太矮,等他们再次抬起木柴,张艳华又把绳子往自己这头靠了靠。

  警卫员弄了食堂的三轮车过来,挨家帮着师部的几个首长拉柴。张艳华和弟弟第三趟往回抬柴的时候,警卫连的人开始帮她们家运。刘大明骑着自行车无聊地在场地中转圈,他们家的柴早已回到他们家厨房门外。刘大明转到张艳华身边,让她把柴往自己车上放,他两脚点着地,双手把着龙头,那样子洒脱极了,张艳华一边把柴往刘大明的车后座上放,一边就开了小差:如果不是木柴,而是自己坐在这辆车的后座上…… 张艳华见过大街上一些坐在单车后座的姑娘,她们的身子紧贴前面骑单车的小伙子……

  张艳华十三岁这年,在家属大院分柴的冬天,开始留心起刘大明的一举一动。当然,很可能是夏天的那一次拉练活动,让张艳华对刘大明生出了敬佩之意。

  木柴在当天晚上断黑之前,全部回到各家事先物色好的地方。桃园李园前那十几排平房的都分散堆在自家走廊前,筒子楼的大多放在楼前的林荫道旁。平房和筒子楼都没有厨房,做饭就在走廊里。平房的走廊上横七竖八地搭了灶台,只是没有烟囱,走廊的墙壁上屋顶上黑乎乎一片。筒子楼的人天晴时就到楼外自己搭的小棚子里烧柴做饭,天不好就在楼里烧煤油炉子做。筒子楼大多是些单身人士,家属到探亲的时候纔来住上一阵。张艳华她们家住的小楼在家属大院里是最好的,房屋宽敞,有套间,而且是木地板。听说以前这个院子是当地一家大地主的庄园,土改后做了县委大院,不知怎么后来就成了部队的家属大院。

  张艳华家的木柴堆在她们家厨房门前,和宝玲家的差不多同在一个地方。她们两家都要了四千斤,这个冬天,这两家厨房里的大炉灶絶对不会寂寞了。望着厨房旁边小山似的木柴堆,张艳华有些发愁,这次的木柴质地特别坚硬,而且块头大,光用柴刀恐怕不行,一定要用锯子和斧子。张艳华对付木柴已经有点经验,不过拉大锯轮斧子还是不够力气,这个活不知道最后会是谁来干。张政委一般不允许家里人支使警卫员做家务,平时家里烧的柴都是外婆和张艳华劈,一上午,两人能把半个月的柴火劈好。王干事这次不知道从哪里买了这些大块头木柴回来,如果是松木的,劈起来也不会那么费事,偏偏是杂木和榆木的。柴是好柴,耐烧,价钱也便宜,三毛钱一百斤,就是太难劈。

  分柴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张艳华吃完早饭搬出作业本,张政委发话了:“上午全家劈柴!”警卫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锯子和两把斧子,外婆也赶紧收拾碗筷,腾出空地。妈妈叫张艳华从楼上房间里搬出那张长条板凳,让艳华弟弟把厨房后面经常用来劈柴的木墩搬过来。摆好架势,张政委脱了棉袄,只穿一件卫生衣,操起大锯,左脚放在长凳上踩着木头,右手拉锯,来回只七八下,一根木柴就断做两截。弟弟在一旁给爸爸递长木头,张艳华忙着把锯下的木块运到两米外的地方,警卫员拿着斧子麻利地将柴一劈两半,然后弯腰把劈开的木柴扔到厨房门口,艳华妈妈和外婆则坐在小板凳上,举着柴刀,一上一下地在木墩上把柴劈得更细些。张艳华不知道爸爸怎么会把警卫员叫来劈柴,不敢问爸爸,悄悄问警卫员。警卫员弯腰拾柴的空档上告诉张艳华,王干事昨天下午给他们连长布置了这项工作,各班农村来的战士自己准备工具,分头到首长家帮忙劈柴,因为这次木柴实在太大块,王干事可能觉得自己的工作没做好,所以统一请警卫连的战士来帮忙。

  张艳华瞧着警卫员抡着斧子一上一下的,脚底的柴顺溜地一分两半,那个狠劲准劲让张艳华十分佩服。她乘警卫员热得脱棉袄时,也举着斧子试了两下。不成,第一斧差点砍了脚,第二斧也没找准地方,砸在泥地上,还想来上第三斧,警卫员慌了,一个劲叫张艳华停手。张政委直起腰望着女儿咧嘴大笑:“丫头,没出息,斧头都不会拿,你妈像你这么大,都上战场啦!” 艳华妈妈听到丈夫的夸奬,来劲了,一会工夫,身边已经堆了一人高劈得均匀齐整的杂木柴。新劈好的柴有一种香味,有点像下过雨后树叶上的味道。

  整个上午张艳华一家都在跟四千斤木柴作斗争,宝玲家却没有一点动静,因为宝玲的后妈生了小妹妹,一大早,宝玲的姑姑带着宝玲和她哥哥上医院去了,她们家的柴得等上一阵才能劈。

  中午吃饭,外婆用酸菜肉包子招待劳动的人们,还煮了一锅白稀饭。包子昨晚已经做好,张艳华和弟弟闹着要吃,外婆不给,好不容易讨着一个,两姐弟分着吃,张艳华把馅让给弟弟,只吃着半张包子皮,那个好吃呀——满嘴油。

  在张政委的命令下,警卫员留下来一起吃大包子。警卫员吃大包子没有他抡大斧子那股狠劲,他用手掰着吃,一小口包子,呼噜一大口粥,喝粥的声音倒还有那么点气势。张艳华这天中午吃包子特别卖劲,第一口就把包子咬去一小半,第二口肉馅全进了嘴里,剩下的包子皮,等喝过两口粥之后,再慢慢用手撕着吃。张艳华这样吃下四个包子之后,再也吃不下。外婆看到张艳华这种吃相,很不高兴,碍着张政委和警卫员的面,不好说张艳华。其实张艳华早就看出外婆的不高兴,她拿第三只包子时,外婆就有意用身子挡着她,张艳华没理会,绕过外婆,非常坚决地抓起第四只肉包子。张政委看着女儿津津有味地吃包子,转身对艳华她妈妈说:“看,你丫头真能吃。”

  张艳华吃完第四个包子之后,刘大明喊着宝玲哥哥的大名,跑到她们家厨房门前。刘大明穿着他爸的卫生衣,脖子上搭一条白毛巾,还戴一双白手套,就是张艳华她们拿来拆了之后打纱线裤子的那种手套。跑过来的刘大明像个电影演员一样帅气,张艳华被刚咽下的包子卡住,准确地说是被刘大明卡住了。急急忙忙跑过来借斧子的刘大明,从张艳华的眼睛掉进了张艳华的心窝子里,这一掉进去,就再也没出来。张艳华在来到家属大院的第三个冬天,偷偷喜欢上一个叫刘大明的男孩。

  三

  喜欢上刘大明的张艳华,开始有很多在外婆看来非常奇怪的行为。比如以前晚上睡觉,弟弟上床之后,张艳华跟着也老老实实地上床,然后外婆把通楼梯的大门和房门一扇扇关好。可是现在不是这样,张艳华睡下之后,又会静悄悄地爬起来,拉开房门,到走廊上站一阵子,不到外婆叫她三遍以上,她根本不会动。张艳华站在窄窄的走廊上认真地做广播体操,脸朝着对面的三号楼。外婆问她为什么晚上做早操,张艳华撅着嘴不理外婆,外婆再罗嗦两句,张艳华就直着脖子喊:“我想长高点,不行吗?”外婆年龄大了,也没那么多精神理张艳华,外婆一门心思只在张艳华弟弟身上,再加上张艳华就是在楼梯的走廊上做做操,也没什么危险,外婆后来就随她的便,没再管张艳华。张政委大半时间要下连队,艳华妈妈除了下连队还要值夜班,张艳华晚上在走廊做操的事他们两人都没太在意。

  在走廊上做广播体操的张艳华脸朝着三号楼,她选择的位置正对着三号楼刘大明的房间。张艳华知道刘大明和他哥哥同住里间,外间住着跟了他们家十几年的老阿姨,这些都是以前听宝玲说的,张艳华没去过刘大明家。张艳华望着刘大明家的窗户很享受,如果外间开着灯,又凑巧刘大明和他哥哥在里间活动,张艳华就能透过窗帘欣赏屋子里的人影。起初张艳华弄不清影子是刘大明,还是他哥哥,时间久了,又加上细心研究过,张艳华后来就能准确地捕捉到刘大明的影子。张艳华发现,刘大明一般在十点半左右脱衣服睡觉,窗户旁边可能有一个衣架或板凳什么的,他们两兄弟都在窗户跟前脱衣服。刘大明喜欢先脱裤子,皮带一抽,有时还抡圆了往床上或凳子上打几下,然后再弯腰,蹶着屁股把裤子脱了。张艳华最喜欢看刘大明脱上衣,他总是两手往脖子后一扯,然后举起双手,把衣服先往头上一罩,再左右手来回一捋,衣服已脱去。刘大明的衣服大多是套头衫,极少像大院里其他孩子似的穿中间扣扣子的衣服,只有穿他爸爸军装的时候例外。

  脱了衣服的刘大明经常会同他哥哥打打闹闹。两个大男孩子在灯影里你一下,我一下的拍打,和着有时欢快,有时愤怒的叫喊声,让张艳华感觉特别过瘾。刘大明和他哥哥的游戏,一般就是三五分钟,打闹时间一长,住在屋外的老阿姨一准出来干涉。张艳华也不喜欢他们兄弟大闹,响声太大她就会赶快遛回自己屋里。她其实很怕来往的人,由注意对面屋里的人到注意正在偷看的她。张艳华可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偷看男孩子。

  张艳华喜欢上刘大明之后,她向爸爸妈妈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要求——给她买一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张艳华的理由是:外婆年事已高,外出买东西的任务可以交给自己去做,骑单车会方便些。张政委挺支持女儿的想法,正好师部服务社前几天从地方弄来三张单车票,张政委决定要一张。张政委做出决定之后的两个星期,自行车来到张艳华的家,再过两个星期,张艳华已经可以骑着新车四处转动。张艳华的车总喜欢在容易看到刘大明出现的篮球场旁边绕圈子,一旦发现刘大明的身影,她的两只手会在龙头上撑得直直的,腰也挺得特别好看。张艳华这时已经发育,胸脯鼓鼓的,腰一挺,胸脯更鼓,不管从哪个角度,张艳华骑自行车的样子都非常好看。自从刘大明骑自行车驮木柴吸引张艳华之后,张艳华利用一切机会观察别人骑自行车的姿势:男孩子骑车,脚要能点地,手臂和腰背要弯一点才好看;女孩子骑车,一定要挺胸抬头。张艳华骑着凤凰牌女式单车从刘大明的视线内划过的时候,幸福而自豪的神情从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散发出来,张艳华非常享受这种想象着有人注视自己的感觉,而且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注视的感觉。其实刘大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张艳华家新买了一辆女式单车,很漂亮,也知道张艳华学车非常快。刘大明还想着哪天跟张艳华换车骑骑。刘大明要是知道张艳华每天晚上都在走廊上偷看他,恐怕打死他都不敢生出和张艳华换车骑的念头。

  大院的男孩子女孩子虽然经常在一起玩,追追打打,你哭了,他笑啦;也有向家长告状的,也有结了伙躲着揍谁一顿的,也有贪好玩偷东西的,就是没有男女互相喜欢的。大院的孩子都知道,当兵的如果在部队里谈恋爱,错误实在很大,可以马上叫他复员回家。或者也可能有,只是看不出来,就像张艳华。张艳华喜欢上刘大明之后,根本没想到让刘大明也喜欢她,只要晚上能欣赏一下刘大明在窗户上的影子,白天能在刘大明见得着的地方骑车,她就很满足了,要是能参加刘大明组织的“踢电报”游戏,那更像是过节一样高兴。

  大院里的孩子们有一个保留节目——踢电报,组织者通常是院子里最有威信最会玩的孩子头。以前的孩子头是作战处王处长的儿子,他儿子当兵之后就轮到刘大明。刘大明在大院里并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是最爱动脑子,玩的花样最多的,也是胆大包天最不怕死的。只要刘大明高兴,叫上宝玲哥哥,往大院几栋家属楼跑上一圈,再喊几嗓子,然后弄个军用罐头盒立在小桃园的歪脖子桃树底下,不一会,十来个孩子就欢呼着从各家跑出来。刘大明很会挑肥拣瘦,爱哭的、跑不快的、个子太小的、家里大人管得紧的,他都不让玩。大院里能跟着刘大明踢电报的就那么十几二十人。张艳华和宝玲算在其中,每次她们两人都一起约着出门,等到了歪脖子桃树跟前,该出来的,想参加的,差不多到齐,这时候天也慢慢暗下来。刘大明左脚踩在罐头盒上,右手往人群中扒拉,两队人马被他迅速分好。他自己带上一队,另一队由宝玲哥哥率领。然后两人锤子、剪刀、布喊上一通,两队人马各自为自己的主帅加油,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刘大明总能赢宝玲哥哥,宝玲哥哥虽然不服气,但也没办法,他就是斗不过刘大明的心眼。

  刘大明把自己小组的人召集在一起,密谋一阵,然后一声响亮的口哨,小队的成员田鼠似的窜得没了踪影。宝玲哥哥带着他的队员,在哨声响起时都老实地闭了眼,还用手蒙着,嘴里大声数着数。等数到“10”,歪脖子桃树下,只有蒙着眼睛准备去找人的宝玲哥哥他们了。这些孩子稍一分工,留下一个看罐头盒的,其余的立刻四下散去,每一个人都带着完成任务的决心,到各个角落去侦察、寻找、抓获他们的“敌人”

  张艳华发现,刘大明习惯把他右手边的人划拉到自己的队伍里,所以每次出来踢电报,张艳华都拉着宝玲站在刘大明的右手边,刘大明一挥手,她和宝玲就成了刘大明“统帅”下的士兵,一晚上都能够在刘大明的身边转悠。

  大部分时候,整个晚上都是刘大明带着他的队员,在夜色里东躲西藏:有上树的,有钻柴火堆的,有猫花圃子的,还有站墙角跟的。宝玲哥哥的眼力特别好,黑糊糊的人影一晃,隔老远,他都能叫出这个人的名字,然后往罐头盒处飞奔,只要脚一接触盒子,嘴里再高呼:“电报××”被喊到名字的××只能回到歪脖子桃树下站着,乖乖成为敌人的俘虏。如果自己这边的伙伴不能冲破重围,把歪脖树下的“电报”踢飞,他就得一直站下去,站到自己的队员全部被抓获为止,然后两队人马互换脚色,又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刘大明、张艳华和宝玲在游戏中很难被对方抓获,所以救人的事大多他们做。刘大明计谋最多,有时披件雨衣,骑上单车,毫无顾及地直冲歪脖子桃树而去,没等守“电报”的反应过来,他早已一脚飞起,空罐头盒转眼不知去向,等对方想法找到踢扁的罐头盒时,刘大明这一伙被“电报”过的战友,早已鸟兽般四散。刘大明骑车救人的絶招,用过好几次,每次都成功。搞得守“电报”的见有车从道上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上两声:“电报刘大明”,如果车还不停,就对准车轱辘扔石头,王干事、夏参谋长都中过招。还好,大人们也没咋样,说两句:“好好玩,别伤着人。”骑上车,该干啥干啥去。

  张艳华和宝玲每次都躲得很严实,她们选准地方,轻易不挪窝。一般是呆在离歪脖子树最近的大叶美人蕉花圃子里,也试过钻进当兵的忘了收的衣服被子堆里,还有更絶的,有一次,卫生所门前摆着三四个大纸盒,她和宝玲一人一个,用纸盒把自己罩起来,那天晚上,连刘大明都被人逮到歪脖子树下,张艳华和宝玲成了救人的唯一希望。她们两人靠着大纸盒子,再加上刘大明组织那些被抓获的“俘虏们”的掩护,最后张艳华救下了包括刘大明在内的九名队员。随着踢飞的罐头盒,刘大明拉上张艳华,飞快地向着歪脖子树右边的李子园跑去。张艳华的手被刘大明拉着,热乎乎,汗津津的,如腾云驾雾一般,她巴不得永远这样被刘大明拉着。可是桃园到小李子园只隔了一条小路和一座假山水池,很快张艳华就被刘大明拉到李子园中间的大桑树跟前,刘大明松了张艳华的手,“噌”的一声上了树。初夏的时候,这棵桑树枝叶特别繁茂,三五人趴在树上,不走到树跟前什么都见不着。刘大明上了树,张艳华也跟着爬上去,两人各抱着一根树干。好长时间,张艳华一动不动,有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地飞,,她用手在脸上呼扇了几下。她觉出手上飘着刘大明的汗味,她把被刘大明拉过的左手,放在鼻子底下死劲闻,闻着闻着,张艳华感到裤裆下面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滴了尿出来。前几天晚上,在走廊上偷看刘大明脱了衣服练拉力器,她第一次发现湿了裤裆,上床悄悄换了短裤,当时张艳华确实憋着一泡尿。可是这一次,张艳华一点尿意都没有,短裤又湿了一大片。张艳华有点害怕,担心自己得了什么大病。这件事,张艳华不想对妈妈说,怕万一证实有病,妈妈会难过的。张艳华也不想对宝玲说,张艳华知道,凡是她弄不明白的,宝玲更不明白。因为心事重重,张艳华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被宝玲哥哥逮个正着,好在刘大明沉得住气,一动不动,宝玲哥哥忙着电报张艳华,也没顾得上细心查看树上还有没有人。张艳华老老实实地站到歪脖子桃树底下,等着队员来“救命”。一阵凉风吹过来,站在树边的张艳华,被裤裆里那种粘粘凉凉的感觉弄得很不舒服。她来回倒腾着两只脚,想找一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最后还是觉得蹲下来好一点。

  这个晚上,张艳华没有和同伴玩到底,她在树下等了几分钟,也没见人能来救她,刘大明八成还爬在树上瞧机会呢。张艳华实在想回家换裤子,她也没对人说,偷偷溜回家去。张艳华回到家,赶快擦身、洗脚、上床睡觉,悄悄在帐子里把短裤换下来。

  四

  每年“六一”儿童节过后,外婆才让张艳华端着脸盆,装上换洗的衣服和肥皂毛巾,到大伙房和水塔中间夹着的一排澡堂去洗冷水澡。家属大院只有一个洗澡堂,澡堂有男女之分,女澡堂小一点,只有二十几个喷头,男澡堂可能有三十几个。家属大院的澡堂没有热水供应,天冷的时候,除了几个身体棒敢洗冷水澡的,再就是和厨房关系好的,能弄到两桶热水兑一兑,其余的人都不来这里,只有进了伏天,这澡堂子从中午开始,一直到半夜都响着哗哗的水声。

  张艳华在洗冷水澡之前,只能在家里的厨房洗澡。她们家有一个挺大的白色搪瓷澡盆,外婆说澡盆是生张艳华弟弟那年,艳华爸爸从上海买回来的。家属大院没几家有这样的大澡盆,他们大多用的是木盆。每当张艳华和妈妈小心地抬着澡盆到水龙头跟前洗被子时,总是特别得意,一听别人说她们家的大白盆子稀罕,张艳华就把两条老是搭在前胸的麻花辫子往后一甩:“我爸在上海买的。” 张艳华有时在澡盆里洗澡的时候也会嘟哝两句:“上海的东西就是好。”

  张艳华和弟弟冬天的时候,每个星期洗一次澡。外婆和妈妈先把炉火弄得旺旺的,然后不停地烧水,一壶开了,倒进白瓷盆,再烧第二壶。厨房一会就暖融融的。张艳华脱了衣服,用手试试水温,接着屁股慢慢坐进澡盆里。张艳华不敢把脚先放进去,因为她妈妈说过,女孩子洗澡要讲卫生,先洗身子后洗脚,所以每次在家洗澡,张艳华都是坐在澡盆里,两只脚吊在盆沿外。张艳华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家厨房有一个像澡堂那样高高挂起的龙头,再在大锅上接一截管子,热乎乎的水,顺着管子从龙头流出来。这样,冬天洗澡就是一个人的事,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用不着妈妈在旁边罗罗嗦嗦……这样拿毛巾,那样擦香皂,快穿衣服,小心感冒……每次洗完澡,张艳华都特别讨厌妈妈,她翘着嘴,在厨房门边摆张小凳,拿只大铁桶,上面架着搓衣板,死劲地搓她自己和弟弟换下来的衣服。

  张艳华冬天里最隆重的事情是在妈妈的带领下,和大院其他几家人一道去五公里之外的红星机械厂洗热水澡。一般是赵所长一家、杨师长的老婆和女儿们、宝玲兄妹俩和他们的后妈,偶尔刘大明也会跟宝玲哥哥一起。一行十几个人,坐着后勤部的大卡车,轰隆隆地直开机械厂。有拎着小网兜、背着黄挂包的,也有提着铁桶的,你呼他叫,大人们高声说笑,小孩子打打闹闹。

  赵所长的老婆是机械厂后勤处的科长,正好管着职工洗澡票的发放,有时偷着留下几张,积攒起来,叫上家属大院要好的人家,带上孩子们,到工厂的澡堂洗澡。红星机械厂很大,到处是烟囱厂房,不像家属大院那样緑树成荫,还有果树飘香。工厂的澡堂,在两处厂房和一个大锅炉的中间。澡堂子里除了轰轰的机器声,就是吵吵囔囔的大呼小叫声,还有哗哗的流水声。蒙蒙的水蒸汽,一米之外,看不清人,听不清说话。张艳华非常喜欢这样的环境,妈妈管不着她,她想怎么洗都行。赤条条的,让热水一冲,浑身粉红粉红。在这样的大澡堂里,张艳华知道自己已经是大姑娘啦,两个乳房坚实地挺着,说不上多大,却是鼓鼓的,该长毛的地方都生出了细密的绒毛。

  洗完澡的张艳华,在坐车回家的路上,总喜欢站在车厢的最前面,让冷飕飕的风吹在脸上,把长长的头发也吹起来。平时张艳华织两条麻花辫子,除了洗头,外婆不准张艳华披头散发,外婆说女孩子要端庄,头发不梳起来成何体统。可是张艳华觉得,用缎带扎在头顶上,再把头发披在身后,这样很漂亮。到红星厂洗澡,正给张艳华可乘之机,妈妈没办法逼她在炭火上烤头发,张艳华可以站在车顶棚,让风把头发吹得四下乱飘。如果恰好刘大明也站在车头,张艳华一定美死啦。确有那么一两次,刘大明被张艳华湿湿的头发打着手背,也可能因为张艳华黑黑长长的头发,刘大明意识到——男孩与女孩有很大的区别。

  张艳华十四岁那年冬天,对自己的洗澡方式进行了改变,她不再让妈妈帮她洗澡,理由是:“我已经长大,再叫妈妈帮洗澡会被人笑话。” 艳华妈妈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就让张艳华自己提着热水,到大澡堂洗澡。起初的一段时间,妈妈会帮张艳华拎两瓶开水,提一只空桶去澡堂,后来这些事全由张艳华自己干。张艳华每次都和宝玲一起去。有时她们两人用扁担抬热水。从四号楼到澡堂大概五六百米,她们俩经常走得大汗淋漓。因为运动有了热度,所以在冰冷的澡堂从脱棉衣、脱毛衣、脱衬衣到光身子,都不觉得太冷,接下来享受热水的沐浴,身体会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最可爱的是,这样的冷天,澡堂里没人,张艳华和宝玲可以有说有笑,还能互相泼水逗逗乐。

  一月十三日是张艳华的生日,离生日还有两天,学校开始放寒假。放假的这天下午,张艳华约宝玲去洗澡。她们分头在自家的炉灶上烧水,待一切准备好,两人像往常一样,提着开水,拿着网兜,朝澡堂走去。刘大明和宝玲哥哥领着一群男孩子,扎着皮带,别着或扛着自制的木枪,正在玩抓特务的游戏。刘大明看见张艳华和宝玲一声招呼都没打。不知咋的,张艳华现在见着刘大明很不自然,眼睛找不到地方看,如果两人一说话,张艳华一会就满脸通红,甚至嗓音都抖起来,张艳华为这事偷偷打过自己两巴掌,可是没用。刘大明好象已经发现张艳华的不妥,所以对张艳华不再像以前一样随便,也没那么友好,这一点连宝玲都感觉出来,她问过张艳华,是不是和刘大明闹矛盾,张艳华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宝玲面前将刘大明臭骂一顿。张艳华的臭骂,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通过宝玲哥哥传到刘大明的耳朵里,这样一来二去,张艳华和刘大明的关系就有些紧张起来,不过却一点都不妨碍张艳华晚上在走廊上偷看刘大明,也不妨碍张艳华在上床睡觉前或是早上醒来的时候,死劲地夹着被子想刘大明,然后再悄悄换下弄湿的短裤。张艳华已经知道,她的短裤不是尿湿的,她很正常,什么病都没有,是想刘大明想的。

  张艳华和宝玲提着开水,来到女澡堂,不知道哪个缺德的,竟然在澡堂里拉了两堆屎,一堆有些干,一堆好象挺新鲜。张艳华和宝玲站在门口半天,不知怎样是好。后来张艳华提出到男澡堂去,反正冬天没人洗澡,两人轮流洗,另一个在门外守着,应该没什么问题。商量好之后,他们两人真的就提着水进了男澡堂。张艳华让宝玲先洗,她在外面放风,宝玲快快动作,脱衣洗澡穿衣,三五两下完成任务。接着张艳华洗,张艳华发现她提的水已经开始不那么热啦,她对宝玲说:“糟糕,宝玲,我的水凉啦。”宝玲情急中想出一计,决定拿自己的桶去厨房帮张艳华要点热水来,张艳华让宝玲快去快回。

  张艳华一个人留在男澡堂,开始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宝玲就在旁边的厨房,等把衣服全脱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是天太冷,二是刚才在门边守着灌了一肚子西北风。一冷就有些害怕,张艳华突然后悔起来,不该让宝玲帮她去要热水,正当张艳华想着宝玲怎么还不来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张艳华反应过来,刘大明已经闯进澡堂,与惊慌地用手捂着胸脯的张艳华四目相对,刘大明握着的木头手枪掉在地上,门外宝玲的声音响起:“热水来啦,热水来啦。”刘大明一边迅速转到张艳华身后,扯下挂在墙上的棉衣毛衣之类,裹在张艳华身上,一边小声叫张艳华别让宝玲进来,张艳华身子一软,靠在了刘大明的身上,刘大明死劲掐了她一把,疼痛让张艳华有了几分清醒,她大声叫住宝玲:“别进来!别进来!别进来,我洗完了,”刘大明拍拍张艳华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穿好衣服快出去,什么都不许说。” 张艳华把棉衣棉裤直接套在身上,内衣内裤都没穿。刘大明在一旁帮着她,就像是艳华妈妈在她洗完澡之后那样帮张艳华穿衣服。穿好衣服的张艳华在走出澡堂时,转过头来看刘大明,刘大明不由得上前抱了她一下,这一下,让张艳华的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流,刘大明赶紧往外推张艳华,张艳华一不小心,“啪”的一声,仰天跌在地上,宝玲听见响动,很快跑进来,她正看见刘大明弯着腰,而张艳华躺在地上。宝玲一声尖叫,刘大明吓得夺门而出。

  张艳华和宝玲在男澡堂呜呜地哭了好大一会,最后,还是张艳华劝住宝玲,他们收拾好东西回家。张艳华要宝玲发誓,这件事对谁都不准说,如果说了,宝玲就是癞皮狗。张艳华和宝玲勾过小指头后,才各自回自己的厨房洗衣服……

  开学之后大概一个月,有一天晚上,艳华妈妈把张艳华锁在屋里,要她老老实实交代寒假在澡堂里发生的事情。张艳华一听就哭,先是低声抽噎,接着大声哭泣,不管艳华妈妈怎么问,张艳华始终不做解释。把艳华妈妈也急得掉眼泪。妈妈告诉张艳华,家属大院传出丑闻,说政委的女儿和副师长的儿子,在男澡堂乱搞男女关系。妈妈说如果真是这样,她要打死张艳华,妈妈还说,如果是刘大明欺负了张艳华,妈妈要为张艳华做主,把这小子告到法院去。

  连着两个星期,艳华妈妈都在追问女儿寒假发生在澡堂的事,张艳华每次都让妈妈失望。万般无奈,艳华妈妈只得抓来宝玲审问,宝玲禁不住,将她在澡堂里见到的一幕说了出来……张艳华不知道妈妈最后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

  还没到放暑假,刘大明突然不上学了,接着就听说他被海军特招入伍。临走的时候,很意外地到张艳华家来与他们一家人告别,还送了张艳华弟弟一把木头制的手枪。张艳华一看就知道,是那把掉在男澡堂地上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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