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棱镜序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高第街。

　　以下，几个特写镜头。

　　●西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警车一阵呼啸，广州市喧嚣繁华的北京路和大南路倏然寂静下来。人流迅速闪向两旁。

　　“有大人物到!”广州的市民颇有经验，因司空见惯而不以为然。

　　一会儿，异国来宾簇拥着一位首领涌进高第街。高第街并不骚动。原来是西欧某国副总理(因不属公开正式访问，故隐去其名)要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亲自在高第街上站一站。

　　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他在徘徊，留连忘返。随从们的摄影机也摄了两个多钟头。他们把副总理欣喜惊讶的神情摄进镜头；也拍了街景、商品及档主们微笑的玉照。他们心满意足地走出街口，还回望片刻。

　　高第街若无其事，热闹而平静。

　　●美国唐人街。美籍化人L君请大使馆转达他对中国高第街最亲切的问候。

　　“过去我也是高第街人。”L君回忆说，“当年这条街以商业的兴旺成名。梳篦鞋屐、胭脂蜡粉，应有尽有，伞帽巾带、丝绸棉纱，一应俱全。高第街虽小，却威名远扬，发达兴旺，谁人不晓?可惜‘文革’凶焰焚烧，后又经恶浪冲涮，街道萧条冷落空虚，名存而实亡。幸得中国有呈祥之日，政策有方，百业俱兴。这条街终于复生了。它沟通各地，时髦商品，五花八门，名扬四海。喜讯传出，海外赤子，情思连绵。我身居异国，却无时不眷恋祖国，思念我高第街。如果有机会重返故里，饱尝高第街的风光，死亦瞑目。”

　　据说还写来手书，情真意深，催人泪下。

　　●个体户女青年袁莉娜经过发奋自学(后面详述)已到加拿大留学二年。前些日子她所在的学校来信报告喜讯：袁莉娜考试，名列第一。广州市副市长远渡重洋访问加拿大，还同她以及其他中国留学生合影留念。她的妈妈温正文捧出几本相簿，笑容满面地指点着。翻阅一幅幅照片，我看到太平彼岸的风光，仿佛听到这位在高第街长大的女学生那琅琅的笑声。

　　以上三例，随手捡来，权作序篇吧!

　　我这样写的目的是想郑重地告诉读者：高第街已经不仅仅属于中国，在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名声已远播世界，令世人所瞩目所景仰。它已开始听到世界的亲切的呼唤。

　　至于它的神秘独特，它的坎坷的历史，它的风姿命运，它的喜怒哀乐，它在商品经济的长河中所泛出的涟漪，激起的浪花，掀动在大潮以及幻出的人类文明的七彩光环，笔者将以惊疑的笔触，信手写来。如蒙读者诸君读罢我的文字，叹曰：哦!中国高第街!则我已心感满足。人们将在赞叹之余，真诚地注视它的未来。

　　由于种种原因，涉及到一些人的名字，我喜欢代之以ABC之类，当然更多的是披露真实姓名。

　　高第街神情自若，不以为然!

　　1987年8月28日

　　幻　觉

　　夏日里采访高第街，我常常沉醉在一种幻觉之中——一种奇特的有如幽幽远古的仙境般的幻觉。肤色不同、语言各异的商贩们来自中国二十多个省近百个城市。他们的穿戴几乎被广州人同化：男的是新潮T恤和磨花牛仔短裤；女的是造型大方美观的各线衫、裙子。他们像蜜蜂采花一样，嗡嗡然在高第街采购衣物。经受南方野性的太阳的烘焙之后，汗水成了他们红润的脸上点缀的珍珠。他们或扛着帆布包袋，或推着行李小车，采购的衣物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流出街口。很快，这些衣物便可坐飞机飞往全国各地。在各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它们以夺目的色彩和新式款型吸引着土生土长的人们。

　　我的目光追踪这些衣物的航线，确认这是一种无形的辐射线。我被震撼得怦然心动。

　　在马克思参与关于自由贸易辩论，苦苦研究商品这一怪物之前1900年，在古老的中国已有神话般的丝绸之路。“丝路”贸易隆盛时期的汉唐年代，出现不少重要的交易点。其中最著名的是长安。以长安为中心点向外辐射，形成中外赫赫有名的“绿洲丝绸之路”、“北路”、“南路”和“中路”。在北、西与西北的线路上，在戈壁沙漠和雪山之间，沉闷单调的驼铃持续不断地传递着中国商品对世界的呼唤。

　　我无法想像，西元前106年，汉武帝向安息(即今伊朗)派出的中国第一个丝绸队所历尽的艰辛。我也无法知道由长安出发经甘肃、青海、新疆到中亚、西亚的“绿洲丝绸之路”上，究竟有多少恶塞险关、风云狼烟，究竟有多少驼群和商人死于劳累和饥渴，葬身于戈壁沙海。

　　在西北丝绸之路之后，海上丝绸之路开始。广州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祥地。2000多年前，广州已成为商品流通的集散地。

　　历史徒步走着，2000年后的今天，丝绸路之魂尚在。我所假设的以高第街为中心点所辐射的新丝绸之路，较之“旧路”不知要多多少倍。驼印车辙与航线之比更是天壤之别。如果古代的丝路辐射线之速度有如蚁行，那么当今新丝路辐射线之速度便如同鹰之翱翔。

　　让我从幻觉中回到现实里来吧!亲爱的读者，现在我跟踪采访来自新疆喀什的个体户克里木•辛多。他推着沉重的行李小车走出高第街西口了。新疆人特有的粗犷和豪爽，使我震惊。他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迫使他用手和脸部的表情表达他的兴奋——一种如愿以偿的兴奋。

　　“买的什么货?”我微笑着问。

　　“牛仔裤呗!还用问吗?”他耿厚地笑了笑，用拳头擦去胡子上的汗珠，脸像涂抹着朱砂似的发红。

　　“你在新疆喀什，怎么跑到高第街来?”我打开笔记本，“你是怎么来的。”

　　“你别记，别……听我回答。我是来请牛仔去新疆的。坐飞机来请，牵着牛仔上飞机，哈哈哈!”他又动用拳头擦去额上的汗水。

　　“空运?”我惊讶道，“真的用飞机运货?”

　　“当然！”他应道，“买到新货，空运，值得!”

　　“那路不是很遥远吗?”我脱口说了“废话”。

　　“远是远点，但直。”他瞪大双眼，用两手合着再分开以示路之直，“广州起飞至桂林至贵阳至成都转西安到兰州经酒泉、哈密，入乌鲁木齐过库车、阿克苏便到喀什。对，我已买好飞机票，明天起飞，明天到家，再见。”

　　他一口气背下来，那熟练是对他蹩脚普通话的弥补。他推着他的“小山”穿过十字路口。

　　望着他的背影，我愣住了。新疆之西到广州，这条漫长的路，倘在古时能跑完则成神话了。如今，“丝路”竟是航线标的，飞机吞云吐雾，便使人轻松地甩掉旅途的危险和艰辛。

　　当我转回高第街中部路段时，突然听到格格格的笑声。我望见鹅黄短裙、黑绸褶裙和粉红花裙在来回晃动。笑声是从时髦的蝙蝠袖、萝卜裤和线衫丛中传出的。当三裙相映飘出街边时，我看到三张红扑扑的脸。在一色淡红线衫的装点下，溢出青春的气息，完全没有采购的疲劳神色。当我问她们是哪里人时，她们同声答道：“昆明个体户。”他们不愿披露真实姓名，只依次称为阿大、阿二、阿三。阿大脸色红里透黑，颇精明，曾五登高第，熟练如入家门；阿二椭圆脸，略见雀斑，却秀气异常，常说几句幽默的话，已三登高第，遇事不慌；阿三方脸总带笑容，却少言寡语，有些腼腆，她是头次来到这陌生的街道的。三人结伴闯广州，目标高第街。来时约法三章：一是，集中的一万伍千元由阿二管着。阿大既当头又当保镖；二是，形影不离；三是不诈不骗，不越轨违法，不与陌生人亲热。一路火车还算顺利。第一和第三点执行得好，偏偏在第二点有失误。抵广州第二天，三人在北京路某店喝冷饮。突然警车长啸着越过，阿三好奇出来观望，这时正是广州中午下班时的高峰期，人流如潮，挤挤拥拥。阿大阿二饮毕出来寻找阿三。阿三挤出人群复回冷饮店时却不见她俩。三人不见面，阿大阿二以为阿三回住房，赶回去不见，慌了。阿二说要报警。阿大却沉思一会说，我猜她必回高第街无疑。她俩在高第街徘徊，一个小时以后才见阿三走进街口。原来她也料定她俩必回高第街。至于高第街有多远却不知，叫停了一部“的士”便上去了。也不知如何转悠，这部“的士”兜了几圈之后，收了她五元。

　　“怎么?北京路到此几步路收五元?“阿大吼道，“记住‘的士’车号么?立即投诉!”

　　“没……没有……司机有两撇小胡子……”

　　“活该!”阿大直跺脚，“你违章，重罚!”

　　阿二做了个鬼脸道：“首次失误，象征性罚一下吧!午饭由她请客。”

　　“请就请!算我倒楣。”她笑了。腼腆消失了，显得很纯洁动人。

　　闲话少叙。三位姑娘所买的货十分悬殊：阿大全是新潮萝卜裤和西式短牛仔裤。阿二便全是轻便的柔姿衫、富贵连衫裙、童服。阿三则别出心裁，买腰带、耳环、项链、口红唇膏之类。三人推货走在一起，很立体感和节奏感。她们的笑声也很有立体感和节奏感。在回昆明之路上，她们也约法三章：一不买飞机票(飞机票很难买，而且花费大，受不了)；二人买一硬卧位，轮流迷糊迷糊；三是阿二悄悄透露的：因为阿三初来广州受了罚，又担惊受怕过，一半路程，全由她“卧”——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她们又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我的确是为了追寻辐射线才在高第街的人流里穿行的。我的追寻成就卓著。仿佛神助，我新结识的在高第街的匆匆过客都是来自相当遥远的地方。他们从高第街归去所形成的辐射线路呈扇形。我刚刚采访完来自成都的父子个体户李超义、李云，正要转身走。忽然被作为父亲的李超义叫住。他递过一支健牌香烟。我说我不会。他低叫一声“同志”，听得出颇诚实和谦逊。我问他还有什么情况要讲。他说：“能结交你我很荣幸。有一事相求。您能帮我吗?”“什么事?”我问。他拉了拉儿子李云说：“这次带他来实习实习。以后要货就靠他了。他初出茅庐，在广州不熟，买卧铺票难，你能否每次都代买一张由广州至成都的卧铺票?”我摇了摇头。“你这种人应当有什么记者证的，有这种证买卧票不难，就帮帮我吧!”我说我是很普通的人，即使有记者证也是很难买到的。儿子说：“爸，你别太为难叔叔了。没有卧铺我坐到成都。”“那怎能行?”“行的，三五天不合眼我顶得住。”我见他挺硬实，铁牛犊似的。

　　我的确没办法当代个体商人买卧票的角色。要是那样，或许我可当票老板，或奔波得焦头烂额。但我还得继续“拦截”采访。也实属偶然，我为一个年轻人的言行惊愕。他约二十三四岁，晒得发黑的脸与非洲黑人几乎没有两样。他的行李车装满了，他说高第街衣裤新款，买些样品回去照葫芦画瓢。所购买的样式不下四十种，他如获至宝，说：“这儿最旧款式五年后到我处也是一流。”我问他家居何处。他答：“大柴旦!”“是青海西北角大少漠戈壁的大柴旦?”“那还假?”为证实他是诚实的，我凭1985年9月3日在大柴旦招待所住过一晚的资格向他提问。“你说你是大柴旦的，我问你，大柴旦对面是什么山，山下是什么滩?”“那是达肯达阪山，山下叫野马滩。”“有湖吗?”“有。叫大柴旦湖，是盐湖。”“大柴旦的武装部长是谁?”“袁应吉。我表哥的姐夫。”

　　对答如流，我折报了。我由惊愕变成惊喜。

　　那是多么荒凉的小镇呀！亲爱的读者，请读一段我二年前九月三日的日记吧!

　　“下午四点抵大柴旦。这是海西州管辖的相当于县的镇子。只有几棵长势极差的白杨，几丝红柳。镇周围全是戈壁滩和沙漠。全镇整天沉在灰蒙蒙的尘埃之中。

　　晚上八点十分太阳才下山，比南方迟两个小时。袁部长说，这儿六月飞雪，积雪几尺厚。这儿没法种菜种庄稼，全靠外地运来。因为气候恶劣，环境极差，这儿的生活相当艰苦……”

　　想不到站在高第街这位年轻人竟来自大柴旦。我浑身躁热，简直不相信远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今天竟洞开它的闭塞与广州高第街联系着。这身体壮实如牛的小伙子竟是春的传播者。我想，当五颜六色的新款时装挂在戈壁沙漠的烟尘中时，历史将对着人类倾吐它的酸甜苦辣。我很动情。知他住在一个价格低廉的招待所。问他途中的苦楚。他说：“甭说了。我见到高第街这个‘花’的世界，一切疲劳都消失了。我们大柴旦二十年也赶不上……我想让那儿的姑娘也穿上广州的裙子，小伙子也穿上广州的牛仔裤。还有。儿童服装太好了………”

　　我无话可说了。为了他的归途不至于钻在座椅底下睡觉，我想了许多办法才为他买到一张由广州往西宁的卧铺票。至于他怎样过西宁与大柴旦之间的茫茫戈壁和沙漠；又怎样把这些新款式时装及各类装饰品挂在弥漫着烟尘的街头，使那儿展现春天的生气，我就不得而知了。

　　史色斑斓

　　还是先唤一声广州吧!她是高第街的母亲。

　　这座具有二千多年悠久历史，富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古城，原名五羊城、穗城。她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周时南海有五仙人，穿五色衣，骑五色羊，来集楚庭，各于谷穗一茎六出，留以周人，且祝曰：“愿从此，永无饥荒”，言毕腾空而去，羊化为石，因而得名。

　　让我们顺着著名的北京路南下至中部，忽见大南路与北京路成90角向西游去。在距大南路几十米的地方，有一条几乎与大南路平行与北京路垂直的小街便是高第街了。它像北京路分出的垂直的支流向西流去。

　　它全长587米，被14条横巷切割着。主街有329辆带轮售货棚车一字形在街心纵向排着，挂满服装的时候便是一条色彩缤纷的龙。两旁有国营大店，也有小档口，横巷也是服装市场。计算起来共有639摊档。它的全称是：广州市高第街工业品市场。

　　此刻的盛装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第街最时髦的门面。在喧嚣繁华的广州城，这种“盛装”算不上豪华，比它更时髦更高档更豪华的街道、商场还有不少，但它为什么名声远扬?我们不得不追溯历史。看其名得于何时。

　　或曰，明代画家李孔修是广东名儒陈献章的高第，故其居住的街被称为“高第”。或曰，明初清官周新常断奇案久负盛名，他所住的地方被称高第。更多的史实证明高第街得名于宋代。有人考证，唐代丞相张九龄的后裔张子颐在宋代时从家乡曲江迁来广州高第街。还有查阅过新会、中山的《李氏族谱》。族谱记载说：南宋时，李侃、李徇、李绐兄弟三人为避兵燹，保护母亲绳氏，从江西入粤，经南雄珠玑巷，再“侨寓省城高第街”。据记载绳氏于死于宋考宗淳熙二年(1175)，既然她生前“侨寓省城高第街”，那么宋代有高第街则无疑是正确的。

　　这里，我很高兴地告诉读者，我走进高第街有名的许地时，得到了意外的收获。这天，大南街办事处妇联主任李丽华把我带进高第街东侧那古朴、幽静而历史感极强的许地。许地，乃许氏家族所在地——据说有一万平方米。同我亲切交谈的是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以下是记录：

　　黄佩馨(女，70岁)：高第街以前叫大姑街。以前这条街以卖女人用品出名。特别是“七夕”时，像走花街一样热闹。满街摆着胭脂蜡粉、服饰耳环毛夹等，五光十色。每个店都有卷白袖的“待仔”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说：“请进，随便看看。”嫁妆品在高第街立即可以买齐。七夕时姑娘回娘家(高第街)则排列自己的手工产品，如针织、绣花、造鞋、织袜等等。

　　许锡永(男，75岁)：哪止女人的东西多?“九同章”店有百多年历史，卖布匹、鞋袜等百货；“三多轩”，黄金海裱书画传接多代；荣华鞋铺有100多年历史；还有药材铺，山草药样样齐全；更奇怪的是傅有利专造木屐，竟有四个老婆，四个奶奶各管一店，非常繁华。还有衣车铺，影相铺，云吞面店。

　　许绍初(男，80岁)：许地始祖许拜庭公从清代嘉庆年间南迁广州居住，靠经商卖盐发迹。许氏家族住高第街有近二百年历史，繁衍了“拜、光、应、秉、崇、锡、绍、必、昌”等九代。许氏家族名人辈出，上至清代礼部尚书许应，后至民国时期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以及连任中山大学校长的许崇清。这时，许锡永拿出孙中山、许崇智、蒋中正、汪精卫、张猛等人的合影及孙中山给许崇智(汝为)的信及条幅。(注：信文从略)条幅曰：“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有八九总在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汝为同志属孙文”。还有鲁迅夫人许广平及其妹许月平、许东平等都在这里长大。

　　许锡申(男，67岁)：许广平是我六姑姐。鲁迅姑丈在中山大学任中文系主任时住在白云楼。我当时六七岁，常去看他。他整天伏案写作、看书，抽烟很厉害。他常与广平一起回高第街流览街容(我查《鲁迅日记》，见1927年8月2日记：“晚同广平、月平往高第街观七夕供物，在晋华斋晚饭……”)。后来鲁迅和广平迁上海，我当时在南京做事，常去看姑姐。见鲁迅很多著作都未出版，姑姐在整理他的著作。

　　黄佩馨、许锡永：1927年大革命时期，高第街失火，许崇清、许崇灏指挥救火，许地损失惨重。

　　许绍初：1981年许崇智的三姨太回高第街，她已八十多岁，叶帅派员来高第街接到军区会见。现在许崇智后代家分三地：台湾、上海、香港。

　　几位老人侃侃而谈，绘声绘色地叙述高第街风云变幻的历史。他们的家族走出高第街以后多到日本留学，在中国的历史上留下各种不同的足迹。他们那样津津有味地谈论高第街苍茫的历史，使我在许地望着，如置身于当时的环境。

　　高第，顾名思义与历史科第有关。果然有史载：明代周新，广东南海人，曾住此街。洪武年间考中进士，担任监察御史之职。周新敢于弹劾惩办贪官污吏，为百姓平反冤案，有“铁面御史”、“广东包公”之称。高第街更名副其实。林则徐在广州查禁鸦片，曾住高第街，也传为佳话。

　　其实，高第街引人注目的还有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平民百姓。据老前辈回忆说，清代，这条街有相当数量的小手工业作坊。制鞋、造屐、纺织、裁缝，甚至修伞、弹棉胎等，可谓吹拉弹唱，热闹非凡。这些代代相传的或自发的小商业个体户，很自然地具有浓厚的商品意识。小商品生产的经久不衰，使这条小街的贸易长久地处于兴盛时期。老人说，那时的热闹场面也是很可观的。高第街古朴的繁华是那时中国社会经济结构的缩影。

　　我们不妨把目光转移到马克思的研究上。十九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马克思关注着中国的经济命运。在英国对中国市场虎视眈眈的时候，在他们除了推销鸦片外还企图把工业品向中国推进的时候，马克思点破了一个秘密：“除了鸦片贸易之外，对华进口贸易迅速扩大的主要障碍，乃是那个依靠着小农业与家庭工业相结合的中国社会经济结构。”

　　英国使用带着浓烈鸦片气味的大炮轰击中国时狂喊：“把广州保持在自己的手里”。其目的是想大量注入工业产品。而广州(包括高第街)的个体手工业依然悠哉闲哉地霸占着市场。这个现象马克思充分地注意到了。他在《对华贸易》中引用了一则有趣的事实。1852年广州的一位英国官员米契尔先生致乔治•文翰爵士的报告书说：“我们向中国出口的工业品，与1844年年底比较起来，几乎少了75万英镑。”他惊叹，“中国人的习惯是这样节俭。这样因循守旧，以致他们穿的衣服正是以前他们祖先所穿过的。”“一个靠劳动为生的中国人，一件新衣至少要穿上三年。”马克思称之为“对于传统服式的偏爱”。

　　历史往往很逗人。当马克思用鹅毛笔勾勒广州的家庭工业和英国贪婪的大炮的时候，高第街的个体户在市场已有相当强大的竞争力。

　　难怪一位做鞋的老师傅慨叹：“我不知祖宗已有多少代成为‘鞋王’。我们的手工虽然不出类拔萃，但人说我们有祖传秘方。永不衰落。”

　　看来这些个体工商者的祖宗已不止追溯到清代，还要追溯到明、元、宋代。在历史的风雨中早已夹杂着钉鞋的锤声，纺织的机声以及叫卖声了。

　　然而，高第街是有痛苦的。抗日战争时日寇的烽烟、国民党官吏的黑爪曾遮过高第街，它几乎窒息了。高第街的名字曾沉入历史的淤泥。

　　新中国升起太阳以后，高第街的名字开始发出亮光；人们都以为从此高第街又可以变成充满活力和朝气的火龙。谁知“文革”以后一条极左路线的绳索把这条“火龙”给活活捆死了。

　　后来，“火龙”解放了。西元一千九百八十年，高第街居民舞动龙头——沿街摆出第一批个体摊档。

　　时至今日，这条小街并不孤立。请看如下的几个数字：广州市的个体工商户已达到10万余户，15万多人。1986年，个体工商业商品零售额占全市社会商品零售额的119%。广州市城乡集市贸易市场有389个，1986年零售额占社会商品零售额159%。连续两年居全国十大城市之首。高第街呢?640多个摊档，养活的从业人员及为此加工生产或上门售货的其他人等，总共有一万多人。1986年成交额达2180万元，每年向国家缴纳的税收及管理费已过200万元。

　　数字是枯燥无味的，让我们细看高第街售货车的肖像：铁架、铁皮和铁丝恰到好处地组成立体车架，顶部是淡黄色遮阴挡雨棚。这是广州越秀区工商所花27万元统一设计和建造的。售货车所陈列的货物完全由个体户本人审美情操所定，总的看，色彩、造型都很美观大方，挂、摆、迭相当得体自然。在高雅、娟秀之中仿佛播出朴素动听的商品语言，很有诱惑力。

　　趁上午九点开档，你走进高第街吧!充满新潮流意识的长街，常常水泄不通。你若能逐一看看这新一代经营者的风姿，是可以大开眼界的。在他们的感情丰富的脸上有高第街名望的特有风采。你能看得出他们人生的悲欢吗?能清晰地目睹他们在商品经济长河里搏击的英姿，深得其内心的秘密吗?

　　幽默的喧嚣

　　我的笔突然在凝神谛听。

　　它听见了什么啦?这是个繁嚣之地，什么也听不到呀!

　　如果我们过滤了高第街的喧嚷和噪音，在买主和卖主之间，在卖主和卖主之间，在买主和买主之间，可以看到一种随时在泛动的涟漪，并由此而发出一种竞争的冲击波，在悄然撞击。

　　在长达一里的高第街上，这种撞击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我们得稍接触一下商业心理学，才能破译内心世界之间的撞击声的秘密。

　　1902年商业比较发达的美国出现了研究消费者心理的广告学和销售学，八年以后又出现了全面研究消费者的购买动机和行为的市场学。在商品经济开始发展起来的今天的中国，这类科学已逐步渗透到市场的各个档口。表现在高第街更多的是内心的激战。

　　我的笔听到了有人说话。话是从喧闹中传来的，说得很流利，当然是独具一格的广州方言。

　　“我们朝见口晚见面，不要因几件物几个钱伤了和气。”档主们背熟了这句口头禅。但彼此的眼睛有一种特殊的语言在随时地交流，或者说在交战。有一次，D女从一个遥远的大城市进了几千件新式时装，成了高第街乃至广州的独市生意。顾客蜂拥而来，抢购一空。这是极少有的开市大吉。邻档B君夹集在人流中细细视察。他经过了一段深思熟虑以后，决定去探听内情。

　　B君：祝贺靓女大发市，真是进了神货!

　　D女：谢谢你的捧场，这是些很贱的小货。

　　B君意识到此货热门，立即抢买一件，细辨商标，看不出货来自何处，便试问：“椰树牌，定是海口市出的货，对吗?”他机智地刺探军情。

　　D女望他一眼，沉默不语，心里暗笑：蠢货。她淡淡地若无其事地说：“当然，除了海南，哪儿还有椰子?算你聪明……”

　　B君望着D女眼睛，发现新大陆似的，心里思忖：这长毛好狡猾。他把新时装扔到衣架上狡黠地说：“我姨妈在佛山开档，早几天已进过这批货……你想瞒我?哼!”他装得很象。

　　“她是空运还是靠列车?”D女搭讪，有点惊讶。

　　“你呢?”机敏的B君急促地问，“空运么?”

　　“我当然空运，机票一趟高价三百元……”D女突然终止话音，她发现自己失口暴露了秘密。

　　B君再也不问什么了。他知道三百元高价飞机票是上海到广州的。他早已瞄见D女头上那顶白帽子印有“大上海”三个字。他终于断定这批货是从上海空运回来的。他乐不可支。

　　第二天，B君突然失踪。D不见他守档口，疑惑不解；这小子到哪儿去了?

　　五天以后，B君满头大汗把一车椰树牌新潮时装运到了高第街。这车货跟D女的是同一路货色。D女正以每件45元批发他的货，见到B君如此这般，大吃一惊。B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标出每件价格为4元。来势好凶!

　　眨眼间，抢购的人们全部压向B君的档口，不到两个钟头，便全部卖完。D女要“放血”(亏的意思)了。

　　D女很冷静，沉思一下之后，立即把这批衣服暂时封存。他等B君再次失踪的那几天，依然以每件45元的价格全部批发出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竞争的秘密，是极妙的智慧的较量。

　　我的笔兴奋不已。它记起1849年4月间，马克思的一段精辟的论述。用它作为镜子，照照这高第街，是颇有意思的。

　　“同一种商品，有许多不同的卖主供应。谁以最便宜的价格出卖同一品质的商品，谁就一定会战胜其他卖主，从而保证自己有最大的销路。于是，各个卖主彼此间就进行争夺销路、争夺市场的斗争。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出卖商品，都想尽量多卖，如果可能，都想由他一个人独卖，而把其余的卖主排挤掉。因此，一个人就要比另一个人卖得便宜些。于是卖主之间就发生了竞争，这种竞争降低他们所供应的商品的价格。”(《雇佣劳动与资本》)

　　马克思所说的在高第街也颇应验。挤掉别的卖主的野心并不多见，但竞争引起的摩擦是常有的。摩擦的形式、地点总是不规则地变动着。一种新商品的出现及其价格的神秘功能，常使摩擦倏然暴起。众所周知，服装厂的服装推向社会有三种价格：出厂价、批发价和零售价。个体户与厂方的关系决定了他所买到的商品价格的贵贱。有的人轻易地买到出厂价的货，有的人却只能买批发价的。这样，在高等街的档口之间就出现一丝很微弱的裂痕。倘彼此都好市，价格适宜，裂痕也许会渐渐消失。如果获得出厂价者降价出售，获得批发价者就会“跳楼”(竞争完全失败)。当他们又到厂方要货的时候，便出现了一种很微妙的现象。有一次，阿娟又到某厂要货。她要的是批发价，还排队呢!心里窝了一团火。正在烦躁的时候，朝见口晚见面的档主W君来了。他是厂长的小舅子吧，能捞到出厂价，难怪总是露出一种自豪的神色。他挤在阿娟的面前。阿娟一时火烧心头。她拍拍W君的肩说：“喂，还是老实点好。你来迟半个钟头，怎么占我前面去?”

　　“哼，我不老实?哼!”W君冷眼相看。

　　“站出来!”阿娟喝道，脸色很不好看。

　　“……”W君掏出“555”香烟。很傲慢地点火。他装着没听见。他很快就可以弄到货了。

　　“你给我乖乖站到一边去!”阿娟是有名的泼辣女，她扯W君的衣脚“搞勾当，到后门去!”

　　W君转身连口水带烟吐到阿娟的脸上。

　　两人雷鸣电闪般扭打起来。众人大惊。

　　厂方出来调解。以厂方答应给阿娟出厂价货告终。

　　“朝见口晚见面，我这人有冲撞之处，请靓娟谅解。”W君事后道歉说。看来他是真心的。

　　“低头不见抬头见，唉，我这人是急性子，请您多多包涵。以后我得改改自己的脾气。”阿娟说。

　　我的笔惊喜地望着这梦幻般的一切，它觉得这是商品经济中的“生态平衡”。人们在经济竞争的领域，自自然然地发达，也自自然然地沉沦。生死兴衰盖出于自然。

　　你信么?

　　闪烁的我

　　这天，天气晴朗，正午的阳光使高第街渐渐热起来了。各摊档的小风扇开始转动。微风无声，街的每个空间都像飘动着彩色的雾霭和多变的流云……

　　高第街很平静。

　　谁也不知道在远离本街的服装厂门口曾发生过一场以喜剧结束的厮杀场面。说实话，心理交战是很费神的，谁也不喜欢表面嬉皮笑脸，暗里勾心斗角。

　　于是，各档靠资讯输入量，改变本档的货物种类。靠各显神通、五花八门来使彼此的关系处于平衡状态。出现和睦相处的气氛。

　　这种改变“我”、丰富“我”、美化“我”的现象，使高第街增添了色彩。

　　从竞争意识进入高层次的审美意识，使这个“我”具有独特的个性，使属于“我”的商品更具有审美价值。从心理审美现象来看，审美意识符号是完全象征符号，它必须依靠卖者或买者的直觉体验和想像创造才能被领会。因此，审美意识符号的开放性是无限的。每个人的性格、经历和气质不同，其审美体验也各不相同，创立“我”的档口亦有所有不同。

　　你留意一下，那专摆耳环、头花、项链、眉笔唇膏之类的美化式档口，它旁边的档口给你是什么印象?那是另一种特殊服式大观园。这两个档口在一种异常温馨的气氛下经营自己的商品。他们靠自己独有的“美”吸引顾客。无论是七彩头花、猫头鹰眼耳环、蝉翼耳环、或者翡翠飞蝶耳环，也不管是金、银、铜、锡项链，珍珠项链，都无法去干预邻档的圆满连衣裙、杏领柔姿衫、蝉翼胸花短袖衫。它们之间无形形成了一个很合理的构图。再看附近档口。就算都是衣服档，也有所不同。那高挂着异常抢眼的定型胸罩，那看上去半透明的颇有朦胧意识的女装内裤等等，给人以新鲜活泼充满青春活力之感；那美国加厚雪花牛仔裤、水磨淡花牛仔裤和洗水绉彩裤，正宗果皇牌牛仔裤等，显出稳重忠厚的姿态和坚实刚毅的雄性美。在这些自然形成的美的图像中间坐着温柔的姑娘和精灵的小伙子。它们和他们构成相当完美的审美价值很高的具有立体感的整体。

　　这种竞争意识的蜕变，总是悄然无声的。档主们的心理并不由此而处于平静。竞争而引起的心理激战虽然相对得到缓解，但以各种形式导致的“激战”从未停止过。譬如，如改变“我”的形象，档主的心理活动更多地转化为资讯触角。他们以放射性的资讯触角，显示了当代个体户的机敏、精明。我采访的一些个体户，很懂得资讯收集“八法”：即阅读法，投书法，观察法，询问法，收听法，预测法，购买法，采集法，一旦有了新资讯，立即抓住不放。改变货源、商品型号，增添新产品，甚至全盘学习别人的制作工艺。他们的心理有一根活的神经，一触即发。

　　有一天，阿莲在广州大酒店的大门口突然发现一位元新娘子穿一条造型奇特、美观、大方、得体的裙子。这是广州人尚未穿过的裙子。

　　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不已。她知道这是刚从香港引入的最时髦的裙子，一定要把它弄到手，藉以做样子仿造。

　　新娘子满脸春风，正和新郎在迎接如云的客人。她哪里知道有人盯着她的衣裙?

　　阿莲根本不知道，新娘新郎何许人，身居何处。怎么能把新娘身上的裙弄到手?她很冷静，细细打听，才知道新郎家住恩宁路某号，新娘是某厂的标准“皇后”。他记住了这一切，回家去了。

　　几天里，阿莲四处打听，知道新娘的朋友的朋友是自己表姐的朋友的同事。聪明的阿莲开始串联找亲戚了。通过五个连环找到一个并不熟的熟人。“熟人”带他在第五天的早晨拍开了新娘的门。

　　在蜜月里的新娘多能彬彬有礼。她见自己的朋友的朋友登门，又是递糖又是斟茶。醉翁之意不在酒，阿莲很客气地祝贺新娘幸福。“熟人”按的示意单刀直入笑着问道；“大姐，我的这位朋友的妹妹过几天也举行婚礼……想借你那裙子做个样仿制一件……”

　　“噢，是我结婚那天穿的香港裙?”

　　“是，就是，就是紫色的……”阿莲连忙抢答道。

　　“我已洗净迭在柜里了……”

　　“要不就卖给我吧!”阿莲说。

　　“那借我看看，明天一早送还好吗?”阿莲恳求道。她的诚心显而易见。

　　“熟人”劝道：“大姐，是我的知己，就借给她看一看吧!”

　　新娘子终于同意了。

　　那一夜阿莲熬红了眼睛，黎明时分，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制作出来了。她依时把那条裙送还这素不相识的新娘。

　　三天以后，在高第街他的档口上赫然挂出这套新裙。她赶出了一批这样的裙子，很快便销售完。后来，这种裙一条也不加工制作了。问她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再捞一把，她淡淡地笑道：“明天别人会大量上市的。”果然仿制者不少，出现滞消现象。

　　这便是竞争。

　　然而由于私心未灭，竞争常滑向邪道。

　　当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美国三藩市矿工巴伐利亚移民用帐篷布制作的第一条牛仔裤公之于世时，世人以为服装便异军突起了。后来，即十九世纪后半叶，用靛蓝丹宁布裁剪，裤臀部钉铜制盾牌的牛仔裤问世，使这“异军”威名渐起。之后的利伐牌牛仔裤主宰了整个欧洲市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牛仔裤在世界的年销量达九亿条。著名时装设计师蒙太拿叹道：“牛仔裤已成为二十世纪一项伟大的发明。”之后，在中国掀起的牛仔裤热潮，严格地说，源头在广东省南海县九江兴业服装公司。这个公司1984年生产的果皇牌石磨蓝牛仔裤被誉为“中国的利伐”。仅1985年一年产值便达3200多万元，上缴税收250万元，创利润365万元。“福兮祸所倚”，冒牌果皇牛仔裤像飓风把九江服装社摧毁了。冒牌也可以兴隆。这种观念使省内外的一引进服装社顿起邪念。他们明目张胆全盘仿造具有法定专利权的果皇牌牛仔裤。使年产120万条也不够销的果皇牌牛仔裤难以热销。这股冒牌风直刮入名声在外的高第街。在极短的时间内，嗅觉敏锐的高第街某些个体户立即进货和仿造。数万条冒牌牛仔裤塞满狭窄的街道。据悉有40多户着了魔，企图在牛仔裤的旋风中获利。工商部门和公安部的检查人员穿行在这条小街上，广东电视台的摄影机对准了C摊档和E档口。风卷残云的没收，使不少人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猛醒过来，宣告自己心理邪念的失败。

　　机智的个体户不管怎样，对资讯还是很敏感的。心理邪念无法正确的接收种种资讯，惟有用纯正的心理及早地发出微波与资讯流相汇，才能分出令世人瞩目的新的支流。我在高第街觉察到这种微波了。处暑之前，我发现几百个档口几乎是白色和淡红色——夏天服装使高第街显得十分轻松活泼。处暑之后几天，这条街却突然变得厚实。各种秋冬新装几乎主宰了整整一条街。我问他们，高第街为何早早穿上冬装?他们笑着答曰：“中国人对秋凉冬寒颇为敏感呗!”其实是因为他们有相当敏锐的节令感。我同一些年轻的姑娘聊天，试问她们是否掌握明年春夏的资讯，即什么衣服时髦?她们七嘴八舌地答道：运动便装型以短为时髦?短裤短裙，短猎装；潇洒型以宽松为基调，大裆裤将会出现；开拓型，以年轻人为主体，追求开阔干练，线条清晰，上宽下窄，略微紧身；典雅型表现出高雅，衣着略微紧身。我以为这是纸上谈兵，臆测加想像。她们哈哈地笑起来：“是分析加调查再加分析，然后大胆想像。”她们已暗里设计和进料，一到时候立即隆重推出。

　　我的心受到了震动。他们敏感的神经随时接收外来的资讯，并果断地使出绝招来。平静中有不平静的因素。我越感到高第街飞动着流云，神秘莫测。它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凝重，又那么轻盈。

　　甲骨文脸谱

　　我的心伴随着街市的律动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在高第街读着众多的脸谱。冷峻、阴沉、嗔怒、忧郁、狡黠、油滑、纯洁、安详、诚朴、微笑……

　　我读得很累很累。

　　我在这个奇特的档口站定了，汗水从我的脸颊流淌下来。在纷飞的色彩中，我突然发现眼前挂着数十种腰带。有少女的宽边腰带，镶着金色的辐射状图形；有儿童腰带细而轻巧；有男士腰带高雅大方而名贵非常。

　　精明能干的档主是位男子发型的姑娘，她叫晶晶正在给北方一位顾客点柔姿带。一数就是几百条。一位美丽的小姐在用笔写着什么，接着又拿起一本书入迷地读着。她不理我，但眼角不时向我瞄来。

　　“喂，这柔姿带怎么束，每条多少钱?”

　　“你绝对不会买的，是吗?”她笑着说。

　　“你看得出?”

　　“你一到我的档口我就猜你是在作调查!”

　　“……”我无话可说，她太厉害了。

　　我在读她们的时候，她们早已在读我了。这个世界并不孤立。它有无数的无形的网把一切事物连结在一起。她的目光就像一条看不见的影儿。

　　“老实说，我不用多看一眼就可以通过心理分析，断定交易是否成功。”她说得很自信。

　　她很健谈。她用皮带敲了敲档面，躲在底下悠闲地看书的小姐笑了笑说：“敲你的头咩?”

　　“出来招呼一下顾客吧!我要同记者聊聊天。”那小姐是她的妹妹。我问，你怎么知道顾客是否买你的腰带?晶晶笑了笑说，这很简单。她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很有趣的例子。

　　“一位少女十分俏丽，向我的档口走来。”她望着前方，仿佛真的来了一位美丽的仙姑，“她来得较急，而且目标就是对准我的腰带。我断定她需要某种腰带。她望了几下之后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很淡很微的神色，我断定她在刹那间对某腰带形成了个别属性的反映，已经产生了感觉。

　　“她站着不走，在想。在想的时候，必定把腰带同自己的身材联系起来，经过神经中枢的分析和综合，把束腰同苗条联系起来，从而知道这条腰带是一条使人健美的带子，这就进入了知觉阶段。感觉和知觉是她的感性认识阶段。

　　“她还在沉默、思考。我断定她在进行复杂的心理活动。她会分析自己身上的衣裙，男友先前对腰带的见解，自己曾束过的腰带的视觉效果以及束腰带之后的轻便程度。她用机录的眼睛盯着我，我知道这种满意的眼睛，断定她要问价了。我给她个适宜的价，她立即买了那条蝴蝶结带。

　　“认识和情绪在一刹那结合，反映在脸部，是很清晰的，我运用脸谱分析法，立即可以断定买卖交易是否成功。”

　　晶晶说得很轻松，愉快。

　　妹妹插话道：“来批发的远路顾客的心理变化才复杂呢!”

　　“那也可以一目了然。他们总是经过这样一条公式：认识过程(感觉→知觉)→情绪过程(商品刺激→产生喜、欲、厌、恶等)→意志过程(作出买与否的过程)。”我想，他定然背过书，熟记不少条文。

　　我折服了。她每采购到一种腰带，总喜欢先挂起十多条，察言观色之后决定是否大量推销。她说：“风行一时的双枪裤腰带现已不时髦，年青人把它归到土的行列了。所以我早已不进此类货了。现在腰带趋宽、造型多种颜色以红与黑为时髦”。我他特别注意把柔姿带、编织带、帆布带、人革带以及蝴堞带挂在显眼的地方。

　　晶晶的生意兴隆。我从她和妹妹那平静、悠闲、喜悦、舒坦的脸色中看出来的。

　　我从这两个年轻姑娘的脸上读到了人生的价值和乐趣。在芸芸众生中，她们是平凡的。但在地球上占有一定位置的她们。并非草木。她们有着人类共同的智慧和情感。她们的心灵深处，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王国。心理的秘密，是隐蔽而复杂的。正由于这样，这个世界才不单纯。除我之外，还有无数人；除我一双眼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锐利的眼睛。正由于这样，这个世界才五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

　　我知道，我无法读懂这个世界。那么多脸孔，都是古老的甲骨文，我能读懂吗?

　　友谊和惩罚

　　在高第街的人流里，我很注意寻觅一些有趣的事。

　　我发现一次悄然进行的交战。

　　水磨牛仔裤和萝卜磨花裤的档口处，夏秋相交之风吹动年轻档主的头发。她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外来客数走了一批货。一条皮尺从她白嫩的项颈上搭拉下来，标明她已很疲乏。她叫小李，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显得很青春动人。这时，有一位穿着磨花短牛仔裤的外地个体户主拉着行李架从巷里走出来。他的脸不流露任何表情。他在小李面前站定，迅速问道：“小姐有磨花短牛仔裤么?”

　　“有。”

　　“每件多少钱?”脸还是没有表情。

　　小李做了个手势，算对明码标价的补充说明。

　　他也迅速做了个手势，算是还价，没有任何表情地说：“若同意这价要50件。”

　　“给你。”小李让步，十分果断。

　　“不要了。”他也相当果断地走了，头也不回。小李笑了笑说：“是个老手，狡猾狡猾的!”

　　十分钟以后，他复回来，依然拉着行李车儿。他在小李档前站立了一会儿。“这水磨上衣这个价，好吗?”他做了做手势，眼睛盯住小李。

　　“要多少?”小李不计较先前的事。

　　“一百件。”他掏出一迭人民币。

　　这个价虽然比一般价低5角，但也可以卖出，因为小李这类货堆了很多，该处理了。小李想了想说，说：“我得回去看一看是否还有货。”她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她令同伴去看看存货室，临时用本地话叮嘱一句，同伴会意地点头。一会儿，同伴出来摆动右手道：“对不起这种水磨上衣早已销售一空，惟有这条样品了。”那人一愣，这是很微妙的表情，不易觉察。他转身到了不远的那个档口。

　　我看得发呆了，不明其中奥秘。我知道小李说过这种上衣积压了几百件，为什么不卖呢?

　　小李笑了笑说：“我不卖给他，是经过深思的。为了友谊，也为了惩罚。这人好狡猾。他曾在那个档口问过这种上衣的价，档主同意他的还价要卖给他。他却说贵了，反脸不买。又来探我，我一时开价低过那个档口的，他当然要买我的。我卖了不会亏什么，就是对那个档主很不利——有压价顶住他之嫌，所以我立即巧妙地说没货了。这不，他不是复回那个档口了吗?他必定要以原谈妥的价买那档主的货。”“你认识那档主?他是你的好友吗?你怎么为他着想，情愿让自己授损失?”

　　“我不知他什么名，但我知道他老实，我不能以我的货压他，高第街应讲友谊，讲道德。至于这个人应当巧妙地给予惩罚。”

　　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坦荡。

　　为了友谊，也为了惩罚。说得多好啊!他们之间似乎在开了个小小玩笑。在他们还初次见面的时候，在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们彼此似乎就确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不能只是索取，或者只是奉献。他们在讨价还价，或者可以说在公平交换。然而，世界的复杂性在于不少人自有小算盘，总想为自己的得失费尽心思。像小李那样的姑娘，在高第街到底有多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在这条远近闻名的小街上，还有友谊、道德和做人的准则，还有爱和恨。

　　我感到更有趣的是，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匆匆过客们似乎忽视了这些潜藏在人们平常的举止言谈中的“小事”。正是这些“小事”，构成了小街的新观念新道德新风尚，从而维系着我们社会的文明。

　　就这样，我在高第街上徘徊着思索着。我到底在这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流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呢?我不禁暗暗地笑了起来。

　　笑的奥秘

　　让我摄录1987年6月15日高第街呈现的一个令人振奋的镜头：

　　晨光从街道的缝隙中流泻下来，使人行道上铺一片金黄。隆重的挂牌开赛仪式拉开高第街“微笑服务一条街”竞赛活动的序幕。一里长的街道全披上节日的盛装。西头醒狮沿街翻滚起舞，工商所领导和劳协委员们敲锣打鼓把微笑服务公约和微笑评比条件分别送给460个个体户摊档。广东省电视台报摄走了这绚丽多彩的画面。

　　“广州在微笑，我们高第街更应带头微笑。”个体户多是年轻人，他们的决心很大，要叫整条街笑脸迎人。他们相互祝愿，微笑着提醒对方记住广州市民的箴言：微笑微笑，文明的广州少了您的微笑。

　　做到微笑并非易事。

　　被誉为“推销之神”的日本第一位国际扬名的保险大王原一平，他的笑容也被誉为“值百万美金的笑容”。他曾告诫人们：“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经常想办法使双方的会话，从‘哈哈哈’的笑声中揭开序幕。”

　　在高第街，如果千篇一律地要求大家都“哈哈哈”大笑，试想这条街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给人以疯狂的、神经质的印象呢?

　　法国作家马尔塞•巴尼尔在《释笑》一书中说过：“笑有两种。第一种是真正的笑，是健康、强壮，足以镇定人心的笑。这种笑，可称之为积极的笑。第二种是僵硬、悲伤的笑。这是消极的笑。轻蔑的笑、复仇的笑、报复的笑，至少是有报复意味的笑。”

　　在高第街，后种笑是极少有的，积极的笑也不是千篇一律“哈哈哈”。根据气质不同，可分为几个类型。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有两种明显不同的类型，一是活泼型。他们有明显的多血质的外向气质特征，具有可塑性和外倾性，情绪兴奋性高，不易抑制自己。他们的笑声是很甜美的，容易接近顾客，促成顾客的购买。二是急躁型。他们具有较明显的胆汁质的气质特征，情绪兴奋性高，热情中有急躁，他们的笑声时高时低，易变，颇不自然。还有，年龄稍高一些的有三种类型。一是冷静型。他们有明显的黏液质的气质特征，感受性低而耐受性高，情绪兴奋性低，内向，比较冷静，介绍商品比较客观，细致。但不易笑口常开，偶然微笑一下已属不易。常给人以冷漠之感。二是沉默型。这种人有较明显的抑郁质特征，性情比较孤僻，极少微笑，同顾客沟通很慢。三是温顺型，这些人具有多血质与黏液质的某些气质特征，耐受性高，情绪兴奋与抑制比较平衡。性情温柔，微笑自然，能顺从顾客的意见。

　　我观察了几十个档口，想窥探一下他们笑的奥秘。我发现，笑得得体，笑得自然多么不容易。笑容是温度计，易受外界“气温”的制约，即受顾客的情绪影响。也就是说没有定型的笑容。

　　L君站在自己的档口前，他二十五六岁，一头鬈发，是电烫过还是用定发水定过的，我不得而知，他卖秋冬服装，档口有着较强烈的当代意识。新潮衣服挂在显眼的地方，每件衣服都有一个印有鸡肠文字的商标牌。这就暗示：此物来之不易，非港澳台即美英法。

　　L君穿着水磨花牛仔短裤，T恤有一只黑豹跃上胸膛。他站着，面对人流。

　　来了一个外地个体户。他咧嘴笑道：“老兄，买点什么货……随便看看，随便看看。”比较难听的夹杂了广州音的普通话，虽不准，但还算流利。“随便看看”是由香港流来的迎客语。外地个体户微微点头，驻足看他的商品，似乎对招牌感兴趣。

　　L君用手点了点那商标牌的英文笑道：“哈哈哈，算你老兄有眼光，这是英文：This is our binest and toughest.意思是说，这种衣服是我们所需要的最好最耐用的。”

　　他的目光有二束火，外地个体户被灼得有点发痛，便避开他的目光再细看商标。商标的确很精致，淡雅大方。衣服的质地，造型都很不错。他请他取来看看。

　　“好咧，当然应该先看看。”L君敏捷地取下衣服，双手捧至外地个体户面前，笑道，“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这位顾客是非常精细的人，他一直没有反应似的，只来回翻看着这件衣服。L君似乎觉得浪费了感情，只我微笑地呆若木鸡能行吗?

　　“放上去吧!”顾客漫不经心地说。

　　“好咧!”L君笑了笑，声音还算甜美。但笑那一刹那，似有点苦味儿。这顾客也真是!

　　顾客自己动手翻了翻那挂在里层的蝙蝠袖女装衫。

　　“取下来吧，我要看看。”顾客好像在命令。

　　L君愕然，很快又咧嘴笑道：“好的，就取，就取……”

　　顾客只在手里掂量一下便说：“难怪叫蝙蝠，这么轻。拿回去吧!就怕冒牌货。”

　　L君心里一震：你没有诚意，就别添麻烦，“冒牌货”三个字很伤人，L君吞不下这口气，他的笑脸顿时消失，鬈发像在抖动。他深感自己的感情浪费了不算还明显地被这小子捉弄了。他瞪大那双火眼，正想骂人，忽地想起“微笑”二字，立即强按下心中的忿怒，咧嘴笑道：“慢走，慢走……冒牌货，你慢走……”他这微笑极难看，像冷笑，面带怒色的冷笑。

　　事后我找他聊聊，他摇头说：“要是往常，我真的要大动肝火。唉，我知道我这笑比哭还难看，可是……”他低下脸猛摇头，那高耸的鬈发在抖动，似有一种难言的委屈。

　　我观察了几个生意比较兴隆的档口，发现他们大都站着主动以笑打开僵局。有的只微笑地向顾客点头，先以礼相待，完全没有引对言买货之意，顾客便很自然地档口站定。然后他们更热情地上前介绍商品，笑得很自然。有的先爽朗地笑一声，“意识到辛苦了，想要些什么货?这是最新潮服装……”顾客不得不停步点头，问一问价。有的并不立即笑，凝视顾客良久，若见顾客有意，才微笑地上前答话，这种人的表情绝不易浪费。还有的笑口从不收敛，不管对谁都是一种笑佛脸色，这种麻木的笑，顾客不太喜欢。在高第街，我见到大约有如下几种笑容：一是真诚爽朗的笑容；二是如蒙娜丽莎的温柔高雅的笑容；三是强装的不自然的笑容；四是轻视别人的笑容；五是满不在乎的具有挑战意识的狞笑。后两种是极少的。有一位读过公关学的姑娘，她经常有如蒙娜丽莎的笑容，给人一种难得的温柔，顾客即使无意买她的东西也喜欢来同她搭讪几句，享受一下她的笑容散发出来的令人觉得舒坦的气息。正如在酷热的街道上忽同精工表店的冷气设备一样，不买表也想在那儿逗留片刻。她不让我公开她的名字，只许我写她的代号H。她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把我的笑容公布出去，我就要被无数目光烧死。我是卖货的，又不是出售笑容，来了那么多只买笑容不买货的顾客我受不了。她格格格地笑起来，如同白天鹅厅堂那故乡泉水那样清脆甜美。她悄悄告诉我，她不是天生就会笑的。后来，在一次交易中，她懂得了笑的价值。

　　“有一次，我提早进了一批夏装。”她很随和轻松地说，“我担心推不出去，有点闷闷不乐。第一天只零星卖了几件。第二天临近中午，太阳如火，高第街的气温顿时升高。我买了好几瓶罐饮料放着，随时饮用。正坐下，面前来了三位年轻的小伙子。听口音像是广西的。我见他们热得满头大汗，汗水湿了背心。我很自然地笑了笑道：‘哈哈，这天也真够热的，看你们辛苦了!’我递过仅有的一把仿唐伯虎画的纸扇。其中一名高挑个子愕了一下不好意思接扇。我说道：‘扇扇嘛!怕啥?’他不肯拿，别的一名胖子抢着拿了连声说：‘谢谢!’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我档前站了片刻，我很自然地讲天气，并随手递去饮料。他们不不推辞，咕咕地喝了。小伙子们出实在渴极了。一回生二回熟。他们觉得我好像是自家人，便想多谈。从天气的炎热谈到夏装提前上市，他们立即觉得这是一笔好生意，三人当机立断全部买下我这批夏装，共六百件。在一片友好气氛中我们分手了。我像做了一场好梦。从此以后，我深知真诚待人的魔力，真纯微笑的魔力。”

　　她一口气说下来，几点汗珠沁在额上，十分美丽动人。后来，她就懂得：笑是建立彼此的信赖关系的第一步，它也能确认如此产生的信赖关系。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在家里经常悄悄地在镜前练习。使笑更加自然，从全身发散而出。有趣的是，自己的笑容有好几种，常常变换着，使它如实地显出自己当时心里藏着的秘密。

　　想不到还有对镜练习的。难怪她的蒙娜丽莎笑容有如此魅力。我暗里观察，发现她的档的确比别人的热闹。这或许是经营的一种秘诀。

　　事情总是千差万别。P君就未能掌握此法。开展“微笑服务一条街”之后，他是很积极的，但他的笑总给人一种极不自然的油滑的感觉。你看他，顾客还在老远处，他就“喂，老兄”，仿佛早已很熟，顾客尚未开口，他已出口万言，令人无法插嘴。讲两句两个“哈”字，眼睛也溜溜转。他不知有顾客悄悄地评价道：“嘿，此人蛇头鼠眼，是走江湖刚改行的吧!”他常叹道：“我这人形象不佳，笑的频率并不比别人低，消耗并不比别人少，就是少有顾客来‘帮衬’(来买货)。”

　　我问过别人，都说他父亲是旧商人，有遗传基因，那油滑会滑好几代的。我愕然，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但有一个事实不能忽视。就是说，成年人的笑是最复杂的。笑脸的秘密深着哪!我们不妨从婴儿的笑容说起。六岁以前的小孩很纯真，他们的笑容也是最纯真的，如清水明澈见底。从生理学角度看，人的表情，如笑或哭之类全由大脑操纵。六岁之前的小孩，是由大脑中的边缘系统所操纵的，过了这个年纪，大脑中新皮质系统渐渐发达起来。十岁以后，新皮质系统就代替边缘系统来操纵人的表情。新皮质系统分成大脑左右两部分而发达，由此，表情就变成可以由脸上的左右表现出来。婴儿单纯的表情，就逐渐变成成人复杂的表情。也就是说，谁也逃脱不了这种生理现象而使笑容有如婴儿那样纯真。成年人，心理有着各种不同的微妙状态，必然会混杂着或相继着映现到脸部，就一定会使笑容变得污浊。我们不能苛求成年人具有婴儿的笑容，但要自觉地造出接近婴儿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照样会使人如沐春风的。

　　我扯远了。但高第街的笑容是复杂的，我不能不稍作阐述。

　　但愿微笑之神永驻高第街……

　　变色图腾

　　如果有一门时式学，如果有一名时式学博士走进高第街，那就太好了，他将有用武之地。

　　眼花缭乱的时式，神秘莫测的时式演变，可以成为时式学的最内容，而时式学博士将以其最细腻最新颖的发现使世界震惊。

　　高第街之迷人，高第街的神奇，是它拥有时式所特有的节令。在迅速的变幻中，主第街常以最快的速度拥有相当多的商品式样，出现了多种的特殊消费现象。可以说高第街是中国时式演变的最敏感的区域之一。

　　演变呈波纹状向四周传播。前些年高第街相当多档口堆积着淡绿色皮夹，被全国商贩一扫而光，这种质地厚实、美观(有一种阳刚之美)、耐用并可以卸寒的外套立即传遍大江南北，连偏僻的山区也风行起来。得到一件的年轻人顿觉身价倍增常穿着出入于闹市。很快，在高第街这类衣服属淘汰之列。之后，牛仔裤、柔姿衫、柔姿裙以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雄居于高第街的无数档口。一般每件要价20元左右，外地个体户，如获至宝，一批又一批地在高第街采购，空运到各地。牛仔裤热了好一阵子。制造果皇牌牛仔裤的广东九江兴业服装公司被各路个体户包围抢购，被各大城市的百货、服装商店吞食。九江兴业服装公司立即大发其财，仅1985年一年，产值便达3200多万元，上缴税收250万元，创利润365万元。高第街成了牛仔裤的第二转运站。

　　“买新潮牛仔裤到高街去!”

　　“买正宗果皇牌到高第街去!”

　　高第街被挤迫得水泄不通。

　　“正宗果皇牌在哪里生产的?”外地顾客问。

　　“九江呗!”高第街个体户自豪地答道。

　　外地个体户得到可靠资讯，独自驱车前往必江要货。高第街被冷落。这是义务宣传员自食其果。而九江月产12万条，乃至14、16万条还是供不应求。

　　高第街被冷落了一阵以后，又热起来。高第街老老实实地沉浸在时式演变的漩涡。他们以极其敏锐的触角在全国范围内搜集时式资讯。他们得知西装、牛仔裤已在全国饱和的时候；绝对不再进货。柔姿衫、喇叭裙、直筒裙、百褶裙兴起相当长的时间，现又偃旗息鼓了。现在在高第街摊档上挂着的除了加厚雪花牛仔裤之外，就是套裙、真丝、人造丝、麻的、毛绒等衣物。

　　我站在一个体户服装店门口，见他们赫然挂出相当厚重的冬装，各牌上写道：美国加厚雪花裤。看上去似有美国西部牛仔的剽悍，那防弹的形象使人感到厌烦。铁甲征衣似的穿在身上，是那样笨重。能不能成为流行式，我不敢断定。

　　我想，他们是试探性挂出来的，看气候如何。为什么要试探气候?我问专卖“雪花”的小黄。她告诉我说：“据说浙江雪花裤有起的势头，我得上去看看行情。”

　　其实，她早已大量出卖这种服式。雪花短袖、长袖衫，雪花牛仔裤、萝卜裤等已初具阵营。来要货者大都是东北和西北的顾客。她很会使用商标。她说商标是新时式的最好补充说明。她自行设计猫头鹰牌商标并加英文说明。给人一种新式进口货的错觉。外地商贩一见就喜欢。

　　“你很注重运用商标来作为自己新设计的服式的说明，对吗?”我笑着问这位聪明的胖姑娘。

　　“当然要重视商标标识，这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她很健谈，一吐而不可收拾，“商标的来历，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图腾’。古代的部落或氏族，都以一种动物或自然景物为标记，象征整个群体，这叫‘图腾’。星、月、日以及虎、豹、熊都可以作为图腾的标志。我在一本书上知道夏禹的祖先以黄熊为图腾。还有女娲氏族以蛇为图腾。哈哈，我班门弄斧了。话又说回来，我们设计的衣物也应有‘图腾’以表示我提倡的时式的兴旺。”

　　她落落大方，大而黑的眼珠有一种智慧之光，仿佛在讲历史课。

　　“你为什么选中猫头鹰图案作你的商标识?”我好奇地问。

　　“你看。”她用手指着商标，“这图案虽然线条十分简单，却突出了两只圆眼珠和三角吲。此物夜捕鼠神速，我欣赏一个‘捕’字，‘捕获’有成功之意。我希望我的时式能‘捕获’市场的主导权。哈哈，你觉得我有很大的野心吗?”

　　想不到这位姑娘心胸深藏韬略。

　　“再说，这商标也符合顾客心理。”她继续讲解，“他们和我做交易，买我时装亦可‘捕获’利润嘛。”

　　话又回到时式演变上。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随着时代的发展，人民生活的提高，时式演变的速度是难以估量的。小黄摇头说：“我这时式说不定在哪天早晨被淘汰。做生意的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比我更清楚，衣着有自身运动的周期。轨迹是：兴起→广泛或局部传播→风靡→时→下降→消失。必须在兴起和传播之时抓住不放，风卷残云一样做一轮生意，立即收兵，再窥控新是式动向。”

　　小黄的话引起我对时式的浓厚兴趣。我在高第街上来回走动。我所流览过的摊档都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去年满街西装和牛仔裤不翼而飞，柔姿女装夏装也不知去向；今春薄如婵翼的衣服正开始冷落，悄悄上市的竟是各式连衣裙、磨花短裤、绸缎料传统旗袍、套裙等等。装饰品算耳环、头花、腰带最醒目。就以耳环为例，开始种类少，色泽单调，现在各式造型，各种色彩不计其数。耳环越戴越大，越戴越重。那飞碟型就像延伸坠落另两只耳朵一样，使妇人显得特别高贵、文雅，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我问档主和顾客，他们各有自己的见解和资讯。有的说：此物由香港女歌星传播的。七彩灯下耳环特别显眼，尤其是飞碟型耳环在色彩璀璨闪烁之中，耳下的飞碟如从远天飞来，使观众如见谜一样的天外来客，倍添神秘感。于是引起无数大胆的想像和联想，佩带此物的女郎也由此而神秘莫测，可望可想而不可及也。观众开拓想像以后，即仿而效之，也买两圈来挂挂。就这样由香港歌星到广州歌星，到非歌星的歌星，再到近似歌星的妙龄少女，都仿而效之。这是装饰品耳环的“横流”现象。有的则认为这是姑娘少妇继眉笑、唇膏、胭之后，想到的五官配衬物。在考虑脸部的色彩的同时考虑到立体感和动感。飞碟、猫头鹰眼、连珠耳环挂上以后，立体感立即会增强，再加上动感倍增，青春气自然也会倍增的。不管哪种说法，其共同点是女人喜爱。于是这类精致物就应运而生了。

　　中国有古诗曰：“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天；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这就形象地说明时式现象的宣导、传播的情形。

　　那么，高第街的个体户对于中国服装的前景是怎样预测的呢?中国时装是否能走向世界?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他们知道有一个叫李艳萍的，她是叫中国服装走向世界的“仙姑”。他们告诉我；1986年2月，李艳萍这位中国铁路文工团服装设计师设计的新式旗袍，在由日本著名的高岛屋百货商店举办的“第五届大中国展”上展出。热情的个体户W君把我带到一家旗店前说起旗袍在李艳萍手下的变幻过程。他说，李艳萍的旗袍保留传统旗袍线条流畅，充分体现妇女曲线美的特点，改造了它的高领、紧袖造型。并吸收外国服装的优点，一字开领，弧形开领，或胸前镂空，或打结系花，或翘肩短袖，或蝙蝠袖衫等，可以显示东方妇性的典雅、娴静的气质，有现代生活飘逸、轻盈的节奏。这种服装虽已走上世界，但本街尚未见到。高第街的旗袍还属萌芽状态，将来是否“热”起来，还不得而知。这就看中国的经济建设，生活水准以及人民的爱好了。不管“滴流”、“横流”还是“溯流”，“热”起来是相对的；不管是何种服装，总是各领风骚苦干年。

　　有几位不愿公开姓名的年轻姑娘，也许是档口相邻，谈话很随便。她们几乎相约着穿着无袖淡黄色线衫，浅绿色短裤，醒目地显出青春美来。趁淡季客少，东拉西扯，谈起服装经来。笔者自我介绍之后，忽听“哇”的一声，弄得我莫名其妙。她们说，她在交流资讯，不许偷听。我说我正需要这种资讯呢!硬赖着不走。她们也不介意，愿说什么就说什么。

　　“说什么食在广州，我说穿也在广州。”椭圆脸长得很漂亮，那双眼睛会说话，她说话很冲。

　　“广州时装，孙悟空十八变，我们都看不清，外省人更看不清哩!”“三眼皮”更机灵，说话极轻松愉快。我发现她果真三眼皮，非常逗人，姑且称之为“三眼皮”吧!

　　坐在矮小凳上的短发姑娘接着说：“广州衣服也着实新得痛快，说变就变。越变越新。我才买一条荷叶领连衣裙，刚穿上不久，又有一种叫海滩裙，是花纱编织的，横条有动感，我又买了，还进了近百条，一下就卖掉了。后来又兴新款‘青春套裙’。”

　　“你进货啦?”椭圆脸姑娘问。

　　“还没有，我正观察呢。”短发的说。“这‘青春套裙’不简单，利用蓝色棉纱和涤丝不同质料的颜色效应，我们这帮姑娘穿起来，好像白云在蓝天飘，有色彩变幻感。”

　　“三眼皮”抢着说：“在哪?我先定二百套!”

　　“这资讯再也不能扩散，谁传出去割谁的舌头!”短发瞪了瞪眼睛。

　　她们又议论起广州时装的另一特点是“轻”。我顿时想起满街轻盈的身影。尤其在夏季的傍晚，你走上广州街头，立即被这种轻盈所振奋。那些蝉翼柔姿衫，柔软如水流的丝绸以及挺括、悬垂感特别强的薄尼龙上衣使你觉得广州城有无数浪花在摇曳波动。

　　“三眼皮”说：“这些轻盈时装穿起来在街上走动，男人的回头率会倍增(即走过的男士再回头看看轻盈美丽的姑娘，回看的男士越多回头率越高)。”

　　她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姑娘好泼辣大方，我听着都有点脸红。

　　“你们谈谈服装制作上，有什么新式手艺，会成为今后时装手艺的主流?”我问。

　　姑娘们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主流性手艺，”“三眼皮”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杏领柔姿衫说，“这些裁缝手艺是传统手艺了。我想已经很一般化了，姑娘们要求更多样些。譬如，要设法采用镶、嵌、拼、绣、滚等多种技艺，衣服才显得有层次，有分明的色泽。高第街里外已经有挑、刺、绣、织等工厂了。”

　　我惊叹她们这么熟悉时装的情况。时式在演变，他们的思维出随之演变着。她们说，不管怎么变，近年都离不开三种款式：

　　简洁型：线条简单，色彩优雅柔和搭配而成；

　　海军型：端庄、清晰、新鲜，大型圆领T恤与宽大的运动衫互为搭配而成；

　　工作型：宽大、粗犷，男性化而富运动感。

　　在广州，艳丽的暖色调将居主导地位。

　　时式在不停地演变使广州时不处于色彩的变幻之中。高第街可以说是一条变色龙，色彩变幻得更厉害。精明的个体户有着敏锐的嗅觉和洞察力。他们在变魔术似地摆弄着服装的时式，让你目不暇接，让你眼花缭乱。

　　高第街啊，你这条变色龙!

　　飞　天

　　她飞走了。

　　她从高第街飞到太平洋彼岸去了。

　　我在高第工到她的母亲的时候。她母亲拿出她寄回的学习成绩表。

　　“妈，我得了第一，你签名吧!”她给妈写的信这样说。

　　她妈庄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妈的名字由高第街起飞，飞到了加拿大。

　　我沉默了。这是高第街孕育的故事。

　　母亲把女儿寄回来的照片搬出来。我在照片里找到了她。她很得意很有风度地站在同学中间，任异国的风吹起带浪漫色彩的头发。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装束，不同的笑容。她笑得很甜。她那甜美的笑，在对祖国深情的眷恋里有一种自信和不屈的力量。当你再细细端详她的笑容——东方人在西方人群中的笑容的时候，那强烈的民族自豪感，那觉醒了的民族意识会令你怦然心动。正因为在这奋斗的一群中有中国的个体户青年才使画面飞动。她是从中国花圃飞出‘跨越太平洋’粲然开放在异国花丛的一朵鲜艳的花。只有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真正看出人的价值。

　　我又细细端详她同来加拿大看望她的广州市副市长合影的照片。在异国见到亲人，她那么兴奋和激动。她感到温暖，感到幸福。

　　她依然在笑，笑得如此甜蜜。她不知道母亲也在笑，不知道母亲曾无数次地给客人展示她的照片。东方和西方的笑容仿佛在太平洋蔚蓝的背景下相映衬着。就在这个时刻，我想起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说出的当时人文主义者关天人的最精辟的见解：“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要获得这样的境界，人啊，多么不容易。这里有摸索的痛苦，有跋涉的磨难。她二十四岁时，在高第街领了牌照，加工塑胶袋。这是很简单的手工劳动，没有文化的人，也可以胜任。聪明而富有青春活力的她，很不满足这种近乎祖先所从事的手工的劳动。自己的贡献仅仅是几个透明半透明的塑胶袋吗?她一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成千上万的待业青年还不一定全都有这种贡献呢!然而，仅仅满足这种贡献，祖国能真正强盛起来吗?她在想。讲究实际的她对眼下的劳动并不厌烦，相反，她充满朝气活力干好这默默无闻的寂寞的工作。在市民生活在，她是活泼的姑娘。她被选为个体户劳协委员，是街道的积极分子。她爱好游泳、拔河等多项体育活动。她还在高第街烹调班以优秀的成绩结业，可以做几桌精美可口的佳肴呢!

　　她常徘徊在人流滚滚的高第街，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面前，在讨价还价的声浪里，她的心不禁颤栗起来：如果仅仅满足于赚几个钱，如果学迷恋于用金钱铸造自己，让自己锈蚀，发出铜臭，那是多么庸俗的小市发的意识。

　　她的心隐藏着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学好英语，出国留学。从此，她的生活既增加了紧张和繁琐，也增添了乐趣。白天她专心做塑胶袋，夜晚攻读英语。几年里，她总是后半夜才睡下。她到广州一所有名英语中心去学习，风雨无阻。她终于学完了初级和高级班的英语课程。有一次，她同伙伴到桂林游玩，竟意外地为义大利客人当翻译。她以准确熟练的口语，使客人赞叹不已。面试时，她在加拿大的有关官员中间进行了流利的会话，结果她以优良的成绩获准自费到加拿留学。

　　人，怎样才感到充实呢?

　　她回答说：“只要心里装着远大理想，并为这个理想去拼搏去流血流汗，心里就感到充实。”“你留恋高第街吗?”有人问她。

　　“我当然留恋，我的父母在高第街。我是这条”小溪“的水珠儿，我既映衬中国的风貌，也窥视世界发展的秘密。将来学成，让我这颗从异国归来的小水珠再汇进高第街这条小溪中来。”

　　我不想在这里公开她的名字。因为她在太平洋彼岸深造，还未归来。

　　我想，当她飞回来的时候，人们会记得她的，更会亲切地呼唤她的名字。她呢，在用流利的英语说话的时候，绝不会忘记高第街里乡亲的话。我这样想。

　　塑造尊严

　　评论家说，随着社会知识爆炸现象的出现，涌入人类中的符号资讯的大量增加，定向距离的缩小，思想文化交流的频繁，人的头脑也越来越复杂了。评论家和社会学家还告诉我们：在古希腊时期，人开始向文明社会挺进，但是自己到底是什么，他们感到困惑、茫然。他们总感到受自然力的支配，自己还处于一个陌生的幼稚的世界之中。到了中世纪，是人把上帝捧出来，主宰人类的命运。《旧约》的诗很有蒙蔽力：“主，你是伟大的，你应受一切赞美：你有天上的能力、无限的智慧。”直至文艺复兴时期，人类才发现了人，“把人从上帝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放到他在宇宙中本来应有的伟大位置上。”

　　感谢评论家和历史学、社会学家的提示，使我有兴趣在商品云集的高第街上寻找经过自我塑造的当代青年的形象。如果我只看到迭垒起来的商品的山峦，而看不到站立在时代的应有位置上的人，那么我就愧对高第街了。

　　不知诸君是否看过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故事片《雅马哈鱼档》。不知诸君是否留意在电影中那位给人留下极深印象的“街边仔”，这个在街头失意徘徊的“街边仔”，这个弹起吉他唱歌的“街边仔”，使千万观众倾倒。他就是高第街档口的个体户L君。他是卖鞋和服装的，从没想到能上银幕。当他第一次接触表演艺术的时候，感到一阵茫然，那塑造另一个“我”的神秘，使他激动不已。“我还可以塑造我?我的另一个形象是怎样的呢?”他在艺术门槛上惊喜地站着，那羞涩感、好奇感、惶惑感交织在一起。“真有艺术大师看上我?这是真的吗?”他的确很惶惑，如果不是档前的问价还价声，他还以为自己站在另一仙境中呢!平素，千万双眼睛来看的都是时装的“形象”，哪有来看我的?只有在还价那片刻，顾客才盯着我并非属“靓仔”的脸。更多的青年少女，她们的目光多放在新款式连衣裙上啊!他犹豫归犹豫，惶惑归惶惑，排戏时总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他成功了从摊档走上银幕，亲手塑造自己的另一形象。然后，又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的摊档上卖货物。

　　L君感悟到了自己的价值，走在高第街上，他觉得自己高大多了，英俊多了。热辣辣的目光并不是投向衣物，而是投向自己。人啊，总有得意的时候，L君不时哼起一些不知名的歌儿。

　　让我告诉你一位出自高第街的女歌手吧。

　　这个档口坐着一位文静温柔的女士，她是歌手P君的姐姐。她告诉我P妹参加广州市的音乐茶座调演，不能来看档口。她说她已连续唱了好几天歌了。

　　两年前我采访P君时，她和二十一岁。椭圆的白嫩的脸上透出纯真的稚气，她的眼眼饱含着对生活热爱所拥有的温情。她被某电子轻音东队聘为歌唱演员出访过武汉、海南等地。上海等大城市都来邀请她。那时，她常唱《采槟榔》、《请跟我来》、《万水千山总是情》、《雨中交响曲》、《我的中国心》、《阳光下的孩子》等；现在常唱《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珠江经济电台还录她的《上海滩》。

　　让时光倒流几年，那时她高中毕业后领了牌照，在高第街摆下了摊档。

　　“个体户面对顾客出要面对丰富多彩的生活和灿烂的文化艺术。”她年轻的心憧憬着年轻人所向往的个有当代意识的生活。她喜欢武术，喜欢舞剑，会打拳。她喜欢侦探小说，更喜欢《红楼梦》，她说已第十三次读《红楼梦》了。

　　“有人说我们只会看摊档，只懂得赚钱。是低层次的人。我就不服这口气!”她显得特别倔强、刚毅，“我要让生意增添色彩和光泽，靠自己丰富生活，靠自己塑造自己!”

　　这倔强的姑娘买了答录机，戴着耳机看档口还跟着唱呢!顾客们都驻足倾听。

　　“高第街出了个傻姑娘。”人们这样传。

　　“高第街出了个做歌生意的姑娘。”人们越传越离奇。

　　母亲笑了。她理解女儿，给女儿买回了答录机和麦克风，还买了一个可以看到全身的大镜子。

　　“在家里你就唱吧!对着镜子唱吧!怕什么?”母亲一片诚心支持这位“傻姑娘”。

　　白天，她看档口，我上开摩托车去听歌；独自上广东省歌舞团拜歌唱演员为师。半夜里摔得红一块紫一块，她没对谁说。夜深人静时，她照样静下心来剪裁新式时装。这些新时装过两天就挂在她的档口上。

　　“刚摆摊档时，我觉得低人一等。”她红润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神色，“我一登上歌台就感到自己并不比人低，你看，我不是站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吗!”

　　P君与歌结下不解之缘，她是歌手活跃于千万人的心中，她又是个体户的姑娘，她样手剪裁的时装呈现于千万人的眼中。

　　她开始不是被人喻为街边女吗?现在呢?竟是艺术长河中的远航水手。她的形象是由自己塑造的。义大利哲学家皮科•德拉•米朗朵拉在他的著作《论人的价值》中说：“让你自己根据自己的心愿去选择自己乐意的地方、事业和目标，并且支配一切。”勉励人“成为创造者，亲手塑造自己最终的形象。”

　　P君就是这们塑造自己的。

　　这便是人的尊严。

　　这便是高第街树起的具有当代意识的青年塑像。

　　他与她，都是来自高第街的年轻人。

　　在繁忙的闹市中。可以找到他们美丽而年轻的倩影。

　　回头浪子

　　我第一次采访他，是在1985年6月30日上午10点。

　　我捏着一把汗走进他的家——一座很平常的老屋。他很平静地接待我，给我泡茶。他穿着极朴素，背心和西装短裤亮出相当结实有力的体格。他长得不高却壮实得使我想起家乡碾地石碌碡。他的脸极少露出笑容，实实在在地低声说话。他极少望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时低着头：

　　就叫我小邓吧，我今年27岁。

　　不怕讲的，我原是失足青年，跌得好惨。“文革”末期还很乱。就在这条当时很乱很乱的高第街上……我(沉默、再沉默)唉，那伤天害理的事，那头破血流的日子……(笔者听大南街道办事处黄友泉说：当时高第街有七、八个抢劫，盗窃团伙，多是十五、六，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后来，我被抓获，送到花县劳教所劳教。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十七岁。

　　从此，我出了名，变成令人讨厌的石灰箩，到了那儿都有烟儿、影儿。我想，这辈子可没有面目回高第街了。三年未满，七七年我被送回来，在高第街挖防空洞。区委书记和街道派出所的领导关心我，组成“帮教小组”教我重新做人。我低头走过高第街，总感到有很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目光盯住我。背脊出汗，手脚有点颤栗。我该怎样改变自己的形象?

　　还是有人看不起我。亲戚怕我到他家里去，怕我把他的孩子带坏。我觉得做人做成这个鬼样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没出头之日决不登亲戚之门。我不做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哪里我也不去。

　　街道办事处的同志关心我让我领了个体户牌照在高第街摆档。这是自食其力，再也不是那些偷抢骗的勾当了。我好象自己开始象个人样。靠自己劳动，饮杯茶抽一包烟也是光彩的了。

　　这就是24号档主邓小飞。

　　他终日坐看档口，以礼待人公平买卖，渐渐地手头上有了几个钱。

　　“老实讲，那时我哪儿象做人?!我开始痛恨我那段历史。”他抬头望着我，眼里含着泪花。他以前是“英雄”头破血不弹泪，如今说到激动时声音有点嘶哑了。

　　“老实讲，我真是开始憎恨还在高第街上作案的家伙!我坐在档口，一眼就看出他拉的蛇头鼠眼、鬼脚神手。这班不见棺材不流泪的家伙，还在干‘托棺材’勾当(乘人不备偷走钱和货物)，当害群之马。我要教训他们!”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当即钻入人群用力捏着一个牛高马大的扒手，喝道：“到派出所去!”派出所同志郑重地表扬他。他是过来人，作案者的一举一动，一个飞眼、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同有几人在一起配合作案，他一目了然。他一出手擒拿十拿九稳，谁也休想殴斗反抗。有好些顽贼就范于他的手下。有一次，他去看望一个朋友，朋友家的隔壁有人叫救命。当时没有人敢出来。他一人跳将出来，朝救命声处奔去。谋财害命的歹徒扔下凶器逃跑。他全然不顾，直追了四百多米，亲自把歹徒捉拿归案。越秀区委区政府表扬他为民除害的英勇行为，并奖励给他二百元。

　　他手捧这笔钱颤抖着，无论如何也不想收，他激动得泪水涌动。

　　“收下吧，小飞，你立了功，政府奖励你，你就收下吧!”区领导诚挚地劝他。

　　“不……这，我应该做的……我怎能收这笔钱?”他直摇头。他觉得自己过去太对不起人民了。做这些完全是心理上的补偿，哪能要钱呢?

　　他找到给他发牌照的李丽华大姐：“李大姐，请你带我去一趟广州市妇联好吗?”

　　没等李丽华回话他硬拉她走。到了妇联，他把200元拿出来委托妇联把它送给儿童活动中心。李丽化感到了。她拍拍他的肩膀深情地说：“邓小飞，你已懂得怎样做人了。”

　　马克思说：“有些东西本身不是商品，例如良心，名誉等等，但是也可以被它们的所有者出卖以换取金钱，并通过它们的价格取得商品形式。因此，没有价值的东西在形式上可以具有价格。”邓小飞不是有意把良心和道德去换取金钱，但是他的行动已经标出他人生的价值，这是千金难买的良心和道德情操的复归。

　　“唉，个体户牌照第一次堂堂正正地亮出我邓小飞的人生。”邓小飞突然说出这句颇具哲理的话。我无限深情地长久地望着他的眼睛，那为新生而喜悦的目光，那初具自信力的目光，象炽烈的火焰，灼痛我的心。

　　“洪同志，你知道我真正以一个人的身份在高第街走，有多激动。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好啊。洪同志，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已不是过去的我，我有我的档口，我是商品的主人啦!”邓小飞突然提高声音说。

　　“我有我的档口”我句话很代表性。越秀区领导并不歧视高第街失足的青年，都给了牌照，让他们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冲刷自己，开始自己新的人生。他们为有自己的档口而感到光荣，他们懂得流汗，懂得生活的艰辛，懂得友爱和礼貌，同往日的偷抢骗竟是天壤之别!

　　在自己的档口前，在千千万万顾客的目光下塑造自己的形象。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的价值的升华，这不是比那些泛泛说教更有效力吗?

　　我很赞同邓小飞的话，为他今昔的不同人生态度所震惊。他有了真正的发现，路怎样走，他已经看清楚了。

　　他给我斟茶，气愤地说：“一见高第街的害群之马我就火冒三丈。我对派出所的同志说，让我业余维持高第街的治安，我抓坏人决不要报酬。我边卖货边警惕着这条街上发生的事，现在我被选为治保副主任。高第街是否平安无事，我有直接的责任。”

　　小小的高第街全是商品和货币在流动。这对于偷窃和抢劫分子来说，是一种诱惑。流窜犯常常潜进高第街。邓小飞总是人坐在档口上，眼观六路，一有动静立即不顾一切地扑去。

　　这位义务公安人员屡立战功。

　　高第街《要事记录本》上记载：

　　1985年5月22日中午。高第街个体户邓小飞在24号档口抓获炒卖港币分子

　　，从他身上搜出港币7000多元，另有兑用券、人民币若干，已交东山局。

　　1986年9月8日中午。邓小飞在244档前抓获盗了人民币7402元的盗窃分子，并将人与赃款一齐交大南街派出所处理。

　　1986年10月13日早市时分，一无牌摆卖人被邓小飞抓获，被抓者行贿邓小飞50元，邓当即交回工商所。

　　够了。人们说，邓小飞抓坏人时，仿佛神助，冷静、敏捷，如雷劈电闪。

　　让我们看一看邓小飞的爱情生活吧。这，邓小飞过去作梦也不敢想，丘比特的神箭怎么可能射中他呢?

　　1982年的一天，高第街挤得针也插不下。邓小飞正在给外地客人数衣服，来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站在档前，婷婷玉立，浑身上下透出少女特有的青春的活力。她有那双机录而温柔的眼睛打量着那件淡红色柔姿衫。她跑了好多档口都没有合意的，想不到竟在儿找到了意中物。她突然后悔了，没带够钱。

　　“你如果喜欢，就先拿去穿吧!方便时再拿钱来。”邓小飞落落大方地说。

　　“师傅，不能这样。你能为我把这件衫留下吗?我下星期带钱来买。”

　　邓小飞点了点头。他见过很多美丽的姑娘，总是一面之交，货与钱交换以后再也滑话可说了。这位姑娘怎么如此美丽、温柔、真纯?他虽然不相信她会回来买这件衫，但他还是遵守诺言把它留下了。

　　几天以后，姑娘果真来邓衫。当她拿到这件心爱的衫时，闪动着信赖的目光说：“师傅，你真讲信誉。”

　　邓小飞深知这句话的价值。他想了好几天。他的心内有一股暖流在涌动：活在世上……我竟还能见这么温情的信赖的目光!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异性价胜千金的赠言。他感到天这样高远，这样蔚蓝；啊高第街的阳光真迷人。

　　然而，他不知道姑娘讲这句话时，内心是怎样颤动，更不知道姑娘在人流里悄悄回首。不久，他收到一封甜蜜的来信，又提及那件柔姿衫的事。那话多么烫人!李丽霞，一个陌生的名字从此走进他心灵的王国。一封封来信使邓小飞陶醉了。然而，他莫名其妙地产生惶惑。等姑娘再来档口时，他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姑娘。姑娘哈哈地笑了：“我不想听过去的事，我只想着现在和将来。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子汉!我爱你!”

　　邓小飞热泪盈眶。

　　这是梦吗?他呆呆地望着高第街路口——目送李丽霞的背影。

　　就是她，把他再次唤醒；以爱的力量把他推上人生更高的阶梯。他终于看到美丽的晨曦。

　　“当时，她待业吗?”我问。

　　“不，她是钉厂的工人。她家境很好。文化比我高。是高中毕业生。”他答道，“后来又调到新华书店当营业员。”

　　“你太幸福了。”我赞叹道。

　　“我结婚以后，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妻子给我带来慰藉，也给我的生活带来光彩。”他说。

　　我第二次采访他是在1987年8月20日下午三点。

　　我有幸见到他的妻子和女儿。

　　她很贤慧和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象二泓平静澄澈的湖水饱含着对丈夫的深情。她很适中的身材既壮实又秀气。说起话来很纯真而朴实。女儿刚刚睡醒，也许才三岁，又是独女，竟在客人面前耍起娇来。邓小飞颇有点不耐烦，怕吵闹影响我的采访，便吓道：“不听话我就打!”女儿哭了，哭得很动情，更显得娇小美丽。妻子依然好言相慰，用纸巾轻轻擦去女儿的泪和汗，然后很和气地说：“有人说我嫁他是看中他的钱。我如果看中钱才不嫁他呢!”

　　“当时我哪有钱?”邓小飞插话，“她父亲差别她，个体户说不定弄不到钱咋办?你怕吗?她说，就是只有一碗稀粥，我们也一人一半!”

　　妻子笑了笑抱起女儿出了。

　　“她的文化比我高，结婚前我说：日后你得帮我。她果然做到了。”邓小飞说，“爷爷见我俩和睦相处，给女儿起了个好名字，叫邓彩云。我叫飞，她叫霞，‘飞霞’同彩云不都差不多吗?”他的脸有点笑容，但始终没笑出声来。

　　他告诉我，妻子知道他的过去，但从未嫌弃过，也不想别人提过去的事儿。他非常感激她，非常爱惜她，先前，我给《羊城晚报》写过他浪子回头的事儿，后来竟陆续出现一些人梦寐以求的喜事。福建、桂林、杭州、衡阳等地有不少姑娘写信给他并直接地在胆地表示爱慕之情，愿与他结成终身伴侣。她们都寄来相片。看到一帧帧美丽姑娘的照片，邓小飞并没有产生别的念头，而是同妻子商量一一退回去，每封回信都郑重地写道：“谢谢你的诚心相待，我已结婚并有孩子了，”妻子的心还是那么平静，她了相信自己的丈夫。还说那些姑娘真有眼力呢。说着哈哈地笑起来，小飞也得意地笑了。彼此相处十分和睦。

　　年轻的两夫妻靠真诚和勤劳赢得顾客和同行的敬仰。人们常常传着他们在为人处世、商品经营上的佳话。

　　有一次，他偶然听说上海一种时髦线衫，立即同妻子坐飞机飞抵上海。上海，热闹非凡，他们却举目无亲。投宿都有困难。他俩以真纯的心待人，感动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很快他们住下来了。在那里，他们靠刚刚结识的朋友帮助，终于找到那间工厂，并得到出厂价批发的优惠。他俩花了五面多元则空运回近四千件线衫。在高第街这批货只一个多小进便抢购一空。只五天功夫夫妻俩赚得三千多元。

　　陌生的大上海，已不陌生了。现在，邓小飞要到上海，拍一电报，就留有床位；厂里就包装好货物。他每月都要上上海两趟。他和他的货物在碧空间往来，带着强烈的新时代的风韵。他组织货源采取远近结合，水陆空三线出击的办法，如雷鸣闪电般迅速。

　　邓小飞对顾客真诚，对同行也一样真诚。认识的人都十分信赖他。武汉个体户张某听说广州有新式时装，就把五千元寄给邓小飞，请他托运货物。邓小飞把它当作自己的事去认真地办，及时把货托运到武汉，账算得一清二楚，不多取分文。

　　在24号档口，邓小飞各路顾客洽谈生意，他不时拿起对讲机和在远离档口的妻子通话。需要拿货时，妻子立即放下对讲机把货运出档口。人们说邓小飞的生意越做越洋化了。他拿出对讲机教我如何作用。他表扬妻子说：“她的文化高，使用起来运用自如，得心应手。”

　　浪子何止回头?他开始以个体企业家的风度出在人们的心目中。

　　谜啊!一个令人惊叹的谜。

　　谜是可以解开的，但是对一个人的理解可不容易人的价值，人的能量也难以估量。

　　眼前的邓小飞，依然少言寡语，说话还常常低着头，带几分腼腆和难以消隐的羞愧。

　　“我和先进者比还差得很远很远，还得努力啊!”

　　去风流

　　朋友，你能跟高第街的年轻人去“风流”吗?你承受得住他闪疯狂般的冲击力吗?你或许还未体现什么是“痛痛快快地玩”、“淋淳尽至地的抒情”，什么是“够刺激”、“夜生活的狂欢”。你知道高第街的“人”字是怎样写的吗?

　　请别担心，他们很善良，知书识礼，有一种新潮的大方风度。他们把“人”字写得潇洒、活泼。

　　请允许我记录活泼而自称为男子化的姑娘W君的演讲式的语言吧!

　　“不瞒你说我懂英语。是外语专职学校的学生，呐，这是我制作的牛仔裤服装的英文商标(她扯下一张橙黄的商标向我示意)。我十八岁。我读了两年，将来当公关小婧。眼下我得兼做生意。我的雪花牛仔衫裤远销二十个省市……有人劝我专心读书，我认为读书不会影响生意，生意可以促进读书。一放学我就来看档口。

　　“我的时间表是：晚上吃饭→洗衣服→做功课→温习下一课→计算账目→同父母谈今日和明日的市面行情，十一点多邀几个朋友去在排档处吃夜宵→去跳舞、听歌(这必不可少的夜生活)→至凌晨二点半，睡下……当然不是每晚都去跳舞，那还了得?要玩，就在假日玩个痛快；乒乓球、游泳、桌球、雪屐，样样都能玩。唱歌，演小话剧(我还获最佳女演员奖呢!人信不信?)我是伴自弹的吉他唱歌的。时代曲、国语、粤语、英语我都唱。我跟音乐团到过上海、无锡，我上台唱邓丽君的歌，掌声不少呢!我没有自吹自擂吧!老实讲，我有‘四迷’：书迷、歌迷、舞迷、旅游迷。我读秦牧、朱自清散文，读琼瑶作品，诗不会写，只会给朋友赠言：‘愿我们的友谊长存’”近两年我游了十个城市；在必寨沟得意忘形。

　　“别看我们是个体户，生活丰富着呢!我18岁生日，自己出钱租了一个舞厅。嘿，70人来参加我的生日舞会。我的老师也来参加我举办的舞会，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狂癫了一夜。爸妈有些反对，反对什么?我照样搞。我能赚钱，也能花钱，我的朋友、同学支持我。

　　“老实讲，活在世上就要像个人样……我们的生活应当充满诗意……你说是吗?诗人。”

　　她的脸透出青春的红润。她很会讲话，说到好笑处自己不笑。想说什么就老老实实地说，无所顾忌。我断定她一定会成为一个素质很好的公关小姐，倘若她不再当个体户和话。

　　很使我吃惊的是有一位中年妇女旅行家，她叫S君，是卖帆布袋的。她长得普普通通，腹中却藏着天文地理。说起全国一些省市，滔滔不绝。

　　“我有时觉得当个体户比人低两等，当我跑了北京时，又觉得自己也伟大起来；当我登上黄山时，更觉得自己比别人不知高多少倍。我一有空就去游名山大川。山西、浙江、江西、陕西、北京、上海、南京、黄山、华山、庐山、五台山，越攀越有兴头。我为了去桂林，还专门停业10天呢!”

　　她可以同你侃两整天关于山的险奇，关于某地的神秘，关于某处的风土人情。西安的古以及陵园的苍凉，她也讲得头头是道。

　　高第街喜欢旅游的人何止几十个?S君只是其中一个代表。他们说惬意的是到香港一游。只要办了手续花上1500元港币就可以到香港游逛8天。高第街已有不少人到过香港，谁去了都不足挂齿，他们以为这是极平凡的事。有了钱，去游山玩水，看看祖国的名胜古迹，看一下特区、香港、澳门有什么不好?高第街就这么长，就这么宽，比起别的地方的街道来恐怕是小巫见大巫，走出高第街，看看全世界有什么不好?所以高第街的个体户很多人都有外出旅游的瘾头。要出远门，可空中来。若同时弄到一批新潮的便宜货，再花几百元便可空运数千件。这数千件货物倘被迅速抢购一空，可赚得数千元。这样算来，旅游加采购一趟花上一千几百又算得啥?何乐而不为?

　　如果你直言问高第街的个体户是否达十万、二十万元户，他们总是笑而不答。或答曰：“我们这些没工资领，没有公费医疗证的，开销也大。天灾人祸住一趟医院则几千元。你说富也富，说穷也穷。政策所允许，多弄几个钱也是有的。”他们不喜欢露富。甚至穿戴都很平常，一件线衫，一条短裤，或者一双拖鞋。当然男妇青年戴两个金戒指，一条金银项链也是有的，在广州，这是最平凡的事儿，交不显眼。

　　事情总要看两方面，相互斗富比排场也是有的，但彼此暗里比比就是了，并不伤和气，相反可以看出对方的一些经济实力，平添和睦、友好、活跃的气氛。譬如某家结婚喜庆，在一高级酒家开了三十围，客人三百多，高级酒每瓶数十元，另一家的婚宴则对着干，设宴于更豪华的酒家，一开便是四十围，客人四百多，酒价也得高一些。的士车送新娘也比试比试，看谁家的新而显豪华些，谁家陪车多。新娘化妆，涂胭脂、口红、画眉，穿婚服都一样气势不凡。热闹了一场之后，又归于平静。新娘很快就来看档口，穿戴照样平平凡凡：普通线衫、短裤或裙子，穿一双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