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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石
雷州半岛的乌石港对面是幽静美丽的天成台。天成台的海滩洁白如雪,海浪蔚蓝,草地、椰林和果园一色碧绿。早上日出时,红霞满天。
白、蓝、绿、红构成了天成独有的仙境般的奇景。
更为奇妙的是,乌石港对面、天成台左侧的一个小半岛。小半岛上的黑石头,墨黑墨黑,让人惊叹。乌石港因有这些乌石而得名,名扬遐迩。
黑石亦称乌石。我第一次见到满滩迭垒的乌石时,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远古的空旷画图:古海深绿,凝重的浪缓缓地浮动,仅此宣示这是活着的海。天,蓝得怕人,深远至极。而太阳炽烈如火。一凉一热,一动一静,一近一远,超然脱俗。而黑得怕人的石头,就在绿海之滨静静地蹲、坐了千万年。
这石冷冷的黑,大小不一。大的有黑色宾士车般大,小的有鹅蛋甚至鸟蛋般小。一色的墨黑,一色的圆滚,一色的凝重。它们像大海郁结了一万年的疑虑。这些石的黑,难以解释。它们不但表面黑如木炭,炸开石心,也黑心黑肺。连一个小穴,一条裂痕,也用墨汁泡过似的。用毛笔蘸之,或者可以挥毫。如果一泓清泉里投几个黑石头,或许会成为一砚墨汁。雾笼罩着黑色,便成黑雾;银雨淋石,便见黑墨水染黑了海;就是阳光、月光泼在乌石上,也会立刻化作墨迹;据说风吹过黑石领地,也成了黑风。据说一名大名鼎鼎的海盗把一船黄金藏进黑色丛中,十年后开船来寻,却不见黄金的踪影。细看,只见黄金全化作黑炭。又听说有一年海水暴涨,亿万乌贼不知何故随浪上到乌石丛中。赶海者以为这下可以捕捉无数乌贼。谁知乌贼把墨一放,蓝天之下皆成黑色阵营,分不清哪是乌石哪是乌贼?潮一退,乌贼群便一溜了之。
黑头黑脑的石头,多是圆的,像绿海的黑眼珠儿。或者这是亿万年来的黑色孤独,黑色幽默?排排坐,吃果果。这些黑汉子们各自独占巴掌地,一坐就是千万年,老死不相往来。或许这些石原来是若干亩大的完整石头。在某天早晨,因地震,大地错动、扭曲、裂变,使乌石咔嚓地碎了。然后经过几万年潮涨潮落,碰撞、摩擦、琢磨,棱角分明的黑石便成了蛋状圆石。
仿佛是思想者的乌石,在思考着宇宙洪荒,始终无法解释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命运。面海几万年了,没有任何答案。它们不去争辩,更不会实施更野蛮的重新占领,而是安份守纪,作正人君子状。然而,世界上没有静止的永恒不变之物。它是思想者,也是懦夫一尊。洞穿的地方,潮一涨,就有老虎鱼占为营盘。那蚝和红珊瑚之类,居然在石上结壳繁衍,使圆头圆脑的“思想者”顿时生出锋利的棱角来。
它们毕竟是稳重的思想者,我自岿然不动,是它们的信念。不与水争,不与泥争,不与风雨气雾争。只是静静地思索着大海的生命。它们是否也有生命?始终没有明确的答案。因此,我叫它愚石。让我不解的是,它的前面是浩瀚的大海,而后面竟是古老而密匝的簕古林。簕古,又称野凤梨,南方相当有性格的古色古香的植物。是乌石神在冥冥中种植的么?或者,它们是乌石的崇拜者,从远古走来,集结在乌石们的身旁。它有锯齿剑状的长叶,蓬然散开,像布下可怕的锯齿剑阵。所有齿剑,即簕古头的叶长宽如剑,两锋上的锯齿排列,尖细锋利。它的躯干扭曲向上,粗励、坚韧,有武士的杀气。它的气根从躯干上吊下来,又似伸出去的长枪。不知过了多少年,簕古头在乌石的身边站着,成为乌石的保镖卫士。是什么神力使这两种古老之物相映成趣?老人说,这簕古头长近十米高,需要几百年,而乌石变成园状,需要几千年几万年。看来,乌石年长是不可怀疑的。簕古头因乌石而存在呢?或者此生巧合,我簕古头不问石之久远;石亦诈颠扮傻,悠哉闲哉,不屑望簕古一眼。簕古到底还是乌石的保镖。
乌石是冷寞的吗?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在乌石丛中攀爬,触摸到它的躯体,冰冷而坚硬。它们之间近在咫尺,却从未交谈。冷冷的望着,死死的盯着,霸气十足,顽固不化。唯一展示的是古老的岁月,苍茫的空间,不觉之中逗引出你的状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自然要捡些鹅卵般大小的乌石。这些小石的年代无法考证,但是万千次的碰撞、琢磨,万千次的劈打、挤压,使它们更加矫小圆滑。它们是久远岁月的浓缩,是空间陈列的精品。老人对我说:“你捡些血迹斑斑的铁血石为好。”他说,这是乌石中的佼佼者,有珍藏价值。但是这是难以找到的稀世之物。老人真诚地说:“我抽空为你寻找铁血石,你下次来我送给你。”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我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女海盗》。这是一部雷州半岛人民一百年前抗击法国侵略军,表现出崇高的民族气节和民族精神的长篇小说。小说里有一首主题诗,是这样写的:
关山漠漠世迷离,
祸诞千村万户知。
九色烟来天日暗,
问君可敢血为诗?
雷州半岛喷洒的民族血液,足以把乌石染红。清末,在乌石诞生的被称为大海盗的乌石二,有一首在海上流传的歌被世人记住:
黑旗飘飘,
好汉任招。
海上天子,
哪怕清朝?
他抗清勇猛,被杀。也许乌石港海域,有无数次死战,血洒碧海。家仇国恨升华为民族精神,洒血结成铁血石,长留千古。
是的,这里的石头为何这般黑?是由红血到铁血,到黑血吧!乌黑的石头应当是民族血战的见证。“问君可敢血为诗?”便是血腥的挑战。这是多灾多难的雷州半岛必须回答的问题。老人说要在乌石丛中为我寻找铁血石,让我顿时醒悟:乌石是血的结晶。
这使我立即置身在血火的环境中。我感受到重压磨砺和石破天惊的状举。强加于我民族的苦难在雷州半岛便是天灾人祸。当人民踏着惊涛骇浪,踏着血路,民族便获得了新生和自由。乌石应当见证那血雨腥风的历史。民族魂或升华成璀璨的霞光,或凝固成厚重的铁石。而这一切都带着血迹。我们的民族精神,应当是血的升华和结晶。
乌石,乌黑乌黑的石,留给我多少忧伤和惊心的追忆!血凝成的必有血迹。老人所以为我寻找铁血石,可能缘于此。我对乌石的留恋,是因为它敢于“血为诗”。这血诗无论如何变色,都是永恒的。
2003年9月14日写于雷州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