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有座俊美的大山,名叫瑞云山,亦称峻山(古名甄山)。它是“逶迤腾细浪”的五岭的一条支脉,雄踞于古时南北通道要塞之一——鹰阳关西南,环抱着广西贺州贺街这睦邻湘粤的桂东重镇,使这自古著名的贺州风光,与“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竟妍春色,别有一派南粤风韵。
瑞云山的形状,很似一位仰卧着的美女;主峰叫二峻,有两个峰顶,前者稍平,宛若人的头额,扣接着一串连绵起伏的山峦,像曲长的头发在顺风婆娑;后峰斜上直下,猪胆型,酷肖美女之鼻子;次峰名头峻,峰尖凸于丰满的半圆山峦之上,活似美女的胸脯;次峰前后相连的高矮起伏的山峦格局,都比例适当、曲线协调地分别显出头型、身段,以至舒展自如的腿部、脚部。锦锈的贺江(亦称临江或临贺江),蜿蜒于瑞云山麓,像是轻披飘带的美女玉臂;在下游江心浮起一个绿荫覆盖的石岛,即著名风景点浮山,像是一顶碧玉花冠在美女的掌心托着,欲戴未戴;濒临贺江而又贴于瑞云山腹的贺州中学,这座已有70年历史的贺州教育中心,像是美女正跳动着的心脏。
也许是因为瑞云山形状酷似美女的缘故吧,我自童年直至现在年过半百的中年,无论是在家乡时的生活或是离乡后的回忆,自己所有关于父母,亲人,母校,故乡,祖国的思念和民族文化意识,都与瑞云山联系着,化合为一个意念中的瑞云母亲的形象。这个形象,随着岁月增长和经历增多,日渐明朗,迭增内涵,尤其是在与我的母校贺中联系的几次离回家乡过程中,更深沉,更深化了。
童年所见的天地,只是家乡的山山水水,每得一点新鲜知识和每受一次心灵震动,总是赋予所见天地去理解和想像的。姐姐讲神话故事女蜗补天的时候,我将瑞云山看作是这位为人类造福的女神躺下休息的化身;哥哥讲人类原始是母系社会的知识,我也似懂非懂地将瑞云山看作是这社会遗迹,似乎家乡的人们都是这母性繁衍的后代。最直接地使我的感情与瑞云山联系起来的,是贯通贺街的河东与河西之隔的贺江浮桥,它以几十条小艇串连并铺上木板构成,从桥上走过,轻轻摇荡,有似在轻柔的摇篮中,像是瑞云山的手臂在挽着轻摇。从会走路时开始,我经常从桥上走过,每次都感到自己是在放大了的摇篮里。逢年过节,我母亲都带着我兄弟姐妹过桥到河西探望外婆,慈祥的外婆总是轮流着一个个抚抱我们,每当我在外婆温暖的怀里背受她的细手抚摸的时候,我都想到过桥的情景,似乎同时受着瑞云母亲的抚抱。初上贺中的那一天,我受过喜泪盈眶的母亲抚抱走过浮桥,瑞云山在笑脸相迎,传来的贺中读书声像是她的心在欣喜跳动,我激动地跑在桥上,像刚受母亲的抚抱那样,被瑞云母亲的手臂揽着,扑向她的胸怀。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时代的意识里,瑞云母亲的形象是伟大而亲切的,是蕴藏着深厚情感和无穷知识智慧的。
我告别家乡,是在50年代初的一个冬末早晨。当时我们一批同学在贺中集体报名参加,共和国刚成立的兴奋和青年的热情,激励着我们徒步走向征途。初升太阳的暖照和对锦锈前程的向往,使我们在金黄色的公路上,每走一步都充满激情。当快跨出镇境的时候,我恋恋回首望着瑞云山,艳丽的阳光给她披上了金色的彩衣,主峰呈现的脸庞在欢笑,一线起伏山峦所现的曲长秀发,似正冉冉飘起,贺中的庭院隐隐若现,刚才在那里的欢送歌声仍荡在我的耳沿。这时,两年多在贺中生活的片片情景,在我眼帘浮现;进学时学校尚无电灯,晚自修都是靠盏小煤油灯置课桌上攻读,语文课本首篇是巴金的散文《繁星》,每当晚自修后,见同学们各持小灯散开于瑞云山腹的校园的时候,我都想起这散文中“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看着那星天,我就会忘掉了一切,仿佛就在母亲的怀里”的语句;学校有电灯后,当我首次听到收音机传出音乐声,新奇惊讶之余,也天真想像这是瑞云母亲的声息;在学校举行灯火晚会欢庆解放的那一夜,与翩翩起舞的秧歌队、龙灯队同时出现的一队解放军,竟多是熟悉的老师和高班同学,这情景使我依稀感到瑞云母亲在鼓励着儿女们与时代同步……。我正咀嚼着这些往事,不知谁领唱起贺中校歌:“瑞云巍巍,临贺泱泱;莘莘学子,国之栋梁……。”往事和歌声,使我届近勿远地看到瑞云山,正是一个知识的、革命的、时代的母亲的敦厚形象,我们走着的公路,像是她伸出手臂,开怀地送她抚养的莘莘学子踏向宽广征途。
这段情景,一直萦绕着我的心怀,在离乡后的漫漫征途上,无论是顺利或是遭受挫折的时候,都时会浮现心中,或以此自责不足,或以此自勉奋起,像是瑞云母亲督促、鼓励着我,或是在抚慰、保护着我。也许是由于这种意念驱使吧,70年代初春节前夕,我偕同从未到过贺州的妻子儿女,回到我阔别20年的家乡。那时正是十年浩劫时期,国难、家难、己难交织,在凄风冷雨中我投入了瑞云山的怀抱,满山雾雨茫茫,昔日俊美的山峦看不见了,我似乎感到瑞云母亲掩面啜泣,不忍见落难归来的游子。在冷雨中我遍寻寄寓着种种深情的旧地:我视若瑞云母亲心脏的贺中,破旧不堪,冷冷清清,似在奄奄一息;被称为美女的碧玉花冠的浮山,不久前被大火烧过,一片枯槁焦黄;我看作是瑞云母亲手挽摇篮的贺江浮桥拆毁了,已被一座钢筋水泥支架的公路桥代替,这点进化刚稍慰我的心,却又被不久前在这桥上发生的惨案震惊了——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贺中教师,于此被“红卫兵”推下河中活活淹死!我心酸地感到这条桥像是锁着瑞云母亲的铁铐!但是,当我知道好些早年参加革命的亲人学友,蒙冤被迫返乡劳动,就靠上瑞云山砍柴维持生计的事情时,我感到了瑞云母亲不仅是在为国难、乡难、校难痛哭;而且在默默地抚慰和保护着她的儿女们。这使我想起抗日战争时候,许多著名文化人(如何香凝、张澜、沈钧儒、梁漱溟、许涤新等等)和来自广州、桂林、长沙等地的大量同胞,都因避难贺州而得安;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蹂躏四面邻县,唯未踏入贺州县境。这历史的奇迹和眼前的事情,使我进而感到瑞云山又是一位与祖国和祖国人民(包括她的子女们)共呼吸同患难,像母鸡在面临威胁时以双翅保护着小鸡那样的坚毅母亲的形象。这信念使我在乘车离乡而再经这公路桥上,感到它不再是锁在瑞云母亲手上的铁铐,而像是她挥起巨手,推着我们向前冲去。
我最近一次返乡,是在前年初夏,为我85岁高龄辞世的父亲治丧。我母亲已于早年去逝,两位老人家都安息于瑞云山腹的茶叶界。这使我对父母的感念之情也融铸于瑞云山中;父亲为人正直刚毅,母亲贤慧慈祥,两老的秉性风范,与我意念中的瑞云母亲形象又是何等一致,浑然一体。父亲曾是贺中开办时期的学生,生前曾迈着八十老躯为在“文革”中被改了校名的贺中复名到处奔走呼号。我兄弟姐妹都曾就读贺县中学,于是我们怀着念父思校之情重访母校。时值午后,太阳西斜,正对着瑞云主峰下移,使这座美女山像仰卧观音似的迸发万道灵光;朵朵浮云穿过山腰,慢慢飘逸,像是美女沐后整妆,冉冉若起。她的心脏——贺中,已一改浩劫时的凄凉景象,课室虽旧但整洁井然而不少学生正在埋头攻读,这是放学时候,更多学生在操场运动、游戏;室内的读书声和室外的球声、歌声,合奏着动人的交响乐,呈现一派生机。这劫后复苏的景象与此时瑞云山的美姿相辉映,我感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不仅使瑞云母亲的心脏恢复了跳动,而且使她的形象更扩大容量,增添新的内涵,这就是既要以时代的先进潮流之动而动,又要有自己的本根意识和气节。这是我为母校一派生机的兴奋中,偶见壁上一副旧楹联而顿悟的:“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贤人”。这楹联使我想起幼年时和在贺中读书时,我父亲和老师讲过的自古以来许多出自贺州的贤人轶事,而且从中看到一条圣洁与刚毅交融的正气血脉,贯通古今;写出千古绝唱《爱莲说》的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出生和成长于贺州,他以莲寓人,是在于赞颂“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同是宋代著名理学家林勋,以洋洒的政论誉世,这位贺州先哲曾以13次上书弹劾奸佞名垂青史;清末民初的贺州人士于式枚、于武棱兄弟和林世焘,都是对埋葬封建王朝、开创新时代和新教育作出卓越贡献的政治家、法学家、教育家;被郭沫若爱称为贺州“靓女”的于立群,《洪波曲》记下她与郭沫若在长沙的抗战史迹;还有许许多多的大革命时代、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建国后各种斗争中,浴血奋战坚贞不屈的先烈们,以及在各个领域岗位上,艰苦奋斗,坚韧拼搏的前辈、同辈和后辈们的动人事迹,不就是这条正气血脉贯通的体现么?从眼前所见母校和家乡的蓬勃生机里,我感到这血脉在继续并会永远畅流,而这,不就是抚育了千万世代儿女成长,而今又在整妆若起的瑞云母亲的血脉么?
前些日子,为庆祝贺中创办70周年,在广州的校友聚会。几位曾任贺中校长的白发长者,由孙女扶着出席了,一些革命前辈仍是领导干部的校友徒步来到了,一些我早知名而从不知是自己校友的科学家、医学家、工程师、编辑家、作家到会了,有的全家或两三代人都是贺中校友也一齐到会了;与会者少数是贺县人,多是广东或其他省人,只是曾到贺中工作或抗战时避难贺县而曾就读贺中的。校友们的聚谈中,各自深情地讲述着当年在母校的生活情景,交流阔别多年的校友近况、资讯,通报全国各地和外国、香港、台湾校友的念校思国之情,有的还讲到由于读过几间学校,最近连续参加几个校友会,都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异同交织的念根情感。这些校友聚谈,一方面使我感到瑞云母亲似有一条无形的情线,将分散天下的贺中或贺县世代,以及与贺县有过缘份的人们连结着,另一方面又感到瑞云母亲不仅是贺中或贺县之象征或所属,而是中华民族文化意识的一种体现和凝聚,是每个炎黄子孙都具有的情感和意识。亲爱的读者,当你思亲、思乡、思校、思往、思友、思国的时候,在你的意念中不是也有一个称谓不同、形状有异的瑞云母亲形象么?
瑞云山是我家乡实在的大山,然而她的形象和她的名字,却是无限地寓现和象征着种种锦锈的情感、意识,并示兆着吉祥……
1990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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