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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兰圃
时下,城中的地,寸土尺金,眼看一片片绿荫,不是被高楼大厦所取代,便是被高楼大厦的阴影所淹没,当人们在高呼“现代化”时,绿色文明却在挣扎,在苟延残喘……自以为在创造文明的人在糟蹋真正的文明,城市自以为增添了新的景致——其实,我曾在关于纽约的散文中写道,在世界贸易中心顶楼上看曼哈顿就好比看一堆密密挤挤的墓碑;大自然被埋葬后立起的墓碑,摩天大楼远看便是方尖碑一般——在毁灭着这地球上最美丽的景致,大自然以亿万斯年营造出的隽永、优美的风景:树木、花卉、乃至山野、河流……
打回到广州后,生活竟缺少了那么多的色彩,夏天,不可以带上一家子,背上救生圈向清江进发,冬天,也不能在门前砌上个雪菩萨给画上笑眉笑脸逗孩子开心……无山可攀,无水可下,无雪可玩,无花可采。只好一天厮守在书桌与电视机前,在笔端与眼边虚拟一个又一个并非真实的世界。
却有一天,我的一位挚友从外地来访,在广州转了几天。回到我这,见我还苦苦厮守在房中。不觉问:
“你平日不外出走走,调剂一下生活么?”
我苦笑道:
“有什么地方可走的?一出街便是废气、烟尘,全是火柴盒式的房子,连一点绿也看不到,怎么调剂法?”
朋友却笑了:
“你真是个书呆子,就在近侧,有一个绝好的去处,包你满腹牢骚一扫而光。”
“什么地方?”
“兰圃。”
这我知道,出出进进,已不下百次从兰圃的门前过。那门面不大,自然没引起关注,更何况从外边走过,绕一个圈,也就那巴掌大的范围,所以更产生不了兴趣。
“这却是你错了,我不说,你不妨自己先去一去,去了就知道。以后,你就有了个常去消遣的好地方。”
为了不却朋友的好意,第二天,我们便到兰圃去了。
门面小巧,却也古色古香,似不合现代都市时尚,但也有一番韵味。一进门,竟得步下几十级石阶,一下子便“潜”入了一片苍绿之中,下面是一泓清水、曲栏回廊,绿水与树冠,又托起一亭阁。
一下子,便把我给“抓”住了,真可谓尺幅之间,变化无穷;足令你心襟顿开,气象万千……密密层层的各色热带植物,竟成了一道最出色的屏障,一下子把滚滚红尘隔绝在外边,没有废气,没有尘埃、没有烟雾,而且,也没有了噪音——就是这么奇怪,叶隙间,你还可以看见上面车来车往,却就是听不到喇叭声、车流声什么的。
好静好静,静得一个叶片落地也能听到,却分明又传来清脆的鸟语——鸟儿们也真会找,竟找到都市中心这么一个小小的绿洲。
你仿佛在片刻间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游人不“多”——“多”,是说来这的游人绝少喧哗,所以才在多字上打上引号,大家都沉浸在这一片的“绿”与“静”当中,好像进入了无我之境,所以才这么屏声静气。天光与水影,把圃中一切都清晰地勾勒出来,你连欣赏还来不及呢,顾不上大惊小呼了。
往前,是一丛丛层次分明,或苍碧、或青翠、或泛出鹅黄的绿竹,景深处,竟是一所小小的茅舍,其间的用具,桌、椅、几什么的,一色是竹木构成,凭添了几分返朴归真的意趣,在这里酌上一杯清茶,品到的不仅仅是茶香,还有清风送来的叶香、花香,以及水香——水的清香。
不过,也许,这时你会觉得,这个兰圃,已不是你设想的那么小了,前边,很可能还有更引人入胜的地方。于是,你稍事小憩,便又往前——曲径通幽,迥然又是一番天地。
这里是朱老总生前多次关照的兰室,面积不大,可兰草花样不少,常有摄影家在此流连忘返,寻找不同的角度,捕捉那瞬间永恒的镜头。中国自古以来,总是以兰来比喻那些心志高洁的君子,的确,兰本身也能陶冶一个人的心灵,在这里,见兰草的清幽、高雅,你能不荣辱皆忘,视名禄为粪土,去追求一种全新的精神境界么?
沐浴在一片绿雨、绿光、绿影之中,你的生命也自有了另一种体验……不远处,过小桥,穿草地,还有一个奇石馆,天下千奇百怪的石头,均让有心人搜罗到了此处,也为这里添了一份情趣。切不可把这奇石的形状读出来,一读出来就白了,你只可以在心中把它们把玩,品味它们,正如一首诗,一首只可默读的诗,诗后的意境是无穷无尽的;诗情或可昂扬,或可激越,或可羞涩,或可清醇,或可……什么都不是,你只管去体味。别读白了,一白,就破坏了无穷的想像。
刘海粟在一石岩上大笔写下“江河水”三个字,虽说岩中只渗出涓涓细流——这却是余意无尽的,江河之水,岂不尽是这涓涓细流汇集起来的吗?
一下子,连这个兰圃,也在我心目中浩大了起来。
走过了好几个亭台、楼阁,穿越过不少间墙、圆门,九曲回环,竟几个小时过去了,妻不意说了一句:
“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
我一下子收住了步子,想,是呀,不仅仅走的时间多,而是这里面的“内容”多,顾接不暇。在这尺幅之地,你不断调节自己的步伐与角度,是可以称得上一步一景,十步一天地,其韵味是永远也返寻不竭的。
从此,无论冬夏春秋,就如卢斯飞教授所预言的,每每觉得苦了累了,我便把笔掷下,来到这所名园,春天,在细雨中品味它的蓬勃,夏天,在明丽的阳光中体察它的生机,秋季,在怡荡的风中聆听它的深情追忆,冬天,更在万木耸峙中激赏它的倔强——兰圃有它四季的个性,四季的色调。
记得曼哈顿中心,有一个中央公园,很大,我曾在当中迷过路;可在高空俯瞰,它也很小,不过,它被称之为“纽约的肺叶”;可见人家之重视,兰圃,加上一路之隔的越秀公园,也许还没那个中央公园大,然而,中国人独特的审美情趣——园林艺术,却足以教它的天地化作了无穷之大。
因此,它绝不逊色于纽约的中央公园。
它是对现代化进程所产生的异化的一个抗诉——而这抗诉是中国人古已有之的。
所以,它也给我们今天以一个清醒——在高楼密集的疯狂中树立的参照系,保住它,也就是保住人类的一个良知。
感谢你,兰圃。
书毕,却想起了宋代曹祖的一首咏兰的词《卜运算元》,末二句如是说:
着意闻时不肯香,
香在无心处。
是谓今日兰圃之所以日益显得可贵,当亦在立它之日的“无心”点。
大自然也正是在这“无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