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儿童生活，是人生最美的馈赠。

　　那时，我从南方长着高高的木棉树的大城市来，与触天的英雄花道了别，也同高楼大厦道了别，扑进了矿山的怀抱。那时的矿山，相传还有老虎，当孩子的，当然无缘相见，只知矿本部里还有一张虎皮：不过，野地里五光十色的小鸟儿，倒是没少见，连红嘴的相思鸟，也曾扑到我的窗棂前，使我一棵大城市乖孩子的心，顿时野了不少。

　　可不，同学们都笑我手心没有茧，笑我挑担子象扭秧歌，笑我没见过井下另一个世界，笑我……是城里大少爷。

　　自幼一颗要强的心。

　　于是，寒假里，同弟弟们一道，来到了彭家大岭。干什么？翻矿砂。过去，氧化猛品位低，被遗弃在这大山上。如今，高品位的采尽了，被遗弃的竟又获得了价值。我并未思索其中的深意。只是一把锄头，一担箢箕，走上弯弯的山路，去寻觅，去发掘，手上结茧壳了，挑担走路不仅不晃，还可以走上山的路……

　　而且，整日价把手、把脚，泡在冰冷的流水里，用箢箕当筛子，淘去泥，淘去矿砂上的种种附属物，用以辨认出哪是真矿砂，哪是黑色叶岩，哪是石头，……是的，经冲洗后，矿砂是发亮的，黑色叶岩和别的东西却是哑色的。想鱼目混珠可办不到。

　　父母发现，大惊失色：天呀！

　　谁想到刚从城里来的大少爷竟一下子泡在冰水里干活呢？

　　纵然有了禁令，我们兄弟仍偷偷干。

　　干完，同别的洗砂人一道，把矿砂垒好，四四方方，好让收砂的人丈量，付报酬。

　　记得足有两立方米，可是，我们只得了两毛钱，好多大人都愤愤不平，说这是欺负小孩。

　　可我们却很高兴，下期一开学，我们就有了长茧的手，重担压不弯的腰，不怕同学们笑了！两毛钱，正好分给同学们一人一棵糖。

　　四四方方，两立方米的矿砂，成为了我们儿童生活中一个永恒不灭的界碑，梦中，竟高耸入云……

　　·下篇·

　　还是你吗？大山！

　　不见了你那苍翠的披纱，不见了山颠上撩拂着云霞的青松，不见了百鸟鸣啭，不见了鲜花争妍斗艳，不见了藤蔓，不见了小草……儿时熟稔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有过。可即便是最艰难的苦日子里，我还从你这获取过葛麻藤，挖掘过土茯苓——大人说，挖的时候切莫惊动它，否则。它便会走掉的，我们还那么俨然一回事，一旦沿根茎找不到那茎块，彼此就埋怨了起来，准是谁把它吓跑了。

　　有时，还会为此打架。

　　没办法吧，那是饥饿使然。其实，吃多了土茯苓，拉屎不出的。有一天，我蹲在厕所里，急得直叫妈妈……

　　总之，那天就没上成学。

　　不管多苦，大山，你毕竟还有绿荫的庇护，还曾为我奉献过种种甜蜜或苦涩的果实。

　　可现在，我认不出你了！

　　你被切割成一块块的坡面，成了三角形、菱形、锥形，种种几何图形，只有泥土的褐色、黑色叶岩的深深的折痕，仿佛凌空劈下来的大刀，把你削成了种种碎片……

　　此刻，似乎天空也被切割了，大地也被切割了……

　　儿时的诗情荡然无存。

　　再也找不到葛麻藤，自然，土茯苓也给惊走了，走得远远的——因为附近再也没有葱绿的所在了。

　　儿时的诗篇——关于大山，关于青松，关于鸟儿与花朵的，早在十年浩劫中被焚毁了。可现在，焚毁的却是我的心，我再也背诵不出儿时那些天真、插上了幻想翅膀的诗句了，其实，昨天未来时，我还悄悄背上了几句，准备今天背诵给伴同前往的朋友听听。

　　这只是几何图形，不是大山！

　　这是暴行的积累，不是大自然的造化！

　　也许，只是隔了多年重还旧地，才有这种感受，问一个住在山下的人，他却茫然：不就是这样的么？我一直见的就这样——良久，他才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过，过去这山里还有过老虎，有过野兔，有过……

　　他仅仅是“听说过”。

　　我走了，带走了“听说过”的一切。大山留在我的后面，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不该有此行。

　　儿时生活的馈赠，只应永远在心中保存，不可再向现实索取，我也许是太贪心了，所以，连保存下的也失去了。

　　但愿今天的孩子不再有这得而复失的遗憾——书页里的绿叶永远苍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