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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人剪影
草明:水晶与钢铁
顺德人与温州人,相信有不少可比之处,因为他们前边同样被加上“可怕的”定语。
的确,顺德与温州,都创造了经济奇迹。
顺德人与温州人,也一般打遍天下。
顺德人在改革开放中,当上了省会广州市的市长,而温州人也一样,也当上了所在省的省会杭州市的市长。
还可以列举很多。
可不管怎么说,顺德人与温州人之“可怕”,说到底不是一回事。
温州人之可怕,在于做生意,“打来兮,骂来兮,赔本的生意勿来兮”,几百年来,温州人就这么教育他们的子女。在他们来说,万变不离其宗,一句话:
——赚钱才是硬道理。
顺德人之可怕,在于办企业,“自我坐大”,天生我才必有用,别人不用自己用,几百年间,顺德的“传统教育”亦是如此,所以才得“得唔得,唔得返顺德”一说。在顺德人而言,他们信奉的,也是一句话:
——个性才是硬道理。
顺德有个性,顺德人有个性。在这芸芸众生中,人们之所以很容易把顺德人辨别出来,不在别的,正在这,改革开放中,并非特区的顺德能异军突出,其原因也在这。
顺德的状元之所以在全广东占那么高的比例,顺德历代文人骚客,每每在广东乃至全国占有一席之地;顺德的科学家、企业家更在近现代如此出类拔萃,这都离不开这片富有个性的土地。尤其在现当代,顺德出了好几位具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更是颇具有个性。
首先,是出生于顺德桂洲东村的草明,19岁,她便参加了“左联”,后来到了延安,并参加了有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解放后,还当上了东北作协主席,70多年里,她勤奋笔耕,而且专注于一个题材——这是与她自小当缫丝厂工人分不开的,所以,她写了一辈子工业文学,以至于当年一位写过长篇《钢与渣》的苏联著名作家沃列沃依竟要问她:“你一个女作家为什么要写工业?偏偏还是重工业中最艰苦的冶炼工业?”
的确,在常人看来,女作家写点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之类的东西,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可出生于顺德的这位女作家偏不,就写最具有男子汉气魄的大工业,尤其是冶金工业!两个世纪前,法国学者利希霍芬几度考察中国,得出广东人有经营大工业的本事的结论,他可曾也预料到,顺德女子也有写大工业的气魄!
这便是顺德人的个性!读草明的名著《原动力》、《乘风破浪》、《火车头》、《神州儿女》,你有时也许会忘记,这会出自一位女作家的手。
为此,她成为了第一位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女作家。
她是那么关注顺德在改革开放中大工业的崛起,几度回乡,她曾动情地表示:“我写了一辈子工业小说,看到家乡的发达工业后,还想以故乡的工业题材继续写作。”可惜,天不假年,2002年,她以89岁高龄撒手西归,未能实现这一心愿。
作为20世纪中国革命的第一代作家,她自有一种后几代人所没有的赤诚,这种赤诚近乎于偏执的地步。人们每每把她与《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相提并论,而后者每每还受到小资情调的非议,但草明却是那么透明、那么纯净,以至连这种非议都难得产生。
但“文革“中她一般难逃劫难。
于是,已经因身体原因调到北京的她,也就那么执意地要求回到东北,回到那里的工人之中——惟有他们、是她文学创作的保护神,而当年,全国最大的钢铁工业基地——鞍山钢铁公司,就曾赠她一个匾,题的是:
延安火种钢铁魂
这是对她这样一位奇女子、一位纯钢般的女作家最贴切的评价!
是的,还是在念中学时,她就一心向往了北方那个最早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十月革命”,毕竟她是曾拥有最多工人的顺德的女儿!
不到20岁,她因为投身于文学创作,在作品中为自己的苦难的缫丝工呼吁,竟被视作赤色分子,被反动派通缉,只身逃往上海,成为了“左联”的中坚分子。
同样,她亦不安于大后方,于1941年,往复辗转,投奔了延安。
在延安,她得到了比她大20岁的毛泽东的接见,鼓励她上前方去,到工农兵当中去,创作出最有生命力的作品。
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去了。
于是,1948年,她出版了享誉中国文坛的长篇巨制《原动力》,写的正是工厂、工人、工业——如今说“三农”,她则是写“三工”,这部作品,更在世界上享有崇高的声誉,被译为10多种外国文字。
1950年,又出了长篇《火车头》,依旧写的是“三工”。
1959年,以钢铁厂为背景的长篇力作《乘风破浪》问世。
……
一部部的工业题材的作品,就如钢铁一般,铿锵有声,震动文坛。
直至她古稀之年,经磨历劫之后,她仍写出又一部长篇小说《神州儿女》,那已是1984年了,出版后,一口气发行了10多万册,对于今天,万把册亦被叫上畅销书,她这一销量,当得上天文数字了。
时至今日,“工业题材”也罢、“下生活”也罢,似乎已经被风行一时的美女作家、自我写真之类所淹没了,甚至年轻一代对这样的字眼都已感到了陌生。然而,无论字眼或名词有了什么变化,但其内涵却是永远不会变的。当一个民族走向复兴、大规模的制造业兴起,也当会有与之相称的大作品问世,今日顺德的“顺德制造,中国骄傲”之推介词,不早已响遍寰球么?可惜天不假年,否则,草明大姐当实现她“以故乡的工业题材继续写作”的心愿,但可以相信,后人会继承她的遗愿的。包括笔者在内,在她逝世的前夕,书名为《正道沧桑》的长篇小说及同名电视剧均已问世,那正是以顺德产权改革为背景写下的,这略可弥补老人的遗憾吧。
至于“下生活”,则永远不会过时,这里说的不是刻意地、任务式地到一个陌生地作急就章,而是长期浸润在广大劳苦大众之中,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自己的眼睛。时下,那些什么“资本时代”、“黑金岁月”之类白领文学充斥文坛,虚伪、伪饰成份显而易见,但“打工文学”正在脱颖而出,日益引起广泛的关注。草明大姐当日关心缫丝女命运的小说,本就是今日“打工文学的先声……生活,永远是创作最深厚也最珍贵的宝藏!正是生活,使草明成为一位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伟大作家!
她那水晶般纯净、透明的爱心,创作下了中国文学中独具一格的不朽之作!
她那钢铁般坚韧的意志,支撑着整个共和国文学史的天空!
已故的顺德大作家中,还有一位是黄秋耘,他是国际笔会中国中心的负责人,他是在草明之前一年走的,比草明还小5岁,而他磊落、耿介、颇负个性的一生,有更多的曲折、坎坷,甚至九死一生。
广东作家恐怕最记得的是他讲过的一句名言,那便是:面向文学、背对文坛。
他还专用此语写过一篇文章。
这句话,集中表现出他不肯阿附权贵,独立卓行的个性。
在他过世后,我曾以《一位困兽犹斗的人道主义者》为题,写下悼念文章。
与草明从缫丝工、左联、延安到大工业基地清晰的文学道路相比,这位仅小5岁的黄秋耘,有着曲折得多的文学生涯,为我们树立了另一个参照系。
而他的启示,也更绵长与深远……黄秋耘:困兽犹斗的人道主义者
黄秋耘这个名字,在中国二十世纪文坛中意味着什么——纵然他活到了2001年八月,超过这个世纪有八个月。
踌躇再三,终于找到了一个几近无奈的借代词:困兽犹斗的人道主义者。
一如他的自述:“我一生拿枪的时候比拿笔的时候多,但是拿笔之后的迟疑和勇敢却比拿枪的时候多得无法比拟。”而他的迟疑与勇敢,又为的是什么?
自然都为的是人道主义,为的对人道主义的坚持与张扬,而他却每每为这碰了个头破血流。二十世纪的中国,作为人道主义,始终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话题,如同梦魇一样,压得任何一位有良知的知识份子,有勇气的文学家(这里且用“文学家”这个词,因为“作家”一词已用得太滥了)无法喘得过气来,一闭上眼睑,便是无边无际的腥红。一般人难以明白,人道主义这个词,为何非要冠上“革命的”、“社会主义的”这样的定语才可以获准通行,否则,便成了反革命,资产阶级的了。既便在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当日,这样一个词的使用也仍要被视为左道旁门,乃至离经叛道。一个世纪了,人道主义的命运尚如此,那么,死于这个世纪刚刚结束之际的黄秋耘,他又能配享受怎样的命运呢?
谁能回答?
从他的简历上看,他是一位卓越的反法西斯战士,我曾写过当年香港的秘密大营救,写过著名的抗日雄狮东江纵队,那当中都少不了他。这便是他一生辉煌的起点,但反对法西斯,对法西斯的反人道,非人性的暴行的清算,自然把他导向了人道主义,对人性的张扬,而这却又成了他一生黯淡的落点——时至今日,人道主义几何时在东方这片土地上得到过正名呢?
他只是作困兽犹斗罢了。
如他自己所说的,这“困兽”便是“一只古怪的猫”,一只讲“猫道主义”的古怪的猫,最后不得不被主人收拾了的“无用的猫”。这便是他的悲剧,尽管他在《古怪的猫的自白》中窃窃自喜,“这只古怪的猫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它并没有把自己的同类当作老鼠来吃掉:发了疯的不是这只古怪的猫,而是把同类当作老鼠吃掉的猫。”
就这样,我总算确定了这篇文章的标题。
写下标题,我的心就碎了,欲哭无泪。
秋耘老师已过世有半年了。他过世的时候,我正在南非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回来后,听到这噩耗,当时就傻了。因为还以为能与他再一次促膝长谈,听听他那充满哲理与智慧的妙语,追忆那些个回风舞雪的岁月……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再了,上次“不要愧对你经受的苦难”,竟成了他对我的最后嘱托。
只是,我能做到么?
连为他写这篇文章,我都几番提笔,几番放下。我当写什么呢?我想写的,未必能写得下,而我不想写的,又写它做甚?直到这次顺德城庆,应邀到会的国内几位文化艺术界的顺德籍友人聚在一起,感慨顺德一下子走掉了三位顶尖级的大作家——龙江的黄秋耘,桂洲的草明,以及作为“顺德女婿”的张光年,有人问我:“黄秋耘与你是小同乡,你那两本七八十万字的厚书,他都读完了,而且向不少人推荐过,你为什么迄今仍不着一字?你对得起他么?”
当时,我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我该遭到指责——半年了,我怎么就不着一字呢?说什么也该有只言片语呀!不可以再拖下去了,况且,草明与张光年,我多少还写下一些文字,记得,晚年致力于写工人的草明,仍少不了受到“小资情调”的指责,至于张光年,在反“自由化”中的遭遇,就更为严重与惨烈得多,我手上有他的《文坛回春纪事》,回春也少不了倒春寒,相比之下,黄秋耘的经历更曲折一些,更艰难得多,而他与我的关系,却又更密切得多,我却仍这么一再踌躇。
仍是一个“难”字了得?
不、不、不。
无论如何,我是该写了,写不写,在于我,在于我的心,至于人家发不发,那就不在我了。当然,尽量能发的好,也只能这样。哪怕是只言片语。
回到家,拿起他的旧信笺,读到“手款及大作两种已拜读。……我的身体比去年略有进步,但年迈久寒,懒于出门行走,乞谅。”眼又湿了。这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七日的来信,其时,《潘汉年》《潘氏三兄弟》两书,后一本刚出没几天,没想他便读过了。我还说,还有第三部《潘汉年和他的战友们》正在修订,到时,也算是个三部曲了,了结了我这一不大不小的工程。其实,三部都是八十年代早就完成了的……然而,他已经读不到第三部了,而第三部的出版,恐怕仍遥遥无期。信末,他署的是“弟秋耘”,其实,他与我父亲是同年的,我是不折不扣的晚辈,而且是同一个乡里的晚辈,我也是顺德龙江人。
可我又能写什么呢?还是从这两本书说起吧。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带着浑身的伤残及厚厚一操书稿,走出冤狱,便径直跑到了北京。秦兆阳当时是《当代》的主编,一下子便看中了我那部《一个年代的末叶》,批了“此书立即可以出版”,还找我与责编龙世辉长谈了一下午。也就是改稿期间,我认识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季涤尘。两年多之后,当我在一家刊物发表了关于潘汉年晚年狱中生活的纪实,便收到了他的约稿信。一九八四年,我便完成了全书。然而,由于可想而知的原因,此书的出版终于搁浅了。老季把书稿及当时一笔相当可观的退稿费交给我时,是这么嘱咐过,你去重找一家出版社出版,我们社太树大招风了,出不了;以后,要是出了,可千万要送一本给黄秋耘,他是你老乡,你回广州,一定去看看他,代我问好。老季是《风雨年华》的责编,而《风雨年华》只出了薄薄一本,自然是真正被腰斩过的。因为里边说到老人家活到六十岁会是列宁,七十岁则会是史达林,而八十岁就只能是他自己了之类的话,在当时老季没少受责难。
不仅《潘汉年》搁浅,《一个年代的末叶》也一样,退稿费都没付——这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是,没想到,老季的嘱咐,我却是十三年之后才得以照办——《潘汉年》是一九九六年底才出版的,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为该书的出版,责任编辑严虹——同我一样,当年的老知青了,也受了不少委屈,甚至无端的打击,这里就不提了。本来,该社还准备连续出《潘氏三兄弟》等我的一系列作品,也因此只出一部就“腰斩”了——当是“斩首”吧,因刚出一部,还到不了腰。在此,我借此文,也向严虹表示深深的歉意。当《潘氏三兄弟》转到北京出版社,我的责编丁宁(这位是丁东的妹妹,不是反右中的丁宁,特此说明)还惊诧地问:真的么?这么好的稿子舍得转出来?她不敢相信,可我却惟有苦笑。潘汉年多灾多难,连关于他的书稿,也照旧要株连不少人。当然,这里我也应对丁宁她们表示谢意,后来,象韦君宜的《思痛录》等,也是她们最后出的。
我终于不负老季的委托,让姚玳玫把先出的《潘汉年》送给黄秋耘,虽说在十三年之后,我已从湖南省作协调至广东高校。不记得是专门附上一份信函,还是就把老季所嘱之事写在了扉页上,很快,便接到了黄秋耘的电话表示感谢。他还说,自己算是潘汉年的老部下了,所以,更存一份感激之情。这才明白季涤尘嘱托我送书的原委。在这一段期间内,不仅接到不少电话,甚至有人登门拜访,一个个老泪纵横。我没料到,广州居然还有那么多潘汉年的部属。我告诉黄秋耘和其他人,后边还有第二部、第三部……而现在,第二部是出了,但第三部——这回,算真正“腰斩”了。
在黄伟经的《文学路上六十年——老作家黄秋耘访谈录》中,我读到了他谈及《潘汉年》的一段话,那是谈到周扬、刘白羽没也把他划成右派的原因:“一个主要原因是周扬说不能划。另外,刘白羽本人恐怕也有点怕搞过党的情报工作的这一类人。这一类人在党内的关系很复杂的,你看了《潘汉年》这本书就晓得。刘白羽也许怕得罪了这些人,以后不管碰上哪一次政治运动都得提心吊胆。”
这段话很有点意思,这也说明当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到了何等地步。然而,并不等于说,搞过情报工作别人就怕,也不是这么回事,怕,同样也包含不信任。当年东江纵队的政治部主任,“文革”前任暨南大学校长的杨康华,曾打报告到广东省委,要调黄秋耘到暨大去当教授,结果,分管组织工作的省委书记区梦觉却不同意。后来,秦牧问区梦觉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黄秋耘这个人我知道。对他的学问、业务能力,我没有什么怀疑,可以做教授。我所以不同意,主要一条,他有个最大的问题——不听话。”
连教授也当不成,所以,当教授的资格,第一条便是听话,至于水准、能力、学问什么的,都在其次了。因为不听话,便不再对此人信任——这恐怕又涉及到人道主义问题了。对人自身缺乏信任,对人的尊严的亵渎,恐怕是众多人道主义悲剧的根源。“文革”中那么多的冤、假、错案,不就是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猜忌、仇恨、争斗才产生的么?以至历史上种种可怕的酷刑都在其间复活了。
我们终于有了一次会晤的机会,梅花村37号……不知怎的,是室内光线不好,还是别的原因,他给我的,始终是一副病容!—我们在不少场合下见过,握过手,却未能深谈。而每次,我的心都有点战栗,不知他还有几天——也许他看出我的神态,后来信中才特意提到“身体比去年略有进步”以宽慰我。而他以病弱之躯抗到八十四高龄,也实不易,是怎样一种生命意志?!在痛苦磨砺下顽强抗争的生命意志?
无端屈辱无端恨,
巨眼何人识书生。
这是潘汉年四十年代写给冤狱中的扬帆,五十年代却成了自画像。后来呢,更成了无数人的慨叹……一见他,我便想到了这两句。
这当是纯粹的私人谈话,我不想被认为是与潘汉年当年部属情报人员的交谈——因为写了这些书,有人已认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处处设防了。
他问起我何以会选择写潘汉年,不仅仅是因为在茶陵氵米江与潘的“一面之缘”吧?我默然,他却有意提起我“文革”中将半年多代课工资资助了一位同是顺德籍的艺术家,当时这位艺术家当作“红皮白心”双开回了原籍。我点了点头,说我“文革”中为上百位老干部、专家写过“翻案书”,他们有的当时便“甄别”了,但大都是三中全会后才平反,可一百个中只要有一个没平反,我就“有问题”,为此,还写过一篇《1>100》的杂文。我这么一说,他全明白了,摸了摸我肩膀。我苦笑,说,你不也一样么?也许,这正是龙江人的秉性。他又问起《一个年代的末叶》来,说不要仅仅送与潘汉年有关的书,别的他也要看。我告诉他,书迄今仍未出得了。他叹了口气,说,你这本书,还没出,名声就太大了,秦兆阳好心给你帮了倒忙。我说,后来,秦老师千方百计帮我找地方出,还嘱他儿子秦万里找个地方“悄悄地出了”。不能怪他。我只不明白,当日那位总编辑,自己是搞翻译的,译过莎士比亚的书,何以竟以“整个作品的思想体系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罪名,禁了我这本书。他说,当领导的,已经不是从他个人出发,而是得从领导身份出发考虑问题,也许他听到什么关于批人道主义的风声吧。我说。当时还是1980年底,并没有这一风声,批周扬是几年后的事。他沉默了,又是一脸倦容,我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我书中连人道主义这个词都没使用。凭什么要扣这个帽子?我几乎是写与七九,八O年同步写冤假错案的平反。
他目光一闪,就那么一闪,苦笑道:平反冤假错案,是要恢复公正,恢复执政党的形象,可说到底,还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你选择这个题材,包括写潘汉年,就已经决定了你的所谓思想体系,不在于你用没用这个字眼。我说,我也想明白了,现在也不抱屈了,他们要戴我这么个七寸三分的帽子,我倒觉得多少有些恰如其分,而且还逼我下功夫去钻了一下关于人道主义的问题,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有,共产主义是彻底的自然主义与彻底的人道主义……他说,译法有不同,有的把这译为普遍的人道主义,朱光潜就是这么译的。彻底与不彻底,普遍与不普遍,肤浅与深刻……却不是什么程度问题。我说,秦兆阳老师在谈我那部长篇时,有人担心会不会引发“人权”争议,秦老竟站了起来,说,宪法上还有不许侵犯人权的字眼呢,“人权”为何提不得。人道主义也一样,有人试图把人道主义限定在道德范畴,这其实是阉割了人道主义,人道主义同样也是一种历史观。好在,现在没人敢否定当日平反冤假错案的历史了。
我知道,秋耘老师一直坚守着他的人道主义,虽九死而不悔,可他却不愿我也因这个而受累,可我们都无法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更何况在我们身边仍在发生着种种人道的悲剧,包括因为我们出书而受牵累的编辑——老季、小严……
他写过一篇《锈损了灵魂的悲剧》,抨击的是知识份子遭市侩主义,犬儒主义的锈损。而因为这篇文章,却发生了一个更为惨烈的悲剧。那是“反右”之中,《北京日报》有个记者叫戚学毅,人家叫他揭发一位好友,他不肯,说:一定要我揭发的话,黄秋耘不是写过一篇《锈损了灵魂的悲剧》吗?带着锈损了的灵魂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死!于是,他就从五层楼上跳下来,当场便死了。
这种刚烈,自是与市侩主义的油滑,大儒主义的“忠诚”、奴化所对立的。无疑,黄秋耘的人道主义,每每包含有这种刚烈的、视死如归的大勇成份,广东作家中就流传有他在“五七”干校中“不服改造”的一些故事。人道主义自然是与苟且偷生格格不入,与所谓的绝对服从而取消个性、取消独立思考所格格不入的。因此,有人称黄秋耘是“人道主义软弱”,笔者是不敢苟同的。即使是甘地,曼德拉的非暴力,也决非软弱无力的。
黄秋耘讲到,当初韦君宜得知此事,非常动感情:“为什么非要把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人逼上死路不可呢?”黄秋耘听说韦君宜近日写了本回忆录叫《思痛录》,认为她会把此事写进去。他一直关心这本书的出版,关于出版的曲折都听说了,只不知道他后来见到由小丁宁担任责编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思痛录》了没有,可惜,后来我也未来得及告诉他。韦君宜出版这部书所面临的曲折,他当是完全可以预计到的。
他始终坚持,对于十年浩劫中那些悲惨的往事,还是应当多讲一些,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多写一些,多看一些为好。这样的作品不但不会使读者感伤沮丧,失去信心,相反地,倒会激起人们的义愤,群策群力,彻底否定那丑陋的过去,肃清其余毒,他疾呼,“哪怕再多一些,我们听了耳朵也不会起茧,讲了喉咙也不会发痛。至于眼睛冒火,这样的火,倒不妨更加炽热一些,而且保持得更长久一些为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如果不敢揭自己的疮痂,任其溃烂下去,是不会有前途的。黄秋耘这一人道主义观,也是属于历史范畴的,当冠之于历史的人道主义,却未必加上别的什么大字眼。本来,人道主义就是历史地发生的,是针对封建极权及法西斯主义而发生的,是近现代反对神权与封建主义的一面大旗,在中国,缺乏的正是这个,“文革”之后,人道主义实际上成为了对极“左”而实质是封建极权的尖锐武器,无疑,对于那些始终抱住自造的光环的人而言,显然是大逆不道了。
这也是人道主义在二十世纪中国所配有的命运。但二十世纪毕竟该过去了。
我从来就不是,也不能算是一个理论家,虽然我被推到了大学教授、专门从事学术理论这么一个位置上,也滥竽充数出了好些所谓的理论著作。我还是专情于文学创作,毕竟,我所经历的苦难,是不可以仅仅作理论的表述,而应当诉诸于文学。而这,我远还没做到。
他看住了我,说: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不然,你不会去写这些,更不会这么想。我讲了自己的经历,三年冤狱,狱中如何重伤致残,以及狱中种种非人性的东西。我察觉他眼角已噙有泪水,不忍再往下说了。他却总催我往下说。我讲到,当时的“一打三反”,判谁的死刑,在牢房里也得“民主投票”,所以为表示自己已经改悔,就得举手投票赞同判自己的死刑呢。
他苦笑道,这当是集体无耻了,你不投自己死刑一票,说不定你就难逃一死。
就同如今集体腐败一样,大家都贪,你不贪,反成了怪物,先把你整成贪污犯。我一笑,说起早两年选作协代表,人家硬用一个刚刚嫖娼被抓,且没有一篇文学作品的人顶掉了我,还美其名曰民主投票,我叹了一口气,我明明是广东人,可在文化界一开会,一点到我,就被称作“外来户”,其实我回广东都多年了。
他直摇头,你这是要我重复“面向文学,背对文坛”的旧话题了。你会在乎那么一个代表的名额么?我想不会吧,你有几十本书,比一个代表不更有价值得多?你要是代表,反掩盖了这种无耻。只是这些人,也欺人太甚了点。我说,有人甚至公开说我休想进入这里作家的圈子。他一笑:那是什么圈子?青红帮么?进去了,你反而坏了。我说,是呀,顺德人就这样,务实,不图虚名,不必与那些“无产”作家合流。他点头道:一个作家,作品才是最实在的,别人说长说短由他去。说,我算哪个圈子的?一有了圈子,就没有了是非,还是当圈外人的好!
我说,一讲圈子,同样也就没有了人道,无论是姓“社”还是姓“资”都没有。
本来,我就是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只因为母亲健康的缘故,才回到广东。却进不了作协,显然是圈子问题,我也无所谓,这才到了高校。还在作协时,我便读到了黄秋耘《面向文学,背对文坛》的文章,颇有感慨,这也就最终离开了作协——算是“文坛”吧。而今这类机构,早已衙门化了,“衙门深似海”,何必去碰呢?我就遇到几个时任作协领导职务的人,津津乐道自己已算是“公务员”编制了,言下之意便是,我没有写出文学作品又能把我怎样,已不可能把我这“公务员”撤了,文学院长无作品,作家协会出党棍,当然顺理成章无须直面一位作家的历史良知。
就这个话题,我告诉黄秋耘,几年的一部理论专著《土地和农民的史诗》还批过他的《(山乡巨变)琐谈》。他很有兴趣地听了我的“批评”。而这篇文章,张光年是大为推崇的:“这样的文章,老实讲,你(指冯牧)写不出来,我也写不出来,要黄秋耘才能写得出来。”
我笑了,说,我引的就是那么一段话:
“……仿佛农业合作化运动这场深刻的社会主义革命只是自上而下,自外而内地给带进了这个平静的山乡……当然,也许作者在生活中所看到的农业合作运动,就是出现在笔下的这个样子,我们没有权利要求作家去写他所不曾看到过的,或者还不熟悉的东西。”
他听罢,也笑了。因为我所“批”的,恰巧是他的苛求,而这却是无法办到的,因为那场运动本就是“自上而下,自外而内”来的,周立波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他只能当人民的代言人。
也正是这篇评论后不久,黄秋耘便写了《杜子美还家》,而且,立马被认定其有“为民请命”,“为民代言”的错误倾向,所以,书中我是这么说的,因此,我们应当感激黄秋耘,通过曲折的途径,说出了真话,为我们三十年后重新认识《山乡巨变》的真正历史价值指明了道路……所赢得的,“现实主义的胜利”。
听罢,他沉默了,他没有为我这样的肯定而感到欣慰,而只是可惜,即便在今天,《山乡巨变》所写的农业合作化也已无法肯定,作家的才华,尤其是出色的语言才华,虚掷在这样的题材上了。
我们还谈得很多,当然,少不了关于人道主义的话题,这一辈子始终困扰着他的人道主义,看来还得在我身上继续困扰下去,但我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最近,《一个年代的末叶》在经过二十二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终于出了清样,有人劝我是否在文字上改改,我说,就保持那个年代的原汁原味好了……可惜,包括这本有可能出版的书,秋耘老师也未能看到,只能焚于他的灵前了!不然,又该引发他多少感慨呀。
而那位给我横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罪名的人,退下来后,已若无其事在大谈欧洲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传统了。秋耘老师说的对,那时,他不是他,他只是一个“领导”的符号而已,有什么必要怨他呢?虽说一去就二十二年!
我也知道,象我与他这种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在现实当中能抗御得了什么?有人为了当官,已不惜雇上杀手,你能同这号人讲人道么?象雨果一样,视人道的原则高于一切,可他自己不也被迫流亡么?否则,决不会对他讲人道的。甘地提倡非暴力,金也提倡非暴力,可他们全死于暴力之手。人类的兽性被激发出来之际,任何理性都无法约束得住它的……于是,我们就默默在圈外,只凭自己的良知行事,写作好了,包括秦牧临终前不久,在我们组织的一个儿童文学的会议上,都表示要建立一个纯美的社会只是可望而不可及,他多少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愿多揭文革疮痂的,那么,黄秋耘临终前,又会怎么说呢?
默默观史变,萧萧壮士心。
——这是潘汉年的遗诗中一句。我想,黄秋耘当是如此。尽管人道主义面对强权一时是那么苍白无力,但谁能说,凭此便可以用“红色恐怖”给所有的非人道正名呢?在长远来说,人道的呼声,总归要压倒炮弹的喧嚣——这是有一年我从诺曼第归来写的散文中的一句话。在那篇散文中,我写到法国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那片弥漫过战火的土地上,留下的却是画家万古如斯的、恬静的、在蒙蒙雨雾中的海湾——英吉利海峡永远如此,那是米勒的海湾,而绝非战争的海湾。战争中那里是短暂的几天,而和平在那里却是永恒的,和平,毕竟要压倒战争;人道,总归要压倒战火的呼啸。就这么篇散文,就因为有这样一句画龙点睛之语,为不少处所转载,有的报刊,甚至专门把这句话引出作为导语。
自然,我的感慨不仅仅源于那个古老的、沉默的、宁馨的海湾。
我所经历的,在我这一代人当中,或许是最为惨烈的一种,有的,已经写在发表过的作品中,可只是作为点缀,让其“漏网”而已。而我想写的,或许还得留着,留在心灵深处,是不会发烂的。
我想,黄秋耘在送我出门口时所说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不要愧对你经受的苦难”,也在他心中留存了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不会愧对,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而黄秋耘呢?他自然也这么对自己说过。然而,他固然写了不少自己想写的文章,在他垂暮之年,可他该写、想写的还当有多少?
而这一大片的空白,还有望填充掉么?
时至今日,我还不明白,他给我覆的这封信,何以是红笔所写,是因为在看校样时,随手写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读着,读着,我眼前一片腥红。
“不要愧对你经受的苦难”——这当是人道主义一个高亢的呼喊!
这不仅仅对我,对我个人所言。
顺德女婿:灵气与个性
讲了草明、黄秋耘,余意未尽,却又想起了两位顺德女婿。既是女婿,就非顺德籍人了,可作为女婿,却多少沾了点顺德的灵气,也一般有个性。
第一位,当讲一个老外,瑞典隆德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主任罗思教授。他是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的弟子,一直锺情于中国文学及语言,娶了一位元顺德女罗惠玲。这些年来,他几乎年年都来顺德一趟,研究顺德的方言、民俗,他对广府方言,有着独到的见解。前年我到隆德大学,该中心正致力于文学中的广府方言的研究,当然是用现代的方式,运用电脑进行比较、统计、分析。我想,国内研究粤语的学者,也很少有他这么专心致志。当他谈起如何从零开始,筹办起这么一个研究中心,都有点眉飞色舞了。这是整个欧洲最大的一个东方研究机构了。
罗思早在“文革”前便来到了中国,学习中文,且在中国的对外杂志中当过编辑,他讲起“文革”中自己这位老外如何参加“大串连”的,更是眉飞色舞。
正是这些独特的经历,使他锺情于中国的文学、中国的方言。他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国语,即普通话,但是一旦说起广府方言,如果你没正面对着他的金发碧眼,势必左右寻找这话是不是在旁边有一位广东人?地道得教我这位顺德人自惭形秽了!
这自然得益于他的顺德贤内助。
恐怕很难有人相信,这位顺德女婿,还专门写过一本关于香港黄大仙的研究专著,让我们这些广东学者大跌眼镜。
如今,他一手创办的东亚研究中心,已是有一栋办公楼了,楼下,是一个藏书不少的中型书库,当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诸如莫言等人的作品,还可以看到如朱崇山的《风中灯》、洪三泰《风流时代三部曲》及其他广东作家如孔捷生等人的作品,近年来,该研究中心研究过上海作家及不同地域作家的作品,现在,则把重心放在广东作家与广东方言上,而且,进入了思维领域。
这样的女婿,当为罕有。
另一位顺德女婿,更是著名的文学大师光未然,他也同草明一样,活到近90岁,而且几乎是同时离开的。
他在晚年,仍笔耕不辍,且有研究古代文论的专著问世。他的真名叫张光年,我与他还是后来相识的,未相识前,就听朋友们讲到,他也是几乎年年下广东,上特区,而且专门要到顺德,他常说,南下广东,主要是呼吸南方的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自然包含有很多的内容,他对广东,对特区、对顺德,可谓情有独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这里改革开放的新进展,新事物。他过世后,我为顺德报专门写了篇悼文,题为《扛住闸门的高人》,不长,就全录了下来。
中国民俗学之父,我们广东走出去的一位文化大师钟敬文先生,刚刚过了百岁诞辰,便与世长辞了,还没来得及从悲痛中走出去,又惊闻张光年同志走了,这位以《黄河大合唱》震惊中国文坛、乐坛已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大师,也是我们顺德的女婿,怎么就走了呢?他不是说,兴有百岁之寿,可现在还不到九十呀!
是三泰在电话中讲的这一噩耗,而三泰当是从崇山那里得知的,因为崇山那里始终有一条光年热线,还不由得我不相信。巨大的悲痛,又一次搂住了我,面对著书架上两卷本的《文坛回春录》,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
仿佛就是昨天,我们还曾相见。耳边还萦绕着他的笑语:“呵呵,你这顺德人当了我们湖北的女婿,我这湖北佬是你们顺德的女婿,大家彼此彼此。”
可现在,我们都已阴阳相隔了。
两年多以前,中国作协要召开我的《客家魂》三部曲的研讨会。会前,我的责任编辑吴光华对我说,张光年对近年来出的大作品都很关心,这个三部曲早早就给他送去了,我们去拜访一下,看他对这个研讨会有什么意见?
吴光华是北京出版社著名的老编辑了,经他手出版的长篇,光获茅盾文学奖的就有两部《黄河东流去》与《穆斯林的葬礼》,其他奖就更不用说了。他与光年相交甚厚,很尊重光年的意见,他这么一说,我便欣然前往了。
出了地铁站,没有走多远,我们就到了。光年同志正在家,一见光华与我,很是高兴,叶绿大姐(按辈份,我当叫阿姨了,可大家都这么叫,也就随大流了,也许,这一叫,把她叫年轻了,当更高兴)连忙招呼我们坐下,喝茶,一听口音,便听得出是顺德家乡人。我忙作了自我介绍。
光华又补充道:“他可是湖北的女婿,当年是武汉大学作家班第一届的学员,不仅拿走了文凭,还在武大拐走了一位媳妇……”
于是,便引出了上面那段笑语。
光华说明了来意,说:“《客家魂》三部曲,是我退休前在北京出版社编的最后一部书稿,是我编辑生涯中打下的最圆满的一个句号,小谭埋头笔耕,淡泊名利,不好张扬,其实已出了几十本书,这次,给他的作品开个研讨会,不论对他,对我也是一个激励。”
光年很是高兴,说,应该的,出这么多书还没开过研讨会,是不是小谭太淡泊了点,作家协会应当关注这样有潜力但不好张扬的中青年作家,文坛的真正希望恰好就在这些人身上。
我们就这么谈开了,他兴致勃勃地说,这些年,我就只上广东去,不仅仅是因为我是顺德的女婿,而是广东作为改革开放的一片热土,我到了那里,就感到气顺得多,那里什么空气,都新鲜嗨,更何况那里有不少谈得来的老朋友,象朱崇山,我们什么都能谈……
我说,我给朱崇山的《风中灯》写过评论,在反映香港回归题材的长篇作品中,他主笔的是最有深度与力度的一部,尤其是敢于抓住中英谈判期间金融动荡的一刻写,没大手笔不行。光华出的霍达那部《补天裂》,写的是新界被割让的历史,要容易把握一些。
光年说,崇山同志近年笔耕很努力,现在又在准备写澳门回归的长篇了。功力日见深厚,不容易,在他那个年龄,不吃老本,在艺术还力求再上一层楼,写得更勤,更多的,已经不多见了。
记得他还说,书出得多是好事,有数量才会有品质,巴金前不久也说过这一类话,有人总是非议中青年作家写多了,“文革”前一年才出几部,方有“三红一创”,其实,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提高了,书才出得多了,没坚实宽大的塔座,哪能有高耸的塔尖呢?为什么怕出得多?恐怕,有的人不是怕这个……
光年有点咳嗽,我们没敢多呆,更没有提出让他参加研讨会的事。另说他身体欠佳,平日,他也早已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再破例参加多种首发式、研讨会,保持低调,我自然理解,能亲自聆听他的教诲,便已十分满足了。不过,临走时,叶绿大姐却一再叮嘱,很高兴又认识了一位元老乡,是老乡,就常来串串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以后一到北京,别忘了这里来,你这位老乡加女婿……她反复强调“老乡”,我却领悟了这两字的意思,这恐怕是人世间最寻常也最亲近,却不带有任何功利与色彩的一种关系了。下回到京,应该来。
可过了一年多,1999年底,为协助深圳龙岗举行客家节去京请一些客籍领导人,我住进了作协楼里的招待所。在那里,我遇见了叶绿大姐,一问,原来光年同志有所不适,住在这里,好方便上医院检查。我在客厅里,只能轻声说话,回望里间,灯光昏暗,只隐约看见床上有人。我自然没有进去,却失去了与老人最后见一次面的机会。
上他家造访的机会,也就不再了。
拿出书架上的《文坛回春录》,想起老人的谆谆教导,仍止不住泪水双流。当年,正是这“回春”录上所载,如果不是冲破了“两个凡是”的束缚,我们又怎有他日放手创作的春天呢?而当日为争得文坛的春天,张光年并一批文坛宿老,又曾以怎样罕有的勇气。经受多大的磨难与打击……我清晰地记得,当初我一部长篇处女作到了秦兆阳(他也是湖北人)手上,有人提出这么写是否有写人权之嫌,老人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宪法上也有‘人权’二字,不许侵犯人权嘛”。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些老同志为何会为这如此激动。尤其是十一年前,张光年亦曾大放悲声,为当年一同打破坚冰而准备下地狱的战友与领导。这两卷本,多少记录了当日的抗争——而这些,恐怕后人是很难领悟背后的严峻与复杂,假如不加注的话。
又走了一位为我们扛住“闸门”的高人了——光年个子很高,年轻时恐怕有一米八九,今后,还有谁为我们扛呢?我们自己是否扛得住呢?痛失先师,是无可弥补的。我手下的笔,还能让这文字似倾泻的春水过闸而出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