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刻，我在南非，南回归线之南，离开世界著名的克鲁格野生动物国家公园，驱车前往北部省途中，路过一个叫作“上帝的视窗”的风景名胜地。那其实是在一个巨大峡谷边缘，向下俯瞰七彩的大地——纵然在南半球，七八月当是隆冬，可从“上帝的视窗”看下去，则是一片广袤的高地原野，铺满了生命之缘。到此，方可恍悟何以此处得名为“上帝的窗口”，那种气势，那种生命的律动，均非笔墨所能形诸。“窗”外凝眸，目不转睛，从自然至人生的感悟，令你莫名地潸然泪下。

　　也许，是与南非冬日荒凉的稀树草原的比照，才有此强烈的触动?

　　今年此刻我在祖国，在北回归线北边的一侧，在六祖惠能“逢怀则止”的隐居之地——怀集，却没料到，竟骤然与“上帝的窗口”所见的景色再度相遇——不，比从“上帝的窗口”所见的景色更美上十倍，更有气势上十倍，心中怦然一动，竟一时无法自已。

　　在通往怀集第一高峰，也是岭南第二高峰的大稠山的路上，一阵骀荡的山风袭来，兀地掀开了缠绕在山峰间、飘漾在山谷里的云雾，气势雄伟的山岳陡地矗立在了你的跟前，如同自天而降的巨大的绿色的瀑布，砰然有声，飞珠溅玉，令你不觉往后一仰。

　　这一仰，更觉直逼至眼前的景观无穷妙处!从山谷远眺过去，两侧山峰相拥而来，由淋漓尽致的快绿，一层层地洗出了碧绿、翠绿、苍绿、墨绿、黛绿——我的词库里已掏空，竟无从形容这层次分明的绿来，七层八层，十层，乃至二十层的绿，都如此清晰地呈示了出来，一直与渺渺的云气相融合、相连接——那通往佛界的天路，当可是这般铺就，出世的路却有着入世的绿?

　　也许，这生命之绿本就无出世与入世之分，只要此刻一凝眸，瞬间亦即永恒。

　　平生走尽名山大川，不说北岳华山、南岳衡山，也不道长江、黄河，连科罗拉多大峡谷、好望角以及阿尔卑斯山脉、多瑙河……都留有我的足迹，也才有我无数篇类似《旅缘》的散文，欣喜地欢叫，“人生每打开的又一度空间，都一般智慧无量。”当年发在《南方日报》的这篇文章，惹来了不少年轻人彩色的信笺，这末一句话，也被视作“佛语纶音”——其实，我无非是滚滚红尘中的一凡夫俗子而已，这句话只是浪迹天涯的一种感悟。

　　可今日，面对怀集的莽莽大山，用“上帝的视窗”来比拟，竟又显得那么苍白。的确，佛不等于，也不会是上帝，佛眼中的世界，与上帝视窗中的世界，自不会一样——所以，怀集给我的是另一番惊喜与感悟。

　　只不知我何以总把二者放在一起。

　　就拿“六祖岩”而言，我一看它的形态，就不由得脱口而出，这真是一个天然的“朗香教堂”——教堂却是上帝的居所，朗香教堂被视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称之为“神来之笔”，只是，教堂的设计者又几何时见识过“六祖岩”呢?分明不可能。但那巨大的突出的岩头，竟与提香教堂硕大的屋顶几乎一模一样，简直神了。

　　甚至林岗农场那郁郁苍苍的原始次森林中，且有顽皮猴子不时出没，有趣的是满山的牛群，竟无人看管，汽车开过，倒也自觉让路，却总是那么悠闲自得。一问，方才知道，山畔的乡村，别说牛，就是猪，都是这般“放生”的，一任它们往山里，往林子里钻，让他们在森林里自己养活自己，一俟春耕、夏忙，铃声一摇，牛们更会闻铃而动，纷纷下山参加人类的劳作——这竟又有点“伊甸园”的味道，也有庄子所说的“与麇鹿共居”的意思，与动物的和谐相处，不独是昔日的“黄金时代”，也是今人的一种理想境界，生态平衡，天人合一，乃至复归自然。包括马克思也说过：彻底的人道主义与彻底的自然主义。

　　甚至在燕岩，这是我所见的最为巨大的山洞，当中不仅有公路蜿蜒而过，且有各种形态的巨石，或似观音，或似伟人……怀集燕窝举世闻名，却未料到采集燕窝却是如此之惊险，当为一大绝技。在几十丈高的洞穴上方，竟有根根长长的竹竿挂着——不知是谁，是何时又以何法挂上去，人就在一根根竹竿下飞荡着，从这边飞往那边，简直神了，如有天助。不由想起敦煌壁画中，在梵天自由往来的“飞天”，以及插上翅膀的天使。你为他们捏一把冷汗，却又为他们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年一度的燕子节，当是怎样一个盛会?据说，最盛之时，燕岩的燕子有百万之巨，如今，也有好几十万。

　　至今，人们还不知道，这几十万的金丝燕是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它们春天来了，秋深离去，年年如此，不改初衷，当在南洋有怎么一个栖居地?

　　何苦穷穷追问，此亦为佛缘也!

　　说到这里的金丝燕，人们每每惊叹，它们只在空中活着，从不落地，一旦落地时，便再也飞不起了，惟有一死。

　　飞行，是它们无可抗御的命运，也是它们惟一的生存方式。

　　不飞行，毋宁死。

　　年年岁岁，冬去春来，永不疲倦，也决不放弃。

　　这小小的生灵?不一般有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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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集的一切，都这么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大至巍巍群山，小到渺渺雨燕，都不能不教你刮目相看，也许，正是这么一块奇异的土地，处处都有佛的启迪，所以，六祖惠能方在此得到“逢怀则止”的昭示，从而在这里一隐居便是上十年光阴，成为佛教第一大改革家，使禅宗影响了整个世界，并且大大地推进了人类的思维方式。世界把他与老子、孔子并列为中国三大哲学哲圣，当是实至名归。

　　在黑暗的千年王国之中世纪，惠能当是人类走向光明的一盏长明灯!

　　我在怀集叩访这位哲圣的踪迹，方知他无所不在，无处不往。

　　这里不是“上帝的视窗”，而是“佛眼”所在，方可看到本原的自然，本原的万物，包括人!

　　“佛眼的世界”，在一片绿叶，在一束鲜花，在一只雨燕，在你我的心中!

　　我忽地恍悟，这世界，当是美的极致!

　　而美，当在凝眸中的瞬间而获得——对大山的凝眸，对自然的凝眸。

　　也包括对人生的凝眸!

　　美，即是顿悟!

　　无论去年的此刻，还是今日的此刻，都一样是“此刻”——逢怀即止，即止于“此刻”，乃大境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