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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在广州寻旧味
从上海到广州还是50多年前的事,还是儿童,记得先生原是教“卜卜斋”的。刚从“民办”转为“公办”, 粤语授课,我听不懂。怎么也不明白何以“上课”讲成“上堂”,下课讲成“落堂”。我忖度,大概广州刚从清朝出来吧,动不动要过堂。不然他如何念书得颤栗栗的声音,再说他手中有一把小茶壶,嘴皮子时不时要嘬它一下子。他是说讲得口干,要湿湿“笛嘴”。我想广东人饮茶盖出于此?
街口有洞天茶楼,可谓是老字型大小了。天蒙蒙光就开档了,先生曾有即兴诗,吟得屹头屹脑:
一声窗外听鸡公,天色已经有啲蒙。
借问老师何处往,洞天楼上揿茶盅。
我年尚小,初来甫到,无人携上楼,无从得知楼上热闹程度。但从先生撩着牙签,一副饱态,两声微嗝,可知其很感满足。我听他透过“声气”,多是一碗排骨饭,一小杯“肉冰烧”以排骨为餸,酒余饭也饱了,花费无多,不过两毛零。
后来,我家迁至郊外,马冲桥是必由之路。桥畔有茶居,竹棚盖瓦搭成,竹席为窗以竹一撑即启,四围通风。苍榕拂起的凉风,从水面掠过涌入屋中,四座清凉,好过空调。只是条凳支离屹岌,八仙桌也如筛水洞一般。摆的是崩口缺角的饭碗、茶壶、茶杯,筷子长短粗细不同。一帮赤膊赤脚的茶客,捧着大碌竹烟筒,稳稳的踎在摇动的条凳上吞云吐雾。或提起壶朝杯里倒水,仰脖牛饮。厨房也是竹棚,灶是砌在石基上,瓦筒为烟突,燃起枯树柴皮,火舌乱舐。“候勺”掌勺,铁勺在铁镬里炒着,哐哐直响。只要他心情好,便执起镬将炒着菜或粉,或肉一抛而起,在半空打了个跟斗,洒了下来,再摊在镬里,掉在冒泡的油里咝咝直响,热气腾腾的,或是油气,或是喷了酒,都会在镬头陡然冒出火舌来。整个氛围映得红通通,充满这种“够嗮镬气”的雾气。这种烹制操作极像是魔术师耍把戏,即使是现代的大宾馆、大酒店的厨师们,也保持这般手势。
我上初中时,上学时每每经过,故能看到透彻。也听得清楚,小二们捧着大蒸笼,虽是戴着口罩,只是套在下巴处,口沫横飞地叫嚷:“猪肠粉,干蒸烧卖,虾饺,糯米鸡,叉烧包……”我只得直咽口水,这些东西,我闻所未闻,这么多名堂,我想一定是很好吃的。只是我家还穷,每天早上还保持上海人的习惯,吃泡饭,餸多是萝卜干。想到茶楼的早点品种多样,不免嘴巴馋咝咝的。其实上海的早点也多,大饼油条、粢饭糕、生煎馒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猪肠粉、油炸鬼、松糕、叉烧包、咸煎饼、牛脷酥……也是旗鼓相当的。而且就在眼前,我才多少岁呀!能不馋吗?一是家里母亲要悭俭,隔夜饭总不能倒,便当早餐。因为她说了“告花子不扛隔夜饭”。意思是说“乞丐不留隔夜饭”,有隔夜饭才显得有面子。我想,广州人肯定不认同这说法。因为他们是“餐揾餐食餐餐清”,我认为这才符合饮食卫生。
年幼时,广州早点,最难忘的是猪肠粉,那是用米粉浆做成,卷成肠状,用大剪斜剪,切口呈树干年轮状,糁了芝麻,拌以辣椒酱,甜酱,味道好极了。及长,再无此感觉。却要吃拉肠了,中间卷的是牛肉等,一碟拉肠,显得饮早茶是那么回事。若再吃捞酱的猪肠粉,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过现在是改了形式,是用小砂锅,拌了葱蒜及酱料,在炉上煮得嗞嗞冒烟,上桌时还在啫啫在滚。谓之啫啫煲肠粉。
广州天气热,太阳甚猛,放学回家仍然灼人,身水身汗。上海有光明牌冰棒,到了广州却叫雪条。广州人不曾见过雪,以为冰即雪也,故叫雪条。还是上海的叫法准确些,结在棒子上的冰块。雪条有点凭想像,雪竟能成条,匪夷所思。不过,最难忘的却是海带绿豆沙,绿豆煲得都融了,起沙。不是大红西瓜也是要起沙的吗?且甜,那才有口感。广州人除了爱饮汤,还爱饮糖水。其实也是汤,只不过甜。大概广州于南,属火,旧说瘴疠多燥,极须清凉温润。汤多老火,连猪骨头也煲酥了,老人也咬得动。汤水白如奶,稠如浆,谓之正。那是液化了的猪、鸡。甚至永汉路(今北京路)有一间用大铜锅熬,专卖牛骨汤的店铺。用大铜锅熬的还有凉茶,过去是王老吉,现在是黄振龙。不过最难忘还是王老吉,“老老实实,清热止咳”。饮在口中苦,却渐在喉间回甘。不过,小孩多不自觉饮之,要大人千哄万哄,几乎是哀求,倒过来喊小鬼是老豆了。到这个份上,软硬兼施是免不了的,旁边放了一根竹篾。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孩子在恩威并施之下,闭着眼睛,只得把这碗苦茶喝了下去。因此,老板便置话梅,甘草榄之类乾果送口。饮凉茶其实是不得已为之的事,比如吃了咕噜肉之类的煎炸之食,怕上火,那是必要饮的,这样才可能避免嘴上打泡。太阳晒多了,饮了可以解暑云云。
那时吃的不如现在多,什么皇帝蟹、老鼠斑、大龙趸、海豹蛇、澳洲大龙虾……尽是外国籍的海产,前所未闻。不过,这类东西吃多了,对健康并无好处。广州人什么都敢吃,这是全国公认的。广州人的吃经,颇有经典金句,如“宁吃天上二两,不吃地上半斤(旧秤八两)”、“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狗肉滚三滚,神仙都企唔稳”。但随着饮食文明提高,过去什么“穿山甲”“果子狸”“猫头鹰”均不准上餐桌了。甚至连蠄蟝、蛤蚧、田鸡也多不是野生的了,然而用激素,人工饲养的,人家都怕了。据说,照这样吃下去,50年后,男人都不是男人了,无怪乎现在男人都踢不起足球了。
烧鸭烧鹅白切鸡,乳猪叉烧牛白腩,这些都出得厅堂上得大枱的名菜,毋庸赘言。倒是一些不起眼的如炒田螺、和味龙虱、桂花蝉,也一样令人回味无穷。大概人总不想让嘴巴闲着,百无聊赖。现代的新人类喜欢嚼香口胶;传统一些的便嗑瓜子解闷。而广东人过口瘾,特别是过八月十五中秋,就喜欢吮田螺。当然新人类亦有吮田螺的。不过,现在先进了,有专门的剪螺机,剪去其厾。这样嘴头功夫不足的,也可以轻而易嘬。再不善嘬,可用牙签剔之。旋型的螺肉被挑出,放入口中,便在臼齿间被嚼烂咽下,根本不须嘬得嘴唇皮都倦。
那时,课余便去珠江边纳凉,尤其是“鹅潭夜月”的沙面最佳。月色如水,当时并无白天鹅宾馆,更无现在的璀璨灯饰。只有青石堤基老搈树,苍髯垂拂,凉风习习。别具亚热带的旖旎风光。江心一弯明月,珠水流光,小艇点着火水灯,泊在岸边。幽黄幽黄地映着暗流,艇上有一只小炉,几根柴上架着铁镬。摇曳着殷红的火苗,艇妹蹲着用镬铲炒田螺,嗦嗦有声。艇妹窈窕,粗辫乌黑,一边炒,一边还叫卖艇仔粥,炒田螺也是其中一项。船火映红艇妹,显得红粉花菲,格外动人。炒田螺的佐料不会很名贵,红辣椒、紫苏叶、薄荷叶都切成了丝,还落些豆豉、蒜头……炒起来随风飘香。“嗦嗦嗦……”在夜珠江上,夹杂着来往火船的嗤嗤的蒸汽机声,飘飘舒扬。还有摇橹的咿哑声,在江上浮动着艇女的叫声“过海呀来……”
堤基上,广州武林精英们多在此习武,侠家、洪家、蔡李佛、八卦、螳螂……各门各派领着弟子们在此摆场献技,谓之“食夜粥”。稍事休息,只消一个五分银仔,便可要一碗艇仔粥,撩起灯笼裤,脱了羊肚白的汗衫,就搭在肩上,身水身汗的踎在条凳上,嘘嘘地吹,慢慢地呷。有师傅要一碗炒田螺,掏出别在后腰间的扁酒瓶,伸颈呷了一口烧酒,捡起一粒田螺,先用舌尖揭起田螺的厣,唾了出来,然后用嘴一嘬,“嘬嘬”两声,螺肉便被吮入嘴里,慢慢地咀嚼。“味道好极啦!” 觉得很受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真令人“食过返寻味”。做人揾食艰难,除了辛苦,原来也有不少乐趣。炒田螺的艇妹固然秀色可餐,炒田螺也是十分“和味”。只是那种凄迷旷怨、萦回旧梦的氛围,至今怎么也寻不着了。于是有《临江仙》记怀:
举首白鹅潭上月,问谁把酒持螯?何如食尽广州肴。飞潜多美味,动植巧烹调。
若使东坡南谪到,一樽当酹江涛,邀同太白舞更豪。醉人多少个?影月乱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