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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地图上的 Canton

  迄今,我仍很难相信报纸上的消息,说交响乐如何在羊城受欢迎,说芭蕾舞如何场场“爆棚”,说高雅艺术又怎么复兴……等等。我宁可相信是“大款”们附庸风雅,却不愿认为广州人的口味有如此迅速的演变。他们太务实了,粗俗如法国贵族所看不起的中等阶级,如果贵族们认为中等阶级也高雅起来,岂不是历史也得改写么?中等阶级该有中等阶级的文化——自有其承认的高尚一面,不必附庸于贵族——否则,那可成了“阶级投降”了!

  让我产生这么个看法的,莫过于前些年上海话剧团来穗演出的两台戏各自不同的命运。《喜福会》几欲门可罗雀,没门票坐进去都受欢迎;而《留守女士》场场爆满,黑市票炒得翻几番。平心而论,二者一样“高雅”,可前者无人问津而后者竟挤破门槛,何解?因为后者太切近现实了,广州有几家人没有人上海外的?留守女士之多不消说——人心之共鸣,陪上小姐太太几滴眼泪,这再务实不过了。

  我抨击广东所缺的“精英文化”之内涵,其实,我是讲的,在现有广州文化的基础上——这包括流行文化、商业文化,更上一个档次,形成自身有特色的文化氛围。君不见,六七十年代美国“反叛的一代”,其流行音乐、摇滚什么的,当日被斥之流俗、等而下之,可如今,却早已堂而皇之登上了大雅之堂,连林肯艺术中心也得为其开放。有谁还说其粗俗呢?这可是整整一代人的创新,由不成熟走向成熟,由凡庸走向辉煌。广东文化在中原文化背景下似乎缺少一种自信,唯有这种自信才足以向上,成为精英——这种精英文化,自然大不同于内地自命的宏博、崇高与食古不化,却一样博大精深、高尚与日新夜异。没有“自己的,”却混同于他人,又有何“精英”可言?

  当年,广府人是够精英的,花县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南海康有为的百日维新,中山孙中山的辛亥革命,一部近现代史,广府精英们的光辉足以照彻,且还有不少文化名人。岭南画派也在此成为中国大师一级的作品而自成一统。文化的南移,是历史的逻辑使然,只可惜有非逻辑的断裂、中隔,以至今天成此不尴不尬的格局——要不,当在洪杨、康梁、孙中山之后,崛起更多大师级的文化精英。人才的“群体激发效应”是当代人类思维科学一大成就之一,这亦可以证明广东一度的失落以及自今之后有可能的星汉灿烂!

  如今,浮在面上的俗文化可谓喧嚣一时,“东北人什么敢做,北京人什么敢说,广东人什么敢吃”,吃蛇的一族得此历史殊荣也实属不错——食文化不也是一种文化么?吃更是一种文化心态:什么都敢尝试,而比陆地大上一倍多的大海,更有吃不尽的源泉——说不定也能吃出几位大师或精英来!

  在“吃”上也苛求于大一统的,是统对吃不出什么出息来。

  忙忙碌碌的“食文化”,掩藏了许多生意场上的龙争虎斗。广府人绝不似人家,以为把客人请至家中便是客气与尊重,却宁可请人上星级宾馆,大大方方花上一笔钱。家可是绝对的个人世界,与“隐私权”相提并论,是不可以“统”起来的。他们把家宝贝得称之为“二人世界,”岂容他人闯入?

  可这并非严苛,平日,无论多激烈的对峙,多难排解的纠纷,他们也可以统统用一句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中性的“你有冇搞错,”便化解掉了,排到了脑后,不再去争个高下,是非与对错。你说你没错,行,说错了,也行,人世何须这般劳累地计较、权衡,不妨宽松一点,宽容一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世界本就是多元的,为什么偏只取一个尺度,一个标准,你用米,并不妨碍我说尺呀!这种现代的宽容,该是新的精英文化成长的沃土,没有容忍,在良莠不分之际,统统“排头砍去”,那什么也长不出来了。

  新东西冒出来时,总会被视为“异端邪说”而遭到围剿的。而广府人却偏好标新立异,老外的东西亦不妨拿来试试。这边,奋起抗英,充分表现出了广府人强悍的民性,反抗精神,可另一方,西方文明先进的东西,亦照拿不误,并无“崇洋媚外”之说,哪怕去吃西餐什么的。“不二价”也是从英国人那里“拿来的,由此兴盛了中国百货业,崛起了中国的民营工商业——与洋商、官商成鼎足之势。

  当然,如我们光看到引进的东西而花了眼,那也就认不清广府人了,不妨到顺德看看,那里的乡镇企业不乏引进项目,可整体还是自己的。决不会让别人左右了自己的命运。在科技上,他们绝对拥有自己的队伍,尖子的队伍,决不在洋人面前有几分媚色。能不寄望于这种状态下,迅速形成自己的文化精英重么?

  内地人来到广东,把大海当作了世界的尽头。殊不知广府人却把大海看作世界的真正的起点。

  于是,大海非但没隔绝他们,相反,却给了激励他们去开拓、去冒险、去创新的勇气——海给他们带来对彼岸世界的浪漫幻想,恐惧不安与返朴归真的祈愿,海给生活在坚实土地上务实的人群以最不实在的无限想像力,海上的漂流,巨浪与“海不扬波”(这是南海神庙上的题匾)的交互,激发他们的冲击与对享受的渴求,他们也就最雄心勃勃又同样凡庸世俗,他们太容易由激烈转入平和,又由安逸投入动荡。

  他们也就拥有了大海的性格,大海的文化。

  不妨设想将冒出海平线上高高的桅尖——精英的出现。

  中国是太需要来自大海文化的补充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内陆文化的最高境界;大海无垠,所向无涯,这该是大海文化另一重启迪。

  由宗法制度的“德治”(其实不可能、也从来未曾有过真正的德治)转向现代的法治,不是以“景行”来制约人的行为,而是以舟楫等功利性的物质来度量人的欲求,这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进步。是两种不同意义、不同层次上的文化。

  没有高山的阻隔,海边上的人们是容易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看得更远一些。正因为看得更远,才懂得自身的局限,才有那么多人在惊呼广东的“文化危机”。

  可广府人也绝不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依旧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评论,而且,由其自然而然地消退,毋须大惊小怪。这同他们历来的自信力不无关系。

  他们照旧去品尝“生猛海鲜”,照旧一早去喝早茶、点点心,照旧把一个客厅装点得似丛林中一般,有树有花,有山有水,照旧过着中等阶级悠闲的世俗日子。

  他们毋须在此操心。

  “大款”是买不来文化的,“大腕”们到此也失去了魅力,狂热已经退潮,一个多元的文化格局,谁知道日后哪一家成得了气侯呢?

  文化自有它独特的气候与生存环境。

  说“沙漠文化”也罢,“殖民文化”也罢,说迷失了“文化自身品格”也罢,说不定,这个可以把蓖麻长成大树的地方,会玩魔术地长出一个什么怪胎来呢。

  再怪,广府人也不会少见多怪,怪胎也许正是希望,正是新生,正是精英呢。

  不妨认真看看,为广东文化“沙漠化”而捶胸顿足的,大部分竟不是广东人自身,而是自命为广东人了的外地人。也难怪,广府人历来的排外心态,也为他们所接受,所以把我这顺德人也整得呜呼哀哉,他们操着吴侬软语,蔑视地称“你从那偏僻的内地回到了广州,有什么不满的,受点逼也只是小意思……”

  在海外讲学之际,我竟发现这么一个“怪”现象——

  在任何一个国家的世界地图上,Canton(即广州)这个地名,都印得比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大,俨然是中国第一大都市。

  更让我吃惊的是,老外竟毫无例外地认为,Cantonese,是正宗的中国话,而普通话,竟被译成Mandarin(官话,国话),竟是从“满大人”转来的。

  后来一想,也释然了,在海外的中国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早早在几个世纪前,讲的也就是Cantonese,所以,自古以来,老外能不把Cantonese当作中国话么?

  错的不是他们,谁也没错,他们每每振振有词:几个世纪来这里的中国人,不就是这么说话的么?

  也难怪他们把Canton印得那么大。

  Canton是他们认识中国好几百年中的唯一视窗。

  Canton,也是中国走向世界最早的Passport!

  历史该怎么给这Canton定位?

  当然,地图上的定位是早就不可移易了的。作为文化地理上的定位,似乎也一般不可移易了。

  人说,中国在近代来了个“百年再造”。那么,在这百年再造中,重铸中国人的灵魂。重铸民族精神,广东以及广府人又起到了一个怎样的历史作用?

  无论是20世纪初的政体更迭,到20世纪末的经济激扬,历史学家们,是无法躲得开广东的。

  广东,在燃烧起一个民族的生命。

  广东,不仅是中国的广东,亚洲的广东,也是世界的广东。

  那么,广府人,也就更具有了世界公民的最初资格。

  也同样有了一种跨世纪的豪迈气魄。

  那么,就让广府人以其独立不羁、野心勃勃、自以为是、傲视一切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任人评头品足好了。

  我知道,不会有也不应该再有一次反“地方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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