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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说书
古有“书痴”之称。“书痴”,说的是唐代窦威,“家世勋贵,诸昆弟并尚武艺而威耽玩文史,介然自守,诸兄哂之,谓之书痴。”
拿上一本好书,读到不觉东方既白,不知肉味,在我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少年时代,所以落个神经衰弱,常常失眠,为同屋所笑。
但我还是爱书,书里面有我的甘甜苦辣,有我的毁誉荣辱,有我生命的基因、链环……甚至可以说,我的一生都将要靠书连接起来。唯有书,才能使我生命之火、事业之波永不泯灭……
一九六三年前后,其时,我仅是个十多岁的初中生,酷爱《离骚》及唐诗、宋词,有时也爱在作文中引上几句。我的第一个语文老师叫冯泽龙,其实他那时仅是代课教师。他看我的作文尤为认真,眉批比比皆是,而且常找我谈话,介绍我读这样那样的书,我照着他的指点一部一部地读。自然,他是殷切期待我日后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的。然而,第二个语文老师,长文章一律不看,不打分,见引了《楚辞》的句子还得批上几句刻薄的话。终于,他得知我在写小说,于是串通了学校某些负责人,公然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我写反党小说,把我关押起来。
由此我大病一场。病中,我仍然在读书,先是读了邓普同志的《军队的女儿》,也正是作品中女主人公鼓励着我与重病作斗争,没有气馁。同时,也坚信“反党小说”的罪名一定能洗雪掉。
而我却因祸得福,市里的一番调查落实了我的问题。原来小说写的是一位流浪儿童如何得到解放军、老师们的帮助而成为好学生,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因此,倒使市局器重起我来,来人捧了我一大迭草稿推荐我上重点中学。于是,我又成了当时全市唯一的一个跳级生,初二没读完便升了高中。
“文革”当中,我又再度罹难。“一打三反”里,我被押在学校的钟楼里,居然又找到了前一位老师介绍的那套《约翰·克利斯朵夫》。这番重读,与几年前的心境又大为不同了,因祸得福的奢望是绝对不敢有的,到处都是一片“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的狂呼声,我那里甚至还想到死。但是,正是书,给予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总忘不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后的一切,克利斯朵夫背负着一个孩子要涉过一条大河,孩子太沉重了,他要背不动了,但他知道,他背的正是未来……
沉重的现实,在我也是一种未来,我深信生活会偿还我的,这是书与生活同时给予我的启示。
于是,我活下来了。书告诉我活下来,而我活下来也终于写出了书。
书,也同生活一道,告诉了我关于人的尊严、人的天性、人的情感、人的权利、人的一切。我才有了那种宏博的人道主义激情,才敢于对一切不公正的、丑恶的、罪孽的东西宣战。我才成为了我——一个不同于别人的我。
凯勒说过:“一本书象一艘船,带领我们从狭隘的地方,驶向无限广阔的海洋。”这是千真万确的。难道不正是书,引导我走向了壮阔的人生么?如果我在那可怜的阁楼里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我还能有今天,还能为今天的波澜壮阔的改革呕歌吗?我坚信,书会引导我走向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我永远忘不了,在乡下的日子里,一旦听到什么地方有一本书,不管什么样的,都不惜走上七、八十里甚至上百里地,以一睹为快;也忘不了,因读书入迷了,被农民当精神病人,左右开弓,打得脸肿了几天;更忘不了,在牢狱中,把马列著作读了又读,从而确信自己没有什么大错……迄今,我仍是那么酷爱书。我一生都将离不开书,这也许是命中注定了吧。书铸造了我的人格,书培育了我的情感;最终,书也将延续我的生命,完成我的形象。
这便是我的读书生涯。书使我不幸,却又使我于不幸中赢得大幸;书使我负重,却又使我展翅飞翔;我为它而生,也为它而死。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痴人说梦”;我呢,就借用一下,改一个字,改作“痴人说书”,权且充作标题,也算是我的一片痴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