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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你真的跟那个魅影说话啦?”
“他叫魅影?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戴叶小姐歪在松软的席梦思床上,手里抱着一个干花填充的枕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吟凤偏过头一笑,轻声道:“其实呀,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但是关于他的传言相当可怕,我们都当鬼故事来听。我妈妈是想保护你,怕你听了感觉不舒服,所以你才不知道的。你不会怪她吧?”
看见吟凤一脸严肃的样子,戴叶忽然感觉好笑起来,道:“我为什么要怪她呀,这些事情我早晚要知道的。你知道吗,他唱歌的声音可好听了。”
“是吗?那他帅不帅啊?”
戴叶小姐忽然想到那张扭曲的脸,心里不由得一紧,但转念一想又释怀了。
“戴着面具的时候很漂亮,是个大大的美男子。”
吟凤的神色凝重起来。
“那要是不戴面具呢,什么样?”
“比鬼还恐怖——我是说面具遮盖下的半张脸。”
“那你还喜欢他?”
“净瞎说。”戴叶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我哪有喜欢他。”
“喔唷,口气都暧昧成这样了,还说不喜欢?——”
“你再胡说,我可不理你了啊。”戴叶正色道,起身到镜子前梳理起头发,“其实他很可怜的,一个人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虽然周围的景色都很漂亮,但是没有人跟他一起欣赏。你想想,那种感觉一定很孤独。”
吟凤被她话里伤感的语调感染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人怎么样?”
“好极了,你知道吗,我很冒失地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
吟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叫道:“你摘他的面具了?!”
戴叶非常迷惑地看着满脸惧色的伙伴,诧异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是无意的!”
“可是你知道吗,上一个摘他面具的人已经死在地下室里了,听说就在那池子下面——”
戴叶的梳子“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她的脸色也开始发白了。
“你没开玩笑吧?”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据说有人在附近的河里看见了那个人的尸体。——等一等,不对,那就不可能是他干的了,我妈妈说——”
“你妈妈说什么?”
吟凤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道:“没什么,她说她相信他。”
“哦。”戴叶小姐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来,叹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起码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一个魔鬼在一起。”
“你一定是喜欢上他了——我是说想跟他交朋友。”
戴叶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想,可是我觉得他太高贵了,我怕我自己配不上他。”
“可是你刚才还跟我说,连他都把你的歌声当成天籁。”吟凤笑道,“再说了,这个歌剧院换了不少女高音,就是因为不合他的胃口。柯夫人不就是例子?”
戴叶沉默了半晌,问道:“我听说她回来了,是真的吗?”
吟凤有点不屑地晃了晃手里的小荷包,缓缓道:“是啊——我真不知道她怎么还敢回来,前几个女高音都是一出事就销声匿迹,要么就躲到别的城市里去了。可是她居然把自己往老虎嘴巴里送!”
“怎么了,难道他会很粗暴地对待她吗?”
“最多也就是恶作剧。”吟凤扑哧一笑,悄声道,“你知道吗,上次有女高音因为不听他的劝说,掉进了下水道里,半个小时以后才被人捞上来。”
戴叶虽然笑出了声,但还是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老天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些人的嗓子都太难听了,对他来说。他不喜欢整场歌剧都声嘶力竭的那一类演员,他喜欢的是你这种类型的。”
戴叶有些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我这种——类型?”
“对,你这种类型。你的乐理或许不如别人,但是你有天赋,而在他看来,有天赋胜过其余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够在演出当晚获得跟他相处一夜的殊荣。”
戴叶觉得“相处一夜”这个说法有点别扭,又找不出别的词句来替代它,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过了一小会她才问:“那就是说他欣赏我?”
吟凤诡秘地一笑,把嘴贴到她耳朵上,笑着说:“我想他简直爱上你了。”
戴叶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道:“不会吧!”
“那种玫瑰花通常是他自己佩带的,从来没有送给过别人,即使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女高音。你说这是不是非同寻常啊?”
“也许吧。”
戴叶忽然感觉自己有些累了,她很抱歉地对吟凤一笑,吟凤很默契地点了点头,跟她道了午安,笑着走了出去,幷且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戴叶踱到书桌跟前,忽然想写点什么,但是她真正把笔记本打开,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大概真的太累了。”她想,“现在得好好睡一觉。”
她把笔记本放回桌斗里,懒洋洋地回到床上,抱着干花枕头进入了梦乡。
“她要休息?那演出怎么办,难道让观众白白等着?”
王夫人不置可否地看着两位经理。
“先生们,你们最好自己拿主意。如果歌剧魅影真的要求让戴叶小姐上场,而她又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拒絶的话,她就只能答应。”
“谁给他这样大的权利,可以把我们剧院的演员玩得滴溜乱转?简直是岂有此理!”
安彼得非常愤怒地叫着,但是萧浜叫他不要着急。
“或许我们可以考虑让柯夫人担任替补。”
安彼得疑惑地看着他,但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王夫人嘲讽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行了个屈膝礼,非常优雅地退了下去。
“我换衣服去了,请您不要进来。”
魅影独自走进花梨木衣柜后头的暗门,把门从里边关上了。他对着有一条小裂纹的穿衣镜,慢慢把长衫和中衣脱了下来,然后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
镜子里是一个筋肉结实的高大男子,像一座厚实的大山,跟他右脸那略微清秀的五官不大相配。他笑了笑,下意识地收紧了肱二头肌,做了一个运动员的动作,然后又自嘲地放下双手。是啊,或许光看这身肌肉,地面上的那些人还能够接纳他。他冷笑一声,可是接纳了又怎么样?他这样的人见了天日,没了面具,只能在街头卖一辈子的苦力,要么,就是被人引入歧途,抓到监狱里戴脚镣,吃牢饭——总之,在那些人的富贵眼睛里,长成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幸福了。想到这里,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全身的肌肉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跟他眼睛里雠恨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让人望而生畏——其实,他并不是没有上到地面去过,只不过他总是在白天穿上破烂的衣衫,挎个竹篮,跟一群沿街乞食的可怜人混在一起。他脸部的残疾总能让他要到不少钱,但是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会把这些都分给那些更需要钱的人。慢慢的,他的名声在外面流传开来,都说他是个慷慨的叫花子。对于那些跟他一样不幸的人,他总是很慷慨的。
我不配吗?真正不配的应该是他们。那两个猪脑子凭什么当上了剧院经理?不过是因为在垃圾回收行业发了笔财,就敢于妄称自己懂得艺术,难道天才和金钱可以相提并论吗?真是可笑。这倒罢了,他们竟敢违拗他的意志,让那个卖弄风情的柯夫人重新登台。如果不给他们一点颜色,大概他们都要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魅影把西装换好,拉上衣柜的暗门,从帷幕后头走了出来。
“难为您总是想着来看我。”
“不必客气,我欣赏你的才华,所以才对你另眼相看。但是有件事情我得求你,这次千万不要再干把人扔进下水道里的事情了。外边都在传说你杀过人呢。”
魅影笑了一笑,说:“是杀过人,不过只有一个。那一个人已经让我的良心这么多年来一直隐隐作痛,我怎么还敢去谋害第二条生命?放心,她顶多变成一只哇哇叫的癞蛤蟆——只是比喻,至于她美丽的形象么,我想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要知道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对面的女子一笑,点头道:“这就好。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瞧你。”
“您去吧,恕我不能远送了。”
女子乘着小船渐渐去远,魅影有些惆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我究竟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今天晚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他紧了紧领结,回去准备下一部歌剧的剧本了。名字他已经想好,就叫做《唐潢的胜利》。
“这两个傻瓜早晚得把我们的剧院毁掉。”王夫人焦躁不安地说,一边乱七八糟地踱着步子,“居然让那个狐狸精重返舞台,他们是根本不把魅影这个人放在眼睛里呀,再这样较劲下去,我们恐怕得停业关门了。”
“不是说做替补吗?”吟凤天真地望着母亲,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激动。
“替补?”王夫人嘲讽地苦笑一声,“替补,天晓得!戴叶到现在还不肯出演女主角,替补,替到最后就接替戴叶上台了!他们的把戏我还不清楚?”
“可是小叶子确实没有空啊,我想也不能够太怪两位经理。”
“吟凤,你太幼稚,连这样的问题都想不清楚。”王夫人正色道,“关键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替补,我想魅影也不希望他的剧院因演出砸锅而出丑——问题是谁来当这个替补?难道全世界的女高音都死光了,只有她柯碧云能胜任这个角色?——算了,我们等着看好戏吧。今天我已经——”
“你已经什么?”吟凤觉得母亲似乎要告诉她什么,非常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没什么。”王夫人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没再多说话。今天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她觉得。
“我得马上去找戴叶,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个夫人的角色就必须让她出演,否则会出事的。”
“你等——”
没等王夫人说完,吟凤就一溜烟跑了出去。王夫人倚着门框,默默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不经事的倒霉孩子。”
“你要是不去演出,今天晚上也许会出大乱子的!”
“谁告诉你的?”
“我妈妈。”
戴叶笑着点了点头,说:“我就猜到是她——对了,她跟魅影一样,都喜欢唱那出《牡丹亭》。”
“别打岔,说正经的。你到底去是不去呀?”
“我肯定不演女主角的。”
吟凤有些生气地放开了戴叶的手,道:“你怎么能这样呢,明明知道魅影不会放过柯夫人的。”
“她自己想上去演出,又不是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能拦得住的。”戴叶非常不屑地说了这一句,从银盒子里取了一颗话梅,轻轻地含在嘴里。
“你还在为她抢风头的事情生气呀?”
“我有什么生气的?我一个孤儿,又不想标榜自己是什么贵族后代,唱好了万众瞩目,唱得不好再回来跳我的芭蕾,根本没什么损失。关键是她的做派太叫我看不上,你瞧她巴结柯灵男爵的那个样,简直巴不得做他的情人。”
“戴叶!”吟凤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这样刻薄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好啦,我偶然发一次火么。要是每天都做‘fair lady’,喔唷,那我还不要憋死了。好啦,说到底,你是劝不动我了。如果魅影手下留情,只给她一点小教训的话,或许她可以因此长点记性,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哦——”
“上帝,你今天似乎比我更没心没肺啊。好了,我也说乏了,不谈这个。你最近有没有出去逛街啊?”
“没有,怎么了,街上有什么新东西吗?”
戴叶小姐像所有小女生一样,一听到逛街两个字就两眼发亮。
“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哎,”吟凤兴奋地贴着戴叶的肩膀说道,“最近兴隆街那一带又有新首饰了,你想不想去看啊?”
“我得先知道是什么款式啊,上次你给我买了一对米老鼠一样的钻石耳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虽然是假冒伪劣,但是也太没品位了吧,我都不敢戴到街上去了。”
“好了,这次不会啦。哎,有一种耳环,是黄铜做的,不过很轻,是用音符做造型的,你喜不喜欢?”
“音符也有好多种的,你说哪一种啊?要是休止符的话,那我全部都不喜欢。”
“是八分音符哎,喜欢吗?”
戴叶听了也高兴起来。
“真的吗?——那你等演出完了带我去,就这么定了。”
“好说。”吟凤看见好朋友心情好了,也就开心多了。“只要你高兴就好啦。”
“恩,我知道。”
下午的阳光照在两个女生的卷发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空气里有一种新晒被子的清香,也许,那就是温暖的味道。
“一个女戏子居然让你五迷三道的,你可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男爵夫人非常恼怒地摇着手里的鹅毛折扇,一边尽量冷静地说道,而男爵始终在一旁沉默着。但是听到“女戏子”三个字的时候,他再也沉不住气了。
“请原谅,母亲,我想她不是什么女戏子。”男爵冷冷地说道,把葡萄酒倒进水晶杯子里,手握杯柄,缓缓地摇晃着,看着那玫瑰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旋转。“您如果不喜欢她,可以直说,但是不要拿这样的称呼来侮辱她。”
“戏子就是戏子。”男爵夫人非常顽固地说道,“无论世道怎么变化,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句话是不会变的!”
男爵把水晶杯重重地放在檀木桌子上,眼神里闪射出愤怒的寒光。
“我请你自重,柯氏男爵夫人。”
男爵夫人冷笑一声,挑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竟然敢跟我这样说话?”她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子。你们父子俩都是喜欢女戏子的货色,别打量我不知道!”
“那也比喜欢男管家的货色强上那么一点。”
男爵夫人狂怒的站起身来,吼道:“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如此地冒犯你,是吧?很好。我想可以把英国管家詹先生叫进来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你这位高贵的夫人。如果喜欢,那我的话决不收回。”他顿了一下,微笑地看了他母亲一眼,继续道,“絶不。”
男爵夫人已经气得浑身乱战,她把羽毛扇子扔在米色提花沙发上,指着男爵的鼻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方颤巍巍地道:“你——你这个不孝的逆子——”
“你这个不忠的寡妇!”男爵把酒杯一摔,“豁啷”一声脆响,男爵夫人被唬了一跳,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你跟管家眉来眼去的事情?我父亲是对你不忠,但是你怪不得他,为什么呢?因为有你的红杏出墙,才有他的心猿意马!你跟管家搅在一起,他跟女演员打得火热——多好的一对男女啊,赫赫扬扬的男爵夫妇!别叫我恶心了。他至少还知道疼顾我,你呢?父亲离开你以后,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说够了?”男爵夫人摆出一副端庄高贵的架势,想震慑住自己失去理智的儿子,“你是想让整个梵若城的公民都看我们家的笑话,是吗?难道我和你父亲犯过错误,你就必须得重蹈覆辙?我可没听说过这样的逻辑!”
男爵夫人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银质烛台的微光照亮了她已经苍老的面容。男爵不无讥讽地对她鞠了一躬。
“抱歉,我的母亲,我刚才严重地冒犯了您。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您的出身并不比我们的戴叶小姐高贵,您不过是一个小市民的女儿,为了贪图钱财嫁给了我父亲。我敢担保他从来没有爱过您,至于您如何,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想也好不到哪里去。您尽可以嘲笑戴叶小姐的出身,至少她是个伯爵的后裔,而你,我亲爱的妈妈,你什么也不是。”
男爵夫人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羞辱。
“你会为你说的这些话付出代价的,我的孩子!”她恶狠狠地叫道,但男爵仍然报以令人恼火的微笑。
“很好,我的母亲。不过请您记住,柯氏男爵的称号只属于男性,而你,我的母亲,非常抱歉,您姓黄。黄跟柯扯不上多大关系,哪怕在《百家姓》里也是如此。”
他飞快地对着母亲鞠了一躬,不等她再说什么,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橡木大门。
“让她一个人在里头生闷气吧,”他心想,“虽然我今天的确很恶劣,但是比起她从小对我进行的精神虐待,这点不孝实在不算什么。”
他把仆人叫来,吩咐他几句话,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更衣,准备去看今晚的演出了。
戴叶小姐和吟凤在通向歌剧院的马路旁慢慢走着,香樟树在人行道上遮天蔽日,戴叶抬头看着那些浓密的树阴,非常神往地说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大概最动听的音乐,就是能够像吹过这些树梢的微风一样,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把人的灵魂带上天堂。”她笑着看了女伴一眼,接着说,“音乐跟梦想的天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气?”
“不,哪里,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一个哲学家。”吟凤开心地笑着,搂住她的肩膀道,“吹过香樟的风,恩,如果真有这样的音乐,我就是死了也要听一听。”
戴叶没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只能听见她们的双脚踩着落叶的声音。半晌,吟凤问道:“我今天上午帮你买了那些首饰,你觉得满意吗?”
“有些我还没来得及戴呢——不过现在我戴着的这对耳环,我很满意,谢谢你。”
戴叶对她灿烂地一笑,顺手摸了几下那对蝴蝶形状的藏银紫水晶耳坠,又说:“可是造型夸张了点,要是平时出去买东西,我才不戴这样的呢。”
“你现在是明星了,戴它的机会多得是。”吟凤非常羡慕地说道,“也说不定啊,哪天连东西都有别人替你买,你就完全不用自己操心了。”
“好啦,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戴叶低下头,轻声道,“我不过是从芭蕾舞演员乌鸦变凤凰的人,他们都在说我其实是爵爷的情妇。小报里的消息说我跟他上过床——”她忽然抽泣起来,“他们没有心肝吗?怎么可以这样诽谤我?”
吟凤有些慌张地帮她擦去泪珠,勉强笑道:“人出了名,这样的謡言是难免的。他们再怎么说,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又没有损失什么实质上的东西,謡言过些日子就没有人关心了,不是吗?”
戴叶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吟凤,柔声道:“你说得对。”
她自己把眼泪擦乾净,继续往剧院的方向走,不多时就到了剧院大门口。她正要踏上开头的几级台阶,刚刚绽开的笑容忽然僵在了那里。
“这——这是谁做的?”
吟凤这才发现,原本在戴叶的休息室里放着的那些海棠和梨花都被扔在这里,还故意用鞋子踩得一塌糊涂。本来洁白的花瓣全部变成了脏兮兮的残渣,看起来分外可怜。
“太过分了!一定是那个狐狸精干的,我找她算账去——”
吟凤刚要冲进去,被戴叶一把抓住,只好退了回来。
“你急什么,要算账也不是这么个算法。我们当然得进去,不过你要装作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知道。我会让她知道,我不可能永远做一只沉默的羔羊。”
戴叶小姐把旗袍外的披帛整整好,高傲地走进了天堂歌剧院的大门。
休息室里,两位经理正团团围住柯碧云,满脸谄媚地给她送这送那,那些珠宝和丝绸的光芒把本来就过分华丽的休息室映衬得更加让人头晕目眩了。
“多谢,这钻石首饰很可爱,改天我一定让我先生过来谢谢你们。”
“哪里的话,我们自然是要谢谢你的,因为你临时救场的关系,我们——”
戴叶小姐轻柔地推开两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冷若冰霜地走了进来。
“晚安,先生们。”
柯夫人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姑娘的打扮,她简直就是专程来挑衅她的美丽的。只见她把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蟠龙髻,发髻上戴着两朵清丽的水緑芙蓉,还有两支藏银蝴蝶发簪,映着玲珑剔透的一对耳坠,越发显出她羊脂玉一样雪白的皮肤,乌黑的秀发,还有红润的嘴唇,以及玫瑰色的双颊来。那对闪闪发亮的大眼睛里藏着一些不友好的信息,她看了以后感觉非常不愉快,于是缓缓地开了口。
“很抱歉,戴叶小姐,今天晚上我抢了您的角色,我感到万分的歉意。”
两位经理刚想说些讨好的话,被戴叶小姐银铃般动听的声音给堵了回去。
“我亲爱的夫人,跟您同台演出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她轻轻顿了一下,把手里绣金的乳白折扇打开来,气定神闲地扇着风,“不过我今天实在是不大舒服,嗓子干得很,再说这角色没有台词,谁来演都行。我看,还是让我的朋友吟凤小姐来扮演这个角色吧。先生们,你们说呢?”
她摇着折扇的神态就好像是一位仪态万方的女王,由于看出了气氛的紧张,所以两个经理都没说什么,半晌,萧浜才迟疑着开了口。
“小姐,您说得很对。但是那个侍女的角色该怎么办呢?”
“侍女啊——”她下意识地看了柯夫人一眼,觉察到她的嘴唇在发抖,于是微微一笑,“那个角色太小儿科了,我看,就让那些无关紧要的芭蕾舞演员演吧——反正谁上场都一样。是吧,我们尊敬的柯碧云夫人?”
她讥诮地看着柯夫人,故意把“无关紧要”这四个字做了强调。柯夫人的脸色已经发白了,但是为了面子,她仍然保持着沉默。
“抱歉,我的经理先生们,我的临时变卦恐怕使你们很为难。但是今天晚上柯灵爵士约我到包厢看戏,而他是我在这个剧院的保护人,也是你们的投资商,我想你们不会不同意已经在舞台上忙碌许久的我,偶然这样地轻松一下吧?”
“当然——当然不介意,我的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们。”
两个经理非常真诚地对着戴叶小姐鞠了一躬,目送她和吟凤离开了休息室。柯夫人看着两个姑娘远去的背影,舌头好像打了结似的,完全失去了反唇相讥的能力。
“真过瘾,你怎么想到的?”
“用点脑子,很简单。”戴叶小姐边走边略微得意地说道,“我就知道我说我去柯爵士的包厢看戏她会气得发疯,看来果然如此。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背着我作践别人送给我的礼物了。”
“那爵爷知道你要跟他一起看戏吗?”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的。我的头发没乱吧?”
吟凤笑着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觉得她今天真是容光焕发,于是笑道:“你看起来美极了。”
“真的吗?”戴叶小姐狡黠地笑了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演出完了到休息室找我,我请你吃宵夜。”
“好的。”
两个人的身影穿过悬挂着水晶吊灯的长廊,消失在演出大厅的入口。所有的灯光已经亮起,猩红色的大幕已经拉上,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华美的演出就要开始了。
“三月阳春江南緑,醉入花丛谁人语?桃花坞里暗香浮,难忘故乡图。六月仲夏草飞舞,杂花生树瓜洲渡。旧曲新词无人和,只忆故乡,只忆故乡赋。……”
演出刚开始的时候,坐在三楼5号包厢的男爵神情肃然,显然没有从刚才跟母亲的争吵里缓过神来。但是这首曲子的第一个音符飘进他耳朵的那一刻,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那旋律简直太熟悉了,戴叔叔的小提琴,和着戴叶稚嫩但清亮的嗓音,是他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他无法忘却,这些记忆一旦被唤醒,每个细节都显得那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可是柯夫人演绎得并不好,她除了在爵士心头唤起一阵久违的温柔以外,似乎完全是在演绎另外一首歌曲,只属于她的,需要华丽的高音技巧的咏叹调式歌曲。但是她忘记了,这样一首纯东方的音乐,需要一个真正心地纯洁,柔肠万种的少女来表达,而她,只适合那些充满了激情和欲望的音乐。
一段间奏过后,柯夫人又极其卖力地唱了下去。
“九月秋蝉伴暮鼓,白发娘亲暗思度。游子何日踏归途,断肠故乡路。腊月飞雪百花枯,独有梅枝锁冷酷。孤烟大漠天涯暖,寂寞故乡,寂寞故乡土。——”
柯夫人秀完了最后一个华美的高音,把一个柔情似水的少女生生唱成了欲火攻心的贵夫人。——虽然这个角色是一位美丽的夫人,但剧情要求她在这一幕必须得表现出少女一样的纯情和细致。但是柯夫人把这些全弄拧了。观众仍然热烈地鼓掌,可是谁都知道这掌声里隐含着多少的漫不经心——只有柯夫人一个人认为自己唱得真是好极了,不顾故事情节的限制,往三楼的5号包厢抛了好几个媚眼。坐在爵士身旁的戴叶小姐摇着扇子,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她看起来真迷人,是不是?”戴叶小姐轻声问道。
男爵微笑着转过头来,在她耳畔低语道:“我想,今天这里所有的女士加在一起,也没有你一个这样幽雅动人。”
“是吗?”戴叶小姐讥讽的笑意更明显了,“不过我一向不认为自己非常迷人,如果别人这样说,我只会认为他们在讨好我。”
男爵以为她在责怪他对柯夫人演女主角的事情不闻不问,于是抱歉地笑道:“你今天比她迷人多了。”
“谁?”
“柯碧云女士。”
戴叶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她所期待的,于是冷冷地道:“我并不指望自己能比她漂亮多少,我太知道自己的斤两了。我也不指望您今天晚上能用她来衬托我的美丽,幷且借此取悦我——请原谅我用‘取悦’这个词彚。我想我们是平等的,谁也不需要讨好谁。假如我真的很漂亮,那么你赞美我就好了,犯不着扯上别的什么人。我就是我自己,我不喜欢有人拿我跟其他女人做比较。请您相信我,这不是一个淑女指望得到男人注意的时候说出来的花言巧语,这是我的真心话。”
男爵显然没有想到他曾经温柔可爱的小叶子会说出这样不友善的话,他的脸略微红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演出继续着,舞台上的灯光把戴叶小姐的脸庞映照得分外真切,他可以看见每个细节,从她眼角那颗泪痣,到她有些娇嗔的嘴唇。他的心情不自禁地打起鼓来,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在此刻油然而生。
“我为我的虚伪向你道歉,如果你觉得我们应该完全敞开心扉,坦诚地面对彼此,那么就当我是你久别重逢的一个朋友好了。”
戴叶小姐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手中乳白色的折扇,对爵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已经包含了她所要表达的一切东西——宽容,理解和友谊。男爵很高兴他的女伴能重新高兴起来,于是把礼服领口上别的那朵白色栀子花摘下来,轻轻放在戴叶小姐手里。戴叶小姐接过花朵,对着他嫣然一笑,那一刻,男爵感到全世界的春天都聚集到这个包厢里,而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舞台上的柯夫人虽然在强颜欢笑,其实心里已经对戴叶小姐恨得咬牙切齿。而在剧院穹顶的暗门旁边,一个戴着面具的身影也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要忘记有多难,离相遇有多远。你不在我身边,怎么办?乱渐欲迷人眼,醒怎么这么难;你不在我身边,我的爱——”
戴叶觉得自己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柯夫人今天晚上似乎是想尽办法演唱适合戴叶小姐的曲目,全然不顾自己完全不适合这样的表演风格,所以她简直就是想尽办法让自己陷入尴尬和窘迫的境地。观众席上的人有一半听过戴叶的歌声,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抿起嘴唇,这意味着这些行家已经开始对柯夫人的歌声挑剔和不满了。穹顶那里的魅影也觉得这样的歌声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他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男中音开始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三楼的5号包厢应该留给我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如果让这个已经过气的柯夫人登台表演,会招致可怕的灾难吗?——”
所有观众都惊恐地回望着,找寻声音的来源,穹顶上庞大精致的水晶吊灯闪着诡异的冷光,仿佛整个夜晚都被剧院的幽灵给控制了。后台管理道具的毕先生赶紧往通向穹顶暗室的楼梯跑,而那个神秘冷酷的声音已经跟魅影本人一起消失了。
“天哪,是魅影!他就在那儿——”
吟凤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柯夫人尖刻地制止了。
“小蛤蟆,你的职责只是沉默。”她立即对观众妩媚地一笑,“抱歉,我这个配角第一次演出,还不大称职。”
包厢里的戴叶小姐脸色发白,气愤地睁大了眼睛。她早就料到这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会报复自己,但是她没想到她会利用敌手的朋友敲山震虎。这办法太恶毒了。她对吟凤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可是吟凤沉浸在自己的羞惭和失落里,根本没有看见。
男爵看了身旁的戴叶一眼,已经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安静地注视着舞台上假笑的柯夫人,觉得她跟自己的母亲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当初他也只是出于礼貌才赞助这个自作多情的女人的,现在,他更是一点也不喜欢她了。
“让她成为这里的主角真是个错误,”他想道,“这个倒三不着两的女人只配在家里对着镜子卖弄她的愚蠢和自私,根本不该站在这样神圣的舞台上——她只会让这个神圣的地方被她的俗气玷污。”
穹顶那里的魅影也被这一幕激得怒火中烧,他暗暗想道:“很好,夫人,蛤蟆。是的,夫人,如果今天晚上您不改掉演唱前往您高贵的嘴巴里喷香水的习惯,那么,也许您就是今天晚上最耀眼的一只——蛤蟆。”
魅影的披风穿过密室里的楼梯,消失在黑闇之中。灯光重新亮起,演出还将继续。
柯夫人拖着那身湖蓝色的改良汉服来到舞台一侧,在那里鲁妈已经把香水瓶子准备好。柯夫人有些夸张地张开她肉感的嘴唇,鲁妈往她嘴里使劲喷了两下。
“记得下次可别喷我下巴上。”柯夫人接过鲁妈递过来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下巴,担心把扑得太厚的粉给擦下来,所以动作轻得像鹅毛似的。
“对不起,大家——继续欣赏节目吧!”柯夫人的假笑还在继续着,观众席上的掌声已经有了明显的敷衍意味,只是我们的大明星仍然没有觉察出来。她太爱她自己了。
指挥继续挥动他手里那根木棒,演出顺畅地继续了,仿佛刚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毕先生在剧院的内部设施间徘徊着,觉得有必要找出那个藏匿已久的幽灵,把他交给警察,这样两位经理就一定能让他升职了。可是他到现在也没找到魅影的半点踪迹,他就好像水滴一样,在剧院的顶楼蒸发了,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在雨雾之巅,等梦与你相连,爱让我在这里,等——呃!——”
整个剧院的人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指挥的手停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片刻之后,女高音的歌声才继续了下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呃!呃!呃!————”
剧院里的人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柯夫人满面紫胀,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鲁妈,我居然唱不上去了——”
她哭喊着跑下台去,场下的观众疯狂地笑着,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而在剧院一个隐秘的角落,注视这一切的魅影的嘴角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
“这就是不听劝告的结果,我尊敬的柯夫人。”
毕先生忽然看见那个穿黑色披风的人影躲在大幕上方的阴影里,赶紧追了上去。魅影听见他的动静,把披风一挥,一下跑出了几丈远。毕先生迟疑着追了上去,而此时,大幕已经拉上,而那些忍俊不禁的笑声仍在观众中蔓延,久久不散。
“先生们,先生们,还有我们可爱的女士们,请安静,安静一下——”两位经理一脸懊恼地从大幕后头钻了出来。“刚才的意外让我们感到非常抱歉,演出将在十分钟以内继续,而戴叶小姐——”他们转身指着三楼的5号包厢,“戴叶小姐将代替柯夫人出演这个角色。”
观众们的掌声像潮水一般经久不息,戴叶小姐看着楼下那些赞许和仰慕的目光,只是非常有礼貌地一颔首,对男爵抱歉地一笑,收起折扇,款款地到后台准备去了。
“现在,我们将请大家轻松一下,欣赏这出歌剧第三幕的——芭蕾舞表演。”
“什么?”指挥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第三幕的芭——芭——芭蕾表演。”两位经理有些慌乱地对观众鞠了一躬,在退场的时候居然撞到了一起。观众的笑声更其响亮了,夫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觉得今天晚上的演出虽然不算成功,但是有趣极了。
大幕重新拉开,观众们再次发出一阵大笑——原来舞台上乱成一团,换布景的工作人员和披着彩色纱巾的芭蕾舞演员混在一起,到处都是往上拉升的景片和假花。在这一阵笑声过后,观众们暂时安静下来,因为芭蕾舞在一段忙乱之后终于走上正轨了。伴奏的音乐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三载同窗》一段,几对穿着粉色褙子的女演员在台上迈着欢快的舞步,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开始跟着节奏打起拍子来。此刻在后台,戴叶小姐已经戴好了点翠花钿和银凤步摇簪子,正准备穿上粉色提花褙子。王夫人赞赏地看着她在镜子里的容颜,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大概是她觉得,此刻怎样的言语也是多余的,因为她看起来是一个真正的歌者,这时候她需要的,只是絶对的安静,只属于一个艺术家的安静。
吟凤已经换好了大红的古装,把红色的绒花插在鬓角,一脸笑容地跑上舞台,对着观众粲然一笑。观众们里有人认出她就是刚才那个扮演哑巴情人的少女,于是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她陶醉地舞动着,那动作里既有芭蕾的激情,又有昆曲的委婉。丝竹声取代了小提琴的协奏,整个舞台变成了吟凤的世界。戴叶换好装,从化妆室里出来,立在台旁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伙伴。她觉得今天晚上,她和她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她的脸上带着喜悦和哀伤的双重表情,此刻的她非常美丽,但是这样的美丽,男爵和魅影都无缘目睹。
魅影已经到了舞台上方悬挂幕布的绞轮旁边,他正准备朝下一个楼梯跑去,那个讨厌的毕先生忽然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魅影用披风扬起一阵尘土,毕先生的眼睛被迷住了。魅影头也不回地往歌剧院地下的密室跑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
就在魅影落荒而逃的同一瞬间,一根悬挂布景用的套索缠住了毕先生的脖子,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更不要提把那绳索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于是“咯吱”一声,他的身子被套索悬吊在舞台正上方,那致命的绳子把他的脖子勒断了。
剧场里一片恐怖的寂静,所有人都抬头看着悬挂在舞蹈演员上方的尸体,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听见动静的吟凤看了看头顶,然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大家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个虚假的布娃娃,而是一个被活活吊死的男人。于是太太小姐们惊叫着往各个出口逃去,平日的淑女风范一刹那荡然无存。绅士们想去保护女士,但是又跟不上她们快得异乎寻常的脚步,只好在她们后头不近不远地尾随着。两位经理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赶紧对大家喊道:“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留在自己的座位上,这只是一次可怕的意外,我可以担保大家都不会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回到座位,避免在拥挤中受伤,请大家支持我们的工作,谢谢!”
观众们喧闹了一会儿,觉得经理们的话有些道理,于是都按照劝告回到了座位上。大幕再次拉上,剧院里一片惊魂未定的寂静,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大幕第三次拉上的一瞬间,戴叶小姐飞快地冲到包厢里,拉住男爵的手就往歌剧院的屋顶跑。男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她一直奔跑着,直到上了最后一段雕花楼梯,他才停下来问道:“究竟怎么了?如果我们走了,那演出怎么办?我们得留在那里!”
戴叶小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声道:“什么,你到这个时候还在坚持你那高贵的责任心?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测,你的母亲怎么办,你的家族怎么办,还有我——我怎么办?——”
戴叶小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后边这句话说出来的,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很冲动的事情,脸上直发烧,同时期待着男爵的回答。可是男爵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拉住她的手,带着她跑上了歌剧院的楼顶。
音乐天使的雕像在幽闇的夜空下安静地伫立着,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戴叶小姐想对男爵说点什么,但是一时僵在那里,无法开口。男爵的眼睛看得她脸颊发烫,但是他也没有说一句话。两个人这样站了许久,男爵感到自己必须先打破沉默,于是轻声问道:“你觉得那个幽灵真的存在吗?”
戴叶小姐轻轻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见过他?”
戴叶小姐本能地想说“不”,但是魅影疯狂而忧伤的眼神忽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于是她再次点了头。男爵的眉头锁了起来,下意识地握住了戴叶的双手。戴叶本来想挣脱,但摇了几下就作罢了。
“我能看见他的眼神,是那样絶望和哀伤。”戴叶小姐说道,似乎魅影就站在她身旁似的,“他的半张脸属于天堂,另外半张则属于地狱,再可怕的噩梦也比不上它给人的战栗和恐惧。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戴叶小姐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但是男爵真诚的目光跟她对视着,她觉得自己必须坦诚相告。
“可是我觉得,我喜欢他。”
男爵的手略微松了一下,但旋即又握紧了。
“是什么样的喜欢?”
戴叶小姐抱歉地一笑,接着说:“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吧。你知道,他能让我的歌声像香樟树梢的清风那样,在蓝天下展翅翱翔。我感谢他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希望我能够报答他,尽管他并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男爵这才释然地笑了,对戴叶小姐说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恩师。可是现在,他变成了杀人的凶手——”
“不!”戴叶小姐急忙止住他,“不,不要提凶手两个字。这是一场意外,我相信是意外。他不会是什么凶手,我相信这一点。”
“难道道具师会自己吊死吗?”
戴叶小姐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刚才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存在,并没有深入地思考下去。她痛苦地踟躇着,想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她,你的老师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是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她觉得自己的理智和情感在痛苦地厮打,让她的脑子很疼,疼得似乎要裂开了。
“男爵先生,求您不要让我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很痛苦。你如果有我的经历和感受,就一定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男爵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搓了搓双手,笑道:“如果你觉得这样的问题让你很不舒服,那我请求你原谅,我絶对不是有意的。希望你不要认为所有男性都是一样的冷酷,不在意一个女子的感受。”
“不——怎么会?”戴叶小姐急忙解释道,“我只是说我的心里话,并没有想得这么多。男爵先生——”
“不。”男爵止住了她,微笑道,“不,别叫我男爵。叫我小柯,我喜欢这个称呼。记得吗,从前你都是这么叫我的。”
戴叶小姐也笑了,轻声道:“小柯大哥。”
男爵又笑了,或许是因为“小”跟“大”出现在同一个称呼里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他拍了拍戴叶的肩膀,道:“这就对了。你今天跟我说,我们是平等的,但是你仍然称呼我男爵先生,你不觉得,称呼上的不同也是一种不平等吗?我只希望,”他看着戴叶的眼睛说道,“只希望我们今后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距离,好吗?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戴叶小姐缓缓松开了男爵的手,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背后窥视着他们,于是试探着回过头,但是那里除了一个灰蒙蒙的天使塑像以外,空无一物。
她所不知道的是,魅影正藏在那个雕像背后,痛苦地咬着嘴唇,手里握着一枝玫瑰,把血红的花瓣一片片揉碎,任它们撒落在地上。结霜的地面冰冷刺骨,一如魅影此刻的内心。
“我们该走了,下边的人还等着我表演呢。”
男爵站起身来,拉着戴叶的手,对她道:“答应我,从今天开始,为了我,快乐起来,好吗?”
“好。”
两个人离开了天台,夜色更加深沉了,满天的星星已经被云朵遮住,黑闇缓缓地笼罩了剧院的屋顶。魅影缓慢地从天使雕像后头走出来,手里攥着只剩下残蕊的玫瑰花枝,愤恨地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错,是那个男爵,那个男爵夺走了她的心。”他这么想着,极力为自己所爱的女子开脱着,“她没有错。可是,难道她不认为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吗?”
黑闇让他的眉头重新纠结在一起,他冲着天空愤怒地嘶吼着,初冬的雪花片片飘落,纷纷扬扬地撒了他满身,悄悄把那些撕碎的花瓣掩埋,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