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更详细的组合查询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周末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几个出门买菜的主妇在走过那座闹鬼的黑房子时,轻声嘀咕着什么。电车的铃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过,鸽子一群群地在天空绕着圆圈,阳光把路边斑驳的砖墙照得粗砺温暖。一只猫看见几个女人过来,提防地叫一声,马上又缩回路边的杂草窝子里,大约是找耗子玩去了。

  “你们听说没有,那闹鬼的房子是柯男爵家里的,据说那鬼魂就是他死去的亲妈!”

  “真的呀,那他怎么不到这里做点事情,他的先人安宁了,咱们也好安心哪?”

  “咳,这还不明白,他的亲妈当初是反对他跟戴叶小姐的婚事的,现在她连尸骨都没留下,他也没个表示,还不是因为八年前那档子事?人家算盘打得精,家业大得整个梵若城都不能跟他比,还不时做做慈善,出手一大方,那些得了实惠的谁还敢跟他提当年那些不痛快的往事?这就叫做手段,要做大人物,心眼就得狠着点,盘算着点,晓得不?”

  “怎么不晓得。那戴叶小姐也不是什么名门出身,顶着个伯爵小姐的名号出了阁子,谁知道是真是假?她自以为身份高贵,那是做给人家看的,以为当了男爵夫人就风雅得了不得,歌唱累了跑射日台那儿跟香樟树说话儿去,是人听了都笑,只不好当着她面露出来。她那养母,就是那个成日清高得要命的王夫人,以为自己多聪明呢,一家子的怪物。老公不在城里踏实做事,跑外头闯荡,说是四海遨游,钱倒是一分没少挣,谁知道他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还有她那宝贝女儿,也是个怪物,二十三岁了恋爱也不谈,成天和布料剪子打交道,就这样还天天往法国女人开的咖啡店跑,满脑袋不知想的是什么!”

  “好了好了,依我说呀,这些都是不打紧的。你们没听说吗,夫妻无儿,日子不牢。如今男爵夫妇无儿无女的过了七八年了,也没个算计,离散伙的日子怕是不远咯。”

  “说的是呀,我前日还听人说,男爵对他的乾妹妹,就是王家的吟凤小姐有意思呢。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谈话声渐渐小了下去,一个穿着羊绒大衣的女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头也没回地走了回去。古老的木门轻轻关上,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从路边的野草上飞起来,停在生锈的门环上。远处的日头越来越高,梵若城新一日的繁华在喧闹中真正地开了场,方才那些闲言碎语,则是这繁华精致短小的前奏。

  上午九点刚过,满面倦意的男爵回到家中,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隔宿气,他想起昨日下午在玛格丽特咖啡馆听到的曲子,心里一股郁闷又泛上来,一屁股坐在米色提花沙发上,猛然看见窗户前边立着个人,再一打量,原来是戴叶小姐。她站在那儿,还是惯常的姿势,长长的卷发蓬松地垂到肩头,身上穿着墨緑滚边的白底香樟纹样晨衣。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虽然有名无实,但男爵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当自己在酒吧里酩酊大醉的时候,她却独自守着昏黄的烛火和黑漆漆的窗户,度过了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

  “你回来了?”

  还是那样平淡里带着关切的口吻,好像前几日他们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出过口似的。男爵酒意未尽,恍惚了半晌,也不看她的脸,便开口道:“是,从王伯伯那里回来的。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没关系。”

  扣纱窗帘大开着,灰尘在阳光里慵然舞蹈,像是就要耗尽长夜过后不多的一点力气。戴叶推开长窗,上午的风毫无防备地吹进来,她的头发像海草一样在风中舞蹈,晨衣鼓起,如风中摇曳的香樟。男爵沉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已经到了曲终人散的尾声,有些话再不说,大概永远也来不及了。

  “吟凤昨天下午找我谈过了。”

  戴叶缓缓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哦。谈了什么?”

  “谈了我们之间的事。”

  “包括魅影?”

  男爵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

  男爵想接着说下去,戴叶用一只手止住了他。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男爵的手垂了下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发了半天的呆,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檀木雕花的自鸣钟安静地走着分秒,报时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戴叶小姐开口了。

  “你想过怎么分配财产吗?”

  男爵凄然一笑。

  “你晚上一夜没睡,原来是在考虑这个?”

  “你觉得我不该考虑吗?”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仆人们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也难怪,戴叶小姐在客厅哭了一晚上,他们自然也没睡踏实,家里管的又松,这会子大约在厢房里补觉呢。

  “当然应该考虑。那你觉得怎么分配比较合理?”

  “我想先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男爵又是一笑,脸上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些。“我的意见,就是这房子归你,其他存款和现金以及证券,你得你该得的那一份,我得剩下的。你以为怎么样?”

  戴叶笑了一声,转过头道:“八年了,想不到你还保存着你高贵的责任心。”

  男爵也笑,道:“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有些东西却是会变的。”

  “你指什么?”

  “对于财产的态度。”

  男爵皱起了眉头。

  “我不要这房子,存款归在我名下的,我拿走。别的,我什么都留给你。”

  “为什么?”

  戴叶辛酸地一笑,不知为何,眼角忽然滚下一滴泪来。

  “你不该问我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走到沙发旁靠着,继续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时光是会改变一个人对事物的看法的。从前我总是幻想,如果嫁给你,你变着花样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让缎带和蝴蝶结,还有数不清的小摆设把我淹没,我就会幸福得不得了。我以为你能给我自由,我就拥有幸福,我以为真正的爱情可以靠漫长的岁月培养起来。可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既然你跟吟凤谈过,说这些也就够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男爵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半晌方缓缓地吐出一句:“可是,这房子是我为你准备的,到处都画满了香樟。”

  戴叶一笑,看着男爵的眼睛道:“香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不是用颜料和油漆画出来的。再说,我需要这里的香樟吗?射日台和歌剧院,那里到处是属于我的香樟。”

  男爵狠狠点了几下头,道:“我明白了。律师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正在草拟文件。你看这几天是不是就把事情办了?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戴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到男爵面前,沉沉道:“还是再等等。”

  “等什么?”

  男爵迷惑地看着她,第一次感觉她所做的决定不可理解。戴叶则自顾自地踱到窗前,把窗帘重新拉上,回头看着男爵的面孔,轻声道:“昨天晚上,王理叔叔来过了。”

  “哦。”

  男爵听到这句话,才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看着茶几上没有撤掉的咖啡杯。

  “暴风雨就要来了。梵若城的天气你应该晓得,在这个当口上离婚,你我都会被漫天的雷电劈死,不会有其他结果,这就是我要求继续分居的理由。”

  男爵惊讶地看着她,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好吧。”

  

  白塔街上行人稀少,叶戈方才刚把魏青打发出去,他早几日就跟心理诊所的吴大夫打过招呼,说他这几日可能去谈谈心,如今他赶上圣诞前的黄金期,心是谈不成了,大好的机会,不如让魏青去疏散疏散,大小伙子成日在屋子里憋屈着,到底不是个事儿。

  店堂里的音乐有些喧闹,叶戈把它拧小了动静,擦完最后一件瓷器,靠在柜台前休息起来。圣诞树已经在门前摆设好了,却并没放在外头,他知道有些家庭主妇是贪小便宜的,若是见了布置得如此丰硕的圣诞树,隔天上头的饰品就得跟松鼠啃了似的,没的杀瞭风景。今年的圣诞树都是叶戈亲手布置的,金色的礼物,红色的彩球,上头的亮片闪着富丽的光,颜色却都压得住,并不晃眼,还有系了蓝色缎带的银铃,也是不大不小,挂在树梢分外醒目。两棵树一大一小,大的摆在门右边的橱窗里,小的紧挨着大门,隔着门上的小格子玻璃略斜着看进去,倒像见了放大的圣诞卡片似的。年年人们都说,这街上家家都摆圣诞树,可是只有阿木一家是真正在过圣诞节。他们哪里知道,他这是在还自己少年时许下的愿呢。

  暂时没有人进店里来,阿木独自在那里站着无聊,把另外一张唱片放了上去,留声机里传出悠扬的旋律,那歌的名字好听,叫做《青花瓷》。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阳光慷慨地照着街道的每个角落,香樟树的影子越发像印象派的素描,一笔一画都清新可人。天是更加凉了,人们都穿多了衣服,女士们的洋装和旗袍外头都加了大衣,男士们的风衣和皮装也上了身,但是他们脸上反倒多了几分笑意,大约是这季节给了他们往日的梦想一个复活的机会。是啊,春种夏望秋收冬藏,如今这时节,庄稼收进了粮仓,生意人一年的光景也有了定论,是到在家围着炉火踏踏实实做梦的时候了。哪怕你走在这大街上,都能从满街的梧桐和香樟间闻到梦的气息,那是这个季节最迷人的气味。

  “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于碗底,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着你。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緑,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再过些时候,要是没有人通知他排练改期,他就得在上午十点关了店门,到天堂歌剧院排演《牡丹亭》了。戴叶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了,自从上次跟她挑明了事情真相,就没见到她的人影——她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着?不会,他想,她性子一向软,就算有点别扭,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爱她,她知道。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如传世的青花瓷……

  还没等他漫无边际地想下去,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老弟,今日清闲得很呐!”

  他抬头一看,只见王理穿了一套白色长衫,站在门口冲他笑着,倒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

  “哎呀,这是老树发新芽了,今天怎么这么精神起来?”

  王理哈哈一笑,走过来拍着他肩膀道:“我发新芽,你才是今年四十明年十八呢!”

  叶戈也笑了,道:“那就借你吉言了。这样,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上楼拿把椅子下来。我这小店啊,生意是清淡了点,倒也不缺主顾,只是缺少你这样的知音啊!”

  “知音一个就够了,要多了还不出乱子?”

  “那倒是。”

  少顷椅子拿下来,叶戈给了王理先生,自己坐在一个青花瓷铜钱镂空山水墩子上,把已经泡好的茶沏了一杯给客人,自己也倒了半杯,笑道:“你今天来应该不是买圣诞节的东西的吧,男爵早就把一切准备好了,全不用你这个当岳丈的操心。”

  王理脸色一沉,缓缓把茶水放下,笑道:“这岳丈怕是当不长了!”

  叶戈早知道他话里有文章,因此也陪着笑道:“哦,这话是从哪里说起?”

  “还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干女儿!做出的事情真正叫没有良心,昨天晚上我跟她谈了一宿,她又不经事,这不,今天排练也去不了,说是话说多了头疼。我看她是心里愧得慌。男爵呢,在酒吧里混了一个晚上,酩酊大醉地回来,让我和你姐姐给他收拾残局。这对小祖宗啊,我操碎了心他们还只当苋菜出血呢,现在这个样子,叫做怎么档子事啊?”

  叶戈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戴叶跟他提出离婚,男爵自然不好说什么。但是毕竟八年的日子,哪个人没点感情?戴叶总不能因为——”

  王理忽然停了下来,猛喝一口茶,抬眼看着柜台顶上的青铜吊灯,仿佛在掩饰什么。叶戈可全明白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个小姑娘也太不懂事了,自己惹的乱子也不跟我商量,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我们俩的事情是明摆着的,叫我跟他怎么说呢?

  想了一会子,叶戈尴尬的笑道:“这事情也不怪她,谁叫她喜欢上我这个糟老头子呢。但是你别多心,她的事情可不是我撺掇的,我是一概不知道啊。她小半个月没到我这里来了,她想的什么,做的什么,我是能知道的吗?”

  王理舒了口气,换了缓和的语气,轻声道:“谁说不是呢?要是你做的,我也不交你这朋友了。问题是,现在梵若城的社会舆论你也知道,要是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了婚,我们一家子,包括你的脊梁骨都得给人家戳断了——”

  “你别说了,我全明白。”叶戈笑道,“我一定去劝她,我知道这小丫头只听我的话。”

  王理把茶杯重新搁下,笑道:“那就好。我得去剧院看看,今天我太太也不大舒服,吟凤在家陪着她,我得去剧院盯着,到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今天来也就是跟你说说,排练取消,省得你个生意人白跑一趟,大家都怪不容易的。我自己嘴不严实,跑了题你可别见怪。”

  叶戈释然一笑,道:“王大哥,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哪里是什么正经生意人,不过混日子罢了。再说,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就别跟我装了,你的苦心也够不易,我明白!那回吧,我也不远送了,改日咱们好好喝两杯。”

  “行,喝两杯。”王先生走到门口,回头笑道,“别送了,走了啊,回见!”

  “回见!”

  太阳更高了,耀眼的光芒在圣诞树上激起一片刺目的反光,叶戈的眼睛被阳光一晃,不由流出了几滴热泪。香樟树的叶子依旧那么安静地摇曳着,全然不知道人间的悲欢离合,它们也做着属于自己的美梦呢,否则哪里会这样平和恬美?

  

  王理走在樱花街上,忽然看见柯夫人穿了一件墨兰花样的长旗袍,外头罩了件浅灰的羊绒大衣,跟剧院的指挥一起走了过来。他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问:“你们这是逛街呢?”

  “是啊,我最近有些闷,指挥今天在路上跟我遇见了,反正也是熟人,随便走走。”

  王先生暗暗一笑,面上却不露什么,道:“哦,上午排练,可别忘了。”

  “放心,我们正要去呢。既然你来了,一起走吧?”

  王先生知趣地找了个藉口,到旁边一家店里看闲书去,留他们俩在街上继续走着。他心里仍然觉得好笑,这柯夫人从前是怎样风流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样矜持起来?看来上次太太说的那事情已经有六七分了。

  飞马从空中掠过,电车在街道上穿行,这是梵若城的两个永恒,城市存在,它们就存在,一边带着芸芸众生尽情遨游,一边从两个角度见证这世间的沉浮兴衰,却始终不发一点议论。机器的齿轮是不说话的,可是齿轮才是机器的核心,没有它们,这机器的心也就散了。不是吗?

  

  疏影轩的小院依旧宁静,院子里的花艹被阳光照耀着,显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不知什么缘故,前花厅的湘帘被女主人放了下来,阳光像被筛子筛过似的,显得幽闇了许多。

  兰姐穿着天青色旗袍,遍身绣着二色金镶滚的靛蓝五瓣桃花,戴着一只雪青玉镯,嘴角残留一丝神秘的笑意。羊绒大衣被随意扔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主人把它遗忘了,只注视着眼前的那株美丽的植物。那植物看起来像是白色的樱花,满树灼灼其华的花朵宛若冬日的雪花,冰清玉洁的样子。兰姐冷笑一声,用一柄手术刀在树皮上轻轻一割,鲜红的汁液从切口处淌下,如同人受伤时留下的血迹。

  兰姐像触电般小心地缩了手,眼神紧张颤栗地盯着那树繁盛的樱花。不过三秒钟,满树的花朵都变成诡异的血红,像是用亡灵血液浇灌出来的曼殊沙华。兰姐舒了口气,用银镊子小心地把几片花瓣放进水晶高脚杯,往里边滴了几滴清水。艳丽如血的花瓣转眼就溶解在杯中,只剩满盏猩红的液体。兰姐看着那杯子,仿佛里边装的是陈年的葡萄美酒,继而握住杯柄轻轻摇晃几下,那杯子里的液体顷刻变成了纯净透明的甘泉,在头顶吊灯的光芒下盈盈晃动,如同化成液体的猫眼宝石。

  一只白色的波斯猫不知何时出现在花梨木桌子上,抬着迷惑的双色眼眸注视着那杯液体。兰姐转过脸来,对着猫咪微微一笑,轻柔地抚摸着它柔顺雪白的细毛,把那杯透明如镜的甘泉半倒进它下意识张开的小嘴,拍了拍它的脊背,放它跳到地上。波斯猫在地板上寻找着它心爱的绒球,脚步忽然踉跄起来,蓝黄各一的眸子里闪烁着雠恨和痛苦的微光。兰姐恶毒地微笑着,看着那猫咪一步步流着鲜血,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雠恨的光芒在猫咪的瞳孔里消散了,兰姐把剩下的一点液体优雅地倾泻在青砖地面上,本来完好的地砖转眼被烧出一个窟窿,显然那杯子里不是甘泉,是致命的毒药。

  “传说中的鸩酒也不过如此吧?”兰姐神经质地狞笑着,美丽的面庞布满了诡秘的阴影,“看来血樱的花瓣果真能杀人于无形啊,我的计划又多了一件秘密武器。现在就看八段锦的了,那个傻乎乎的孩子还以为我在帮他圆梦呢,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

  隔着湘帘,兰姐看见院落里的梅花开得越发繁盛,花瓣边缘的红色血丝也越发明显。她独自走到后花厅,摘下堂桌上挂着的弘仁山水,露出后头那盆琥珀菊花。兰姐微笑着把方才那柄精致小巧的柳叶刀擦拭乾净,放在菊花盆前,虔诚地对着它们拜了几下,口中喃喃自语——

  “日出东方,佑我扶桑。血樱奇花,兴我家邦!……”

  太阳被微云遮蔽了,已是晌午时分,梵若城的繁华到了歇脚的时候,小巷里格外寂静。

  一只鸽子带着哨音惊慌地掠过庭院上空,消失在蒙蒙的云雾里。

  

  正午的黑房子,断砖的墙边立着那个神秘的老者,身上黑色的斗篷如铜钟坠地,看得出昔日的光鲜排场。一个侍者沉默地立在他身旁,似乎在等待主人开口,把中断的谈话继续下去。院子里荒草丛生,其他生灵早已絶迹,那反常的安谧搅得人心里发慌,老者却带着微笑,始终保持着从容的姿态,半晌方开了口,对侍者道:“男爵的律师那里,你去过了?”

  “是的,主人。”

  老者沉默地点了点头,极力掩盖着自己兴奋的心情。

  “成果如何?”

  “主人请看。”

  一张印刷精美的状纸被递到老者手中,他小心地拆开火漆封套,把纸张展开,非常仔细地欣赏着那些逻辑严密的文字,不由得微微一笑。

  “很好,吩咐下去,在我亡姊生日那天张贴在梵若广场的每个角落。”

  “是,主人。”

  穿着黑色对襟短褂的侍者低着头退了下去,老人则抬头看着刺目的日光,嘴角有一丝报复的快意。

  “我亲爱的外甥,虽然非常不忍心告诉你,但是我还是得说,你们两人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

  

  魏青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脸上的神色清净许多,阿木微笑地看着他的变化,心里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那个娃娃看起来满怪异的,把它送回去好不好?”

  魏青一笑,道:“你知道吴医生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

  “说你完全不必担心那娃娃,其实都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

  “哦,他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魏青顽皮地一笑,“不过你说得对,过了这个星期,等把兰姐送我的八套衣服换完,我马上把娃娃原物奉还,决不迟疑。”

  阿木笑道:“那就好。”

  “好了,我有篇稿子要写,先上楼去。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在半夜打扰你了。”

  阿木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留点神,文章有的是机会写,别太劳累了。”

  “放心吧!”

  魏青迈着轻快的脚步上了二楼,迫不及待地打开卧室的房门。八段锦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等他,只是身下的戏台被放到衣柜的暗格里去了。

  “你回来了?”

  “回来了。”

  “那故事刚讲一半,还要我往下说吗?”

  魏青把外套往椅子背上一搭,柔声道:“好,你说。”

  八段锦的脸上漾出灿烂的一笑,款款开口,道:“很久以前的唐朝,有一个叫做红豆的女子。有一天,她帮父亲到山中的湖畔采药,遇见了当时著名的青年才子,王维……”

  时间缓慢地流逝,魏青在缠绵悱恻的故事里徜徉着,直到八段锦凄然道出最后的悲剧结局。

  “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有后来了。”

  魏青双手托腮,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梁山伯和祝英台还能化为蝴蝶呢,他们怎么就不行?我不相信没有后来。”

  八段锦诡秘地一笑,轻声问道:“好吧。你知道血樱花的故事么?——”

  

  舞台上的灯光倏然亮起,照见满台的烟光云影,一群白衣仙子翩然而至,纤腰盈盈,衣袂飘飘。领头的女子在台中央亮了个相,众人一同婀娜地把姿态定了一定,继而踏着悠扬古檏的韵律且歌且舞,伴着歌声,后边的云纹喷金站位上早已立着一个美人,霓裳羽衣,恍若梦境。白衣女子的裙脚拂起阵阵烟雾,身后那些精巧的楼阁若隐若现,出水的芙蓉在身旁亭亭而立,荷叶轻摆如扇。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池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王先生站在台下,出神地听完一曲《踏歌》,微微一笑,看了吟凤一眼。女儿今日穿了件墨蓝镶银凤尾菊花旗袍,显得沉着干练不少,手上刻着佛家八宝的藏银镯子古而不拙,正合身份。吟凤满心期待地等着柯夫人出场,根本没注意父亲的目光。白衣女子给主角让出了地位,柯夫人缓缓走下站位,带着迷离的微笑到了台前,朱唇轻启,款款唱道:

  “晚妆初了明肌雪,仙殿鬟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楚腰柳叶观不足,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麒麟清月夜。”

  曲子唱完,柯夫人又是一笑,柔声道:“我乃警幻仙子,在这离恨天上,灌愁海中,三生石畔,司人间风情月债,掌红尘女怨男痴。方才侍儿来报,西蜀太守杜宝之女慕色而亡,芳魂已登仙界。我观春感司簿册,见此红颜年方二八,丰姿秀丽,颇有灵慧,因此上唤她前来,指点一二,叫她看破前尘,早脱苦海,也是功德一件。闻听阁外喧哗,想是那女子到来,待我前去迎接。”

  戴叶没有上场,落英昆剧班的武陵春接了角色,迈着细致的碎步款款而来,一个亮相,满场喝彩。柯夫人点头施礼,武陵春还礼,白衣女子回两厢侍立,戏接着唱了下去。

  “来者何方女子,芳龄多少,因何缘故到我幻境?”

  “小女子年方二八,芳名丽娘,乃是太守之女,西蜀人氏。只因在花园中做得一梦,梦中有一书生以柳枝相赠,小女子相思成病,一病而亡,故而来到此处,还望仙姑指点。”

  柯夫人略略点头,扶起她来,故意一言不发,身旁的仙女奉上茶来,警幻仙子叫人端给丽娘,丽娘谢过,小口饮下。

  “此茶芬芳馥郁,实非俗物可比,不知出自什么去处?”

  柯夫人又是一笑,道:“此茶出自放春山遣香洞,乃仙家神品,名唤‘千红一窟’。”

  丽娘点头道:“果然不是凡尘可有之物,只是这仙家虽好,我那柳郎仍在世间,若找到此君,我的心事方了,不知仙姑可否慈悲,指点一二?”

  警幻仙子悠然一笑,指着身上的仙家霓裳,对着丽娘问道:“你看我这衣裳可好?”

  丽娘定睛看时,果然是仙家风范,清雅非常物可比。只见警幻仙子穿一身高腰对襟襦裙,上襦珠灰中隐约可见暗花云纹,胸口一块镂空镶金玉佩;下裙则是玄色衬里,白纱裙面上绘着泼墨写意荷花,只有半幅,却气派尽显。那天风吹过,环佩摇曳,衣裾翻飞,宛若白鹤凌空,逍遥风度皆在不言之中。丽娘观罢赞道:“果真好衣裳,小女子身在红尘,穿的绫罗绸缎也不少,却没一件能如此超凡脱俗,果然是仙子风范,佩服,佩服!”

  警幻仙子并不马上答言,只望着她淡淡一笑。

  “衣裳是好衣裳,这话你不说我也晓得。只是这荷花为何只有半幅,你可知道?”

  丽娘也一笑,颔首道:“月难圆,水难盈,墨色衬白纱,如太极两仪,方是天地变化无极之道。”

  警幻仙子略微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果然有些慧根。我来问你,这裙上是不是荷花?”

  “自然是荷花。”

  “既然是花,为何无水无根?如何生长?”

  “仙姑既然说这荷花画在罗裙之上,又如何能有根基,如何能够繁衍?”

  警幻仙子又点了点头,看着云端笑道:“原来你却明白。只是那柳梦梅和你风花雪月一场,此生一过,情缘难保不成过眼云烟,你就不感到遗憾么?”

  丽娘微微一笑,默然不语。仙子轻移莲步,在她耳畔笑道:“如此可知道我的主张了?”

  丽娘又是嫣然一笑,道:“小女子自然明白仙子苦心,在这里谢过仙子。只是仙子方才吩咐众仙姑所歌何曲,小女子倒要请教。”

  “此乃凡间曲谱,名叫《踏歌》。怎么小姐反倒不知?”

  “哦,此曲所咏何事?”

  “男女之情。”

  “仙家尚且如此,何况我红尘人间?仙子身为得道之人,能活上千年万代,自然不把人间百年的蝼蚁之命放在眼里。但是佛祖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尘缘虽短,在芸芸众生却是永生永世,仙子难道不能体会?”

  警幻仙子笑道:“你说我不能体会,你非我,安知我心中所想?这尘缘的甘苦谁不曾经历,哪里有不懂之理。只是这比起仙家岁月来,实在是沧海一粟,不足挂齿。你既然来到此处,不如跟我修真论道,颐养性情,将来成了正果,何乐而不为呢?”

  丽娘也一笑,肃然道:“仙子是个通达之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尘缘未曾断絶,纵使入了仙班也无法安心,不如让我重入苦海,我纵身陷地狱也在所不惜,还望仙姑成全!”

  警幻仙子轻轻摇头,叹息道:“可怜啊可怜,你这一番真情纵使能得到柳郎的回应,百年之后,万事成空,如此又是何苦呢?”

  “万事成空,到底是经历一段,人间冷暖小女子自知,还请仙子让我魂魄回转尘世,我再见他一面,如若他变心,我情愿絶除尘缘,永不回返人间。”

  “若是如你所言,孽债深种,堕入阎罗地狱呢?”

  “小女子虽九死而无怨!”

  警幻仙子久久凝望着眼前这个美人,忽然感到自己那套仙家之理也有不通的时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唤了仙姬双成前来,对她吩咐道:“你要小心从事,把丽娘小姐护送回梅花观中安身,如有闪失,拿你是问!”

  双成俯首下拜,领命同丽娘而去。丽娘谢过天恩,跟着仙姑重回故园去了。警幻仙子背朝红尘而立,满身的环佩在风声中看不出悲喜,只听得阵阵仙乐重又响起,是两首曲子词,凡间的“唐多令”和“西江月”。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又是一片寂静。演员们的私语声从后台隐约传来,今天这场没有女主角的彩排已经结束了。

  吟凤和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入戏太深,都没回过神来。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吟凤才笑着说了一句:“柯夫人今天唱得真是好,我都快被她唱醉了。”

  王先生回头一笑,看着路边的梧桐,也笑道:“是啊,她的人美,衣裳也美。是你设计的?”

  吟凤点了点头。

  王先生轻轻叹了口气,道:“若说起衣服,只有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方不辱没了裁缝的心思。如今柯夫人是穿衣服,不是衣服穿在柯夫人身上。你可明白?”

  吟凤本能地点头,继而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话太深奥了,我现在还不明白。”

  王先生又是一笑,却没回头,只轻声道:“会明白的,只要你保留着今天的诚心,一定会明白的。”

  吟凤笑着摇了摇头,跟在王先生后面,到了梵若广场,她招手叫了辆车。飞马在天空翱翔而去,却把一段心事留在了歌剧院的门前,无声无息。

  

  “废物,你们全是废物!连一份文件都看守不住,我还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用?滚蛋,都给我滚蛋,马上给我滚蛋!”

  水晶高脚杯在地板上惊心动魄地摔成碎片,男爵愤怒的双眼看起来格外可怖,那些唯唯诺诺的仆役知趣地退了下去。戴叶在他们走后吩咐女仆收拾了那些碎片,款款走到男爵身边,柔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惹你发这么大的火?”

  男爵用手托住额头,低声道:“我们两个的离婚协议,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盗走了!”

  “什么?!”

  戴叶美丽的眼睛闪射出惊恐的光,她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墨緑色的长裙在地面拖出一个絶望的“之”字。

  “那要怎么办?如果那文件落在不喜欢我们两个的人手里——”

  男爵抬手止住她:“你不用说,我明白后果可能是什么。那些人的心思我清楚,明摆着是要我们两个人身败名裂。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我絶对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

  戴叶长叹一声,久久望着天花板上昙花状的镏金水晶吊灯,半晌方才开口,道:“这是劫数啊,劫数一到,再怎么有能耐的人也是逃不过的。既然是命运,我们就承受吧,没有旁的办法。”

  男爵微微一笑,看着她的侧脸道:“这才像是我的老婆。”

  戴叶也笑了,转过头来道:“都快分手了,还什么老公老婆的。不如说是朋友倒好听些,你说呢?”

  男爵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微笑道:“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我真是个傻瓜,一直都沉浸在原来的角色里出不来。从昨天早晨跟你谈话的时候开始,我忽然想通了。”

  “你想通了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该做夫妻,所以既然相伴着走了这一段旅程,那就把它当做一个美丽的错误吧,抛开偏见和骄傲,美好的时光还在后头。”

  戴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对朋友的柔情,她走到男爵身后,双手柔软地环绕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说的对,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柯大哥。”

  “小叶子,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聊过天了?”

  戴叶把手挪开,跟男爵幷排坐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很久很久了吧?”

  男爵也笑着看她,指着墙上的香樟壁画道:“你还记得吗?当时你非要自己画其中的一幅,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工匠都叫走了。画是不错,可是你的脸全緑了,就像个小花猫一样。”

  “真不懂形容,哪有花猫长着緑脸的,那不成怪物了?”

  “那你说,像什么?”

  “像——像——”戴叶干脆在沙发的一边半躺下来,“我也不知道像什么。”

  “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你说呢?”

  “我觉得也是。”

  “你可真能臭美。”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戴叶和男爵对视着,心里各自嘲笑着自己的可怜。都八年了,他们刚刚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相处方式,早知如此,从前他们都在做什么?

  八年的时光,米黄色建筑的一面墙上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爬山虎覆盖,微风起处,那手掌一样的緑叶起伏如尘世的波涛。他们就在这里守着,守着未央的夜,守着深迟的冬,守着也许永远不再归来的归人。他们只想着天边那座完美的玫瑰园,却忘记真正芬芳的花朵早已盛开在他们中间。

  留声机的唱针磨平了,又换上新的;梧桐树的叶子落了,新的一茬又生长出来;拉车的飞马老去了,小马驹却变得魁伟高大,继续书写着天空和海洋的旅途。时光就这样从他们身边,如丝绸和流水一般游移着,他们感受不到,因为他们的心里都装着许多心事,现在心结解了,再回首往日,才惊觉时间已经抛开他们,兀自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程,而他们从来就未曾加以注意。

  八年啊,他们都没有见老,眉宇之间的神情却已经不同。男爵往日的高傲被岁月磨钝了棱角,眼神里有了壮年男子深藏的睿智。戴叶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只要她在舞台上出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眼光,因为她就是为舞台而生的音乐魂灵。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在不同的房间里牵挂着同样的人,在下雨的天气同时端着一杯咖啡,放一段感伤的乐曲,合着旋律跳起一个人的华尔兹。这样的日子,现在想想其实还是不坏的呀,可是怎么就这么到头了呢,是什么时候走到尽头的呢?

  他们不知道,其实已经不想去知道了。

  无所谓了,戴叶心想。反正他永远会陪在我身边,是朋友还是丈夫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已经离不开他温文有礼的羽翼了,尽管那跟爱情根本无关。

  没关系了,男爵思忖。如果说她还在这座城市做着她喜欢的事情,那已经就是我的幸福,又何必继续奢求其他的缘分呢?

  两人一直沉默着,太阳在窗外缓缓移动着它的轨迹,电车声响响停停,鸽哨声来来去去,穿堂风起了又息。他们很有默契地为彼此泡了咖啡,自顾自地喝着,在这样一个午后,一切的时间仿佛都停止了,看不到匆匆的脚步,只有淡淡的香樟味道在房间的空气里蔓延。

  “舍不得睁开我的双眼,听你告诉我天有多远。游动的星辰,请帮我拖住时间,让我沉浸在你怀里面。

  幸福在悄悄蔓延,漫过我低垂的眼帘;我醉了,我已被爱催眠。我对着月亮许愿,漫天的星星都看见。幸福悄悄蔓延,漫过我的心田……

  我不愿移开我的视线,想永远这样望你的脸。轻轻的心跳诉说着你的心愿,让我溶化在你瞳孔里面。

  幸福在悄悄蔓延,漫过我低垂的眼帘;我醉了,我已被爱催眠。我对着月亮许愿,漫天的星星都看见,告诉我不是在梦里面。幸福在悄悄蔓延,漫过我的心田……”

  歌声止息,戴叶微笑着看男爵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事情本来的面目。有缘相逢就是奇迹,如果无法相守,那就并肩走过一段难忘的日子,然后在离别那天,把过往的岁月写成一封情书,寄到自己的地址。

  我感激这一路有你陪伴,就算我们回不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明瞭甜蜜是什么意思了。我看见美丽的风景还在前方,道路分岔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我们,却一言不发。我们的旅途不同了,心却再也不会分离。

  你说对吗?

  

  在男爵夫妇各怀心事的时候,梵若城的黄昏降临了。巨大的夕阳如火球般向地平线坠落,凝望它的人身上都被镀上一层泛红的金边。叶戈站在红砖小楼的二层窗前,安静地注视夜幕降临这座美丽的城市。

  “您很少在这个时候把我找来。”

  老人在壁炉旁微笑着点点头。

  “是的,夕阳无限好,可是老年人总是怕看见它。平时这个时候,我都在楼下的餐厅吃饭,那里看不到落日的光芒。”

  “是吗,可我觉得夕阳很美。”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微微一笑。叶戈到老人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您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

  叶戈点了点头,望着炉火,道:“好,您说吧。”

  “你上次拍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就是这一张。”

  老人把一张黑白照片递给叶戈,叶戈皱着眉头接过来,仔细端详了几秒钟。

  “奇怪,我那天拍的是天空,这面盖着黑瓦片的白墙是怎么回事?”

  老人一笑,缓缓道:“你算是问对人了,整个梵若城,除了我没有人晓得这个缘故。”

  “哦?”

  老人安静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个叫做马头墙,是很久很久以前,梵若一带最时兴的建筑样式,因为形似马鞍而得名。这种漂亮的造型起到的不仅仅是装饰效果,还能有效将密密麻麻的各色建筑隔离开来,预防由于木结构起火而诱发的群体性灾难。”

  叶戈仍旧注视着照片,半晌,他抬起头来问:“那就是说,这个是古代的建筑?”

  “没错。”

  “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样的建筑风格,那就是说,它的具体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吧。”

  “你又说对了。这个建筑形成和发展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那时候梵若还不叫梵若,叫榕城。可惜经过历史变迁和城市改建,这样的建筑的原版遗留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叶戈轻轻叹了口气。

  “是吗。可是明白它是什么,并不能解释它为什么出现在云端呀。难道是海市蜃楼?”

  老人轻声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那天像是海市蜃楼应当出现的天气吗?”

  “这个——的确不像。”

  老人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觉得这件事情非常蹊跷,而且跟你现在遇到的所有问题都不太一样。我想听听你对它的想法。”

  叶戈思考了半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这也太难为我了。老师,您是怎么想的呢?”

  老人微笑了。

  “我?我如果真的清楚,还用得着把你找来吗?”

  叶戈跟老者都沉默了很久,壁炉里的木柴劈劈啪啪地响着,温暖的火星在炉膛里跳跃。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梧桐树的剪影在风中轻轻摆动。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老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墙角的书柜那儿,从第三层上取下一个看起来非常破旧的包裹,吹了吹上边的灰尘,然后回到壁炉前面,把它递给叶戈。

  “这是什么?”叶戈非常奇怪地问。

  “你打开以后就知道了。很多年了,如果你最近不来找我,我都已经把它给忘记了。”

  叶戈打开那个已经有些破损的包裹,只见里边是一本羊皮纸做封面的书稿,纸页已经发脆,甚至有些都开始泛黄脱落了。他打开字迹漫漶不清的封面,看见扉页上写着几个法文单词,翻译过来就是——

  《歌剧魅影》。

  “《歌剧魅影》?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一本书,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你真想知道?”

  叶戈点了点头。

  “在歌剧院的地下室里,很多年以前,你还不在那里的时候,我有一天好奇,就借了王夫人的钥匙,到里头去看了看。那时候里边只有一片湖水,我是游泳过去的。上岸之后,我在长着苔藓的大石头后边找到了这本书,为了保护它,我把身上的一块防水毛巾包在它外边,游回入口,悄悄回到了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拿走了这本书,更没有人知道我看得懂法语。不过我那时候还不明白这东西代表什么,直到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略微晓得了这书本情节的来龙去脉到底象征着什么。”

  “那么,您现在能告诉我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吗?”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当然可以。”

  叶戈皱着眉头听完了整个故事,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巴。

  “这,这不是在写我的一生吗?可是,这是至少一千多年以前的书啊,怎么会?——”

  老人笑着止住了他,摇头道:“是啊,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就好像你的那个地下宫殿,是如何让白色的荷花和红色的寒梅一起盛开的?没有人晓得。可是我们知道它们是存在的,有时候这就够了。”

  “但是——但是老师,我觉得这本书一定代表着什么东西。”

  “代表什么?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老人换了个姿势,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始终难以找到准确的答案。不过我非常没有道理地觉得,这东西跟天上出现的那道马头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叶戈沉默着点了点头,起身跟老人告了别,取了挂在衣架上的礼帽和风衣,缓缓走出了红砖小楼。细碎的雪花从半空徐徐飘落,梵若城的寒冬来临了。

  

  八段锦站在白桦坊二楼的窗台上,安静地看着夕阳在香樟的树梢散发最后一点光芒。当暮色渐渐黯淡的时候,她回过头看着魏青,眼神里带着温暖的笑意。

  “如果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了,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我知道,你的老板要你把我送回去。”

  魏青微微一笑,看着她新换的紫色大袖高腰诃子裙,道:“你说。”

  八段锦从胸前掏出一个红红的物件,轻轻放在魏青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魏青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件跟果实一样的小东西。

  “红豆。”八段锦嫣然一笑,“象征相思的红豆。”

  魏青点了点头,笑道:“哦,原来这就是故事里那颗美丽的果实?”

  “正是。”

  “那,为什么留给我?”

  “我想让你在给我换完第八套衣服的那天,把它镶在戒指上,然后戴在你的胸前。”

  魏青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存地笑着,使劲地点了点头。八段锦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相思泣血,化为红豆,千百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人,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可是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就是那个叫红豆的女子。有人利用了我,叫我来伤害你,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是如果你不死,我的生命就结束了。为了爱情,我放弃了所有,只要你能答应我,把那枚镶了红豆的戒指永远挂在颈上。这于我,就已经足够了。

  飞雪不落梅未开,萦损芳心无处排。长恨未能执子手,卧听鸟鸣春又归。

  冬天来了。眼前的薄暮中,细细的雪花正安静地飘落。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主人。”

  穿黑斗篷的老头子沉默着点了点头,带着恶狠狠的神色往窗外看了一眼,远处不多的几盏孤灯像鬼火一样闪烁。

  “明天就是我姐姐的冥寿了,你们一定得把事情办好了。如果办不好,你们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是,主人。”

  老者走到挂着亡姊画像的炉台前,轻轻点燃了插在银质烛台上的白色蜡烛。昏黄的烛光幽幽晃动,照得他的面孔如鬼魅般狰狞。他凝神望着姐姐的面容,忽然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叫身边的那个人过来,跟他说了句悄悄话。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垂手退了下去。

  

  “哎,你们听说没有,那个戴叶看起来满纯洁的样子,谁晓得是个烂货啊,报纸上说她跟一个开精品店的小老板不三不四的!”

  “我听人家说啊,那个小老板不是别人,你们猜是谁?”

  “谁啊?”

  爆料的主妇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故意压低了声音。

  “就是八年前失踪的那个‘南无量’,歌剧院的幽灵啊!”

  “啊?那家伙不是个杀人犯吗?”

  “听说警察局已经证明他是正当防卫了呀!”

  “什么正当防卫,男爵早想借人家的手除了他的巫婆老妈,这次让魅影抢了先,保不定就是他用钱给人家擦的屁股。”

  “说的是啊,话说回来,男爵这个家族可没做过什么好事,我听说他母亲从前一直勾结黑帮,把那些异己的生意家业都整垮了,跳楼坐牢的好几个呐!”

  “哎,你们说这次爆出来的料子这么猛,男爵会不会再找黑帮解决问题啊?我听说啊,他那个失踪的舅舅从前就是黑社会啊。”

  “咳,人家有那么傻吗,黑社会再好用也顶不上自己的名声啊。再说了,说不准就是他把舅舅给做掉了也未可知呢!”

  “看来这一家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戴叶嫁了这样的人家,自己又是那个光景,倒了霉才叫做是活该!”

  “就是说啊!——”

  穿着黑斗篷的老头子站在熹微的晨光中,默默听着这些长舌妇的议论,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嘴角的笑纹越发深了。

  

  戴叶小姐一觉醒来,隐约听见长窗外边有喧哗之声,赶紧叫来仆人张妈,问她是什么缘故。

  “夫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买菜的老徐回来说,咱们宅子的大门叫那些邸报记者给堵上了,还有附近来看热闹的人,现在外边围得水泄不通,都叫着要你出去见他们一面呢。”

  戴叶冷笑一声,默默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叫阿莲来伺候我更衣,我要出去会会那些人。”

  张妈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两手在腰间不停地绞着。

  戴叶见她这个样子,微微一笑,道:“张妈,你也是我们府上的老人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夫人,我若是说了,你可别怪我,也别跟爵爷生气。”

  戴叶点了点头,叫她快说。张妈“哎”了一声,这才说道:“男爵方才出门的时候嘱咐过我,今天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如果你出了家门,很可能遇到危险。他刚才是去律师行调查文件被盗的事,临走嘱咐我一定要劝你镇静,不要跟那些记者一般见识。”

  戴叶坐回原位,想了一想,道:“那也罢了,你还是叫阿莲来,我不出门,只在窗户那里看一眼就走。”

  “好的,夫人。”张妈答应着,缓缓退了下去。

  戴叶坐在梳妆台前,阿莲帮她用卷发器烫着头发。她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往脸上涂脂抹粉,画一条眉毛就花了五分钟。唇膏的颜色挑来挑去,终于挑中一款紫红的,细致地抹完,又涂了定妆的唇彩,扑完胭脂,把定妆粉底轻轻拍在脸颊,对着镜子端详一番,又把十个指头都细细涂上蔻丹,此时头发也已经由阿莲收拾停当了。

  戴叶笑着说了声谢谢,吩咐她下去,自己从衣橱里挑了一套月白水墨竹叶的旗袍,脚上蹬一双墨色芙蓉绣花鞋,把两个蝴蝶垂珠耳坠戴上,这才款款从卧房出来,走到客厅的窗前一看,雕花铁门外头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无数月亮灯在半空漂浮着,发出刺目的闪光。

  戴叶唇边带着冷笑推开了橡木大门,不等院子里的仆人阻拦,她已经走到了雕花铁艺镏金大门之前,跟门外那些记者和看客冷冷地对视着。

  “劳各位大驾,兴师动众地来我这里做客,我谢谢大家。不知道诸位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无论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请提问吧。”

  张妈听说太太出去了,赶紧走到大门那里,被戴叶拦在后头。此刻戴叶身后已经站了十来个仆人,大家都神色慌张,不知道这位主子要做什么。戴叶前面的那些记者隔着铁门不停地拍照,仆人们要上前干涉,被戴叶一个个伸手拦下。

  “你们这么小家子气做什么,让他们拍。我一个歌剧演员,难道还怕拍照不成?”

  “呵呵,是啊,戏子出身的人,自然不怕拍照!”

  戴叶眼神凌厉地转过头,不快的表情稍纵即逝。

  “很好,我一直等着这句话呢。不过我提醒这位女士,说话无妨放尊重一点,请给你自己积点口德。”

  “戴叶小姐,请问你跟男爵离婚的事情是否属实?”

  戴叶嫣然一笑,对着人群环顾一下,道:“当然。”

  “原因呢?”

  “离婚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们有必要如此关心吗?”

  记者们的话锋暂时软了下来,主妇和闲人的嘲讽之声却越来越大。

  “哦,你们之间的事情。难道你在歌剧院里头私会小老板,也是你跟男爵之间的事情?”

  “那是他的朋友,难道他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为什么有人要这样不负责地造謡诬蔑?”

  “是造謡?早报把你们两个缠绵悱恻的照片都登出来了,你还说没有,是不是还要我们拿给你看看啊?”

  戴叶只是冷笑,身子却丝毫没有发软。她心里清楚,是疖子总要流脓,就看自己能不能扛得过去。这些人的脸皮已然是厚的,只有比他们更不怕丢脸,这场活色生香的精装大戏才能顺利地唱下去。

  “你们的话再多也没有用,如果你们怀疑我作风不检点,请你们拿出证据。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放着正经事情不做,来我这里看热闹,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

  几个公司职员被拥挤的人群拦住了去路,怨声载道地叫骂着,正好给戴叶的一番话做上了注脚。喧哗的声音响成一片,换了平日,警察早就出来干涉了,可是今天却很反常,闹了这半日,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这是显见得不买男爵的面子了——真是可笑,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戴叶这么想着,脸上却一直带着精致的笑意,外边越喧闹,她反倒越是镇静。

  她不怕吗?当然是怕的。可是如果现在就服软,这些人就会变本加厉地把他们俩往死里整。戏刚刚开锣,不唱到浓快处,她这个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是不会选择谢幕离场的。

  闪光灯在戴叶前方如雷电一般狂暴地撕扯着空气,整个天空此刻都充满了银白色的燥热云团。只听一声哨响,众人回过头去,看见附近一座高楼上挂下了一幅巨大的海报,上边正是戴叶和叶戈在歌剧院会面时交谈的情景。照片还不止这一张,下边两张就更是别有用心,竟然把戏台上的亲密举止用借位形式拍了下来,远远看去,会以为这两个人在二十多米的高空激情热吻。

  戴叶左顾右盼,脸上的微笑已经带了撑足劲的伪装痕迹。她的额头冒汗了,眼前一张张面孔晃来晃去,一点也看不出表情。四周静得发空,却像有个小刺猬在她胸口爬行,心痒难熬。人群如蚂蚁一般朝大门涌来,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已经被大楼上的那一幕景象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有人开始往门这里扔东西,仆人们着了急,只有戴叶还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身子却优雅地立着,旗袍的衣折纹丝不乱。

  一只鸡蛋从围墙外扔了进来,张妈本能的一挡,只听一声惨叫,鸡蛋殻把她的面孔刮出了血丝。门外扔东西的人一边扔一边叫起好来,仿佛这院子里全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灵长类动物。戴叶依旧冷静地看着他们,吩咐仆人把张妈搀扶进去,自己仍然面带着鄙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要干什么?”

  喧哗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一个又高又尖的女声划破喧嚣,声音里带着深入膏肓的刻骨嫉妒。

  “我们想干什么?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以为嫁给男爵就平安无事,那你就想错了!你这种骯脏的‘南无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梵若城的地盘上撒野,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马王爷几只眼!……”

  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插了进来,人群中怨恨的喧哗更其响亮了。

  “你吃的比我们好,穿的比我们好,还想事事都占先,把唱死人的玩艺都搬出来取悦我们,当我们真的买账啊?姑娘我告诉你,你是个南无量,这一点就已经是罪过。嫁了梵若城的男人还不安分守己,成天想着勾引旁的南无量,这是罪上加罪,该装猪笼沉江的!我们以为你不敢出来,不料你如此不顾体面,既然出来了,很好。来人呐,把她的房子给我点了,看她以后靠什么遮风挡雨!”

  “现在照片都给人挂在大楼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知羞耻的荡妇,你简直该下地狱!”

  污言秽语排山倒海地朝戴叶发起攻击,她的微笑还是那样优雅,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头开始一阵阵地发昏。仆人们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不祥,却不敢上去搀扶,只能眼巴巴地乾着急,铁门被人砸得乒乓作响,那些人眼看要闯进院子来了。

  ……

  “——你们都给我住嘴!”

  黑色的马车呼啸而来,白色的飞马愤怒地嘶吼着,马蹄从人群的顶端踏过,一排排帽子衣服被蹄铁抛到空中,黑色的头发在寒风里狂乱地飘舞。男爵自己坐在驾驶座位上,脸上带着厌恶和狂怒的表情,两眼红得发肿,像是害了热病,布满了细小的血丝。刚才在樱花街上积攒的一股子无名业火此刻肆无忌惮地迸发出来,他索性让马车从人群中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被马蹄踏伤的惨叫只让他感到一丝快意。马车在人群里左冲右突,刚才还密不透风的阵容一下子溃不成军,女士们尖叫着拉着自己的老公,不到三五分钟,聚集在宅第门口的苍蝇纷纷散去。

  地上散落着无数大衣和帽子,灰色法兰绒和赭石色的裘皮像鸡毛一样乱糟糟地铺了满路,如同一块块讨厌的霉菌。大楼上的海报像是看到了局面的急转直下,颓然从半空飘落在地,被上午晃眼的太阳一照,好像军队投降时挥舞的白旗。

  青灰色的马蹄从院墙上轻倩地掠过,男爵顾不得马车停靠的位置,手忙脚乱地从座位里爬出来,直奔院子里的戴叶而去。仆人们纷纷上来帮忙,只见戴叶虚弱地对他一笑,手里的夹包掉在草丛里,身子就不听使唤地软了下去……

  

  一束阳光射进戴叶的瞳孔,她看见男爵疲惫憔悴的面孔在一旁,眼神忧郁地望着她。

  “你不再睡一觉吗?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呢。”

  戴叶挣扎着坐起来,笑道:“不必了,我下午要去剧院排练。”

  男爵皱起了眉头,压着她肩膀,让她躺下。

  “不行,今天我不许你出去。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样?你现在这个名声,《牡丹亭》就是演了又有几个人看?”

  戴叶微笑着看着男爵的脸,道:“没关系,就算只有你们几个在台下,这出戏也还是要唱下去。重然诺,守诚信,这是对观众负责。再说,排练了那么长时间,如果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的名声才真叫砸了。”

  男爵也笑了,轻轻刮了她鼻子一下,道:“你呀,到死都忘不了你的香樟树!”

  戴叶笑了一会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问男爵道:“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过没有?”

  男爵回头看着窗外的梧桐树,眉头紧锁,半晌方道:“你现在别想这个。”

  “我不想,他们就不会想了吗?”戴叶冷笑一声,道,“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所有的隐私和软肋他们都知道,难道我们周围有他们的眼线?”

  男爵点了点头,缓缓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今天我去律师行的时候,感觉那里的气氛特别奇怪。我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总感觉其中几个人的眼神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他们就是告密者,那事情就太可怕了。”

  “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个宅子里也有他们的人?”

  男爵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把大门关上,回头道:“很有可能。现在他们已经跟我们摊牌了,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妙,甚至可以说是危险。戴叶,如果你一定要出去排练,我会让王伯伯或者阿木陪你一起去,这样比较安全一点。”

  “阿木?如果他在我身边的话,目标不是更加显眼了吗?”

  男爵点了点头,接着又笑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觉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们两个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既然面子已经没了,那就索性一撸到底,没什么好犹豫的。他练过功夫,保护个把女士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你以为呢?”

  戴叶沉默着点了点头。

  

  上午十点,阿木从白桦坊的大门出来,正准备去歌剧院排练,忽然听到樱花街的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不由得皱起眉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了一望。喧嚣不久就平息了,一辆黑色飞马车掠过天空,向菩提街的方向飞去。

  魏青急匆匆地买了早点回来,见阿木还站在门外,赶紧叫他进去。两人到了楼上,魏青的神色有些慌张,把一张报纸递给阿木,指了指头版的标题。

  “歌剧名伶移情别恋,昔日幽灵重出江湖?!”阿木愤怒地把报纸撂在地上,两颊被怒火烧得微微发红,“真是岂有此理。我在这里开店已经多少年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我马上要跟戴叶重温旧梦的时候,出了这么档子事!魏青啊,刚才的喧哗是不是因为记者拦住了男爵的马车,他不会有麻烦吧?”

  魏青一笑,道:“您还真是先人后己呀,还是先考虑考虑我们这间小店怎么办吧!如果那些激愤的民众冲到这里闹事,你三四年积攒的家当可就付之东流咯!”

  阿木点了点头,自己下楼准备把大门关上。可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大群神色愤懑的人堵在橱窗前,就等着他这个罪魁祸首出现似的。他和气地一笑,对着大家一颔首,道:“哟,各位老街坊,今天怎么聚得这么齐全,是报社的人下帖子请了来的吧?”

  没人说话,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花来,看客们的大衣都染上了一层白霜。

  “原来你就是那个死了八年的幽灵?”

  阿木微微一笑。

  “你们看我像吗?”

  “像不像的,我们说了不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以整容嘛!”

  阿木又是一笑。

  “我是整过容,可是如果整了容的都是魅影,那梵若城的人不都成杀人犯了?”

  “你少在这里跟我们玩儿花招,我们今天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南无量’,不过平素为人不赖,梵若话也说得好,我们都很敬重你。问题是现在你是这么一个身份,还做瞭如此卑鄙下作的事情,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阿木默然不语,半晌,他对着大家鞠了一躬,轻声道:“大冷的天气,我的不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如果大家真的对我这么不满,我可以跟你们商量着办。”

  一个穿黑色皮衣的男人冷笑起来。

  “商量?你觉得你配跟我们商量吗?”

  阿木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怒,却不好十分显出来。

  “你赶紧滚出这条大街,我们不想在这里看见你!”

  阿木狠狠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颤声道:“可以。”

  “还有,你这家店里的东西,谁知道是你用什么钱弄回来的,保不定就是当年你杀人越货的赃款呢!赶早走了,这店就当送给我们,里头的东西,你一件都别想拿走。你是怎么个意思啊,说话呀!”

  阿木带着微笑环顾左右,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你们的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你们要把我的饭碗给砸了,换成是别人,你们自己能答应吗?”

  一阵不安的沉默,人群轻轻骚动起来。

  “好,既然你不肯答应滚出去,我们就不客气了。来人,大伙儿把他这店给砸了!”

  暴虐的人群如黄蜂一般涌上前来,魏青在楼梯口看到了这一幕,气得浑身乱战,从货架上取下一柄宝剑,猛地冲出大门,拦在阿木跟前。阿木诧异地看着他,他只对阿木轻轻一笑。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这店就永远不会被人砸掉,相信我!”

  人群里一个穿黑斗篷的老人狞笑一声,朗声道:“好啊,这里还有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小兔崽子,来人,把他的家伙给我下喽,砸!”

  人群如污水一般朝台阶上打来,阿木退到门前,双手把住门框,魏青手里紧紧握住那柄宝剑,空气仿佛凝固了,对峙的局面叫人窒息。

  “今天你们敢进来,可以。但是你们得踏着我们俩的尸体走进去!”

  那黑衣老者又是一笑。

  “你以为我们就不敢杀了你们?趁早识相点,给我滚开。现在连警察局都不管你们的事情了,你还做春梦呢!反正法不责众,你们胆敢反抗,我就把房子和你们一块给点了!”

  阿木冷笑一声,问:“你是谁?好大的口气!”

  那老者一言不发,只做了个“冲”的手势。一百来号人如猛兽般冲到橱窗前,拿起手里的锤子开始砸玻璃。碎裂的玻璃在阳光下飞溅,香樟树的影子被喧嚣震得散落一地,瓷器从货架上掉下来,在地板上摔成了印象派的残片。留声机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但是那歌声已经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

  ……

  “萍聚萍散已看透……”

  一声缠绵的戏腔忽然隔空响起,把正在施暴的众人都唬了一跳。

  “谁,是谁在唱戏?——”

  “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走。……”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砸!”

  器皿碎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方才更加响亮,可是那戏曲的韵律也紧随着接了下去。

  “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隐痛各有春秋疗……”

  ——声音忽然消失了,店堂里静得发空。魏青抬起被碎片划伤的脸看着天花板,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

  ——是你在唱吗?——

  只一瞬间的功夫,所有的喧哗戛然而息,瓷器的残骸纷纷坠落尘埃,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响声,仿佛这个世界失去了听觉。人们张口叫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香樟树的影子安静地摇曳着,风大了,却根本没有树叶拂动的沙沙声。

  ……

  “从今后远书归梦两悠悠。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

  世界的听觉恢复了,可是店堂里除了魏青和阿木,其他的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阿木惊恐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忽然发现其中一个人的面孔逐渐发生了变化。

  是的,变化。就好像一只看不见的细笔在空中勾勒着什么,他的脸上眨眼间开满了血红的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梅花的花瓣用极细的笔触轻描而成,像极了外科手术时那一道道精致的刀口——不错,那本来就是刀口。

  玫瑰红的液体从梅花的枝干间喷薄而出,阿木本能地闭上眼睛,听到喷泉一样的声音在店堂不大的空间里来回震荡。当他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店堂里横三竖四地躺满了人,不,应该说是尸体。他们面色苍白,无一例外,都是鲜血喷尽而凄惨毙命。

  四下无声,只有楼上那唱戏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青山在,緑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唱戏的声音也停了,魏青呆呆地看着阿木,阿木也呆呆地望着他,两个人都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阿木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魏青把他接住,回头看了那些尸体一眼,沉默地拖着叶戈往楼上的起居室走去。香樟树在路中央的花坛里继续摇曳着,树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就像是细雪飘落的声音,安详而甜蜜。殷红的血迹在地面流淌,却无人过问,无人到来。

  是的,无人到来。

  

  魏青把魅影放在那张四角垂着流苏的大沙发上,准备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残局,于是轻手轻脚地下瞭楼。可是楼梯刚下到一半,他就再次一言不发地愣在那里。

  没有尸体,没有碎片,店堂里如此乾净,纤尘不染,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叶戈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他熟悉的一切都在周围,方才的恐惧稍微减弱了些。他看见魏青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于是问他:“警察来过了?”

  魏青摇了摇头。

  “如果真把他们找来,我也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叶戈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

  “店堂里那些尸体和血迹,包括被损坏的物品,眨眼之间就被什么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警察来了连指纹都找不到,还会当我们谎报军情。”

  叶戈沉默着点了点头,看了眼天花板,道:“一定是你屋子里那个娃娃弄的,虽然帮了大忙,但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叫人脊梁发冷,你早点把它送回疏影轩吧。”

  魏青呆了半晌,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今天发生的事情——”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叶戈费劲地站起来,靠着沙发道,“我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背后操纵那些人,包括这个娃娃也是来路不明,现在多看少说,小心为妙。”

  魏青给叶戈倒了杯水,点了点头,说:“好吧。”

  

  细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已经有些结冰的路面上,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疾步走进了王先生的公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仆人迅速帮他关上了大门。

  男爵把斗篷上的雪抖了抖,挂在玄关的衣架上,走进客厅,跟坐在那里等着他的王先生打了个招呼,王先生微微一笑,吩咐仆人倒茶来,自己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

  “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对当前事态的看法。”王先生接过仆人端来的茶,放在茶几上,对男爵道。

  “我的看法是,必须把謡言平息下去,否则戴叶将永无宁日。”

  王先生一笑。

  “你真以为他们只想跟戴叶过不去?”

  男爵敏鋭地看了王先生一眼:“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那个幕后主使其实是冲着你来的。”

  “我?”

  “是的。”

  男爵皱起了眉头。

  “您是说——”

  王先生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人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证据,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我可以找人去搜集证据。”

  “没用的,你的人现在已经不可靠了。我都告诉过你,他就是你家族的一分子,他当然知道怎么利用你们家族在梵若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来搞到他想得到的东西。”

  “那我该怎么办?”

  王先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笑道:“你以为只有他有关系网吗?要知道,从你跟戴叶结婚的那天起,我就料到某些人没安好心。八年过去了,他的复仇计划开始了,可惜,我的应对计策也已经完备了。这些人用的不过是小市民的那套伎俩,他们争夺话语权的那套把戏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会狗急跳墙的。一旦他们行动,我的那些朋友就能抓住他们的软肋。”

  男爵也笑了,道:“还是岳父您老谋深算啊。”

  王先生摇了摇头,道:“如果按我的性情,巴不得一辈子不和这样恶心的事情打交道。但是世道险恶,对这些背后放冷箭的小人不得不防,这么多年的商场沉浮,我也算历练出来了。你母亲家族的人不难摆平,但是我怀疑别的什么势力也参与了这件事情,那可就不好办了。”

  “别的势力?”男爵想了一想,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什么别的势力会对我的权势和财富感兴趣啊。”

  “你不知道的,不等于不存在。”王先生笑道,“你母亲利用自己得到的贵族头衔,授意家族里的败类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你的父亲因为羞于启齿,所以很少叫你知道。你母亲跟管家之间的事情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她私下的那些非法勾当却完完全全地瞒着你,因为她爱你。尽管这爱有些变味了,但她到底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知道母亲的家族有黑道历史,这对一个贵族无疑是很不光彩的丑事。所以我说她愚蠢,她自以为那些罪恶无人知晓,却忘记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别人不知道,除非一开始就打消作恶的念头。比起她的罪过,你娶戴叶这件事情在贵族圈子里引起的议论根本不算什么。”

  男爵叹了口气,往沙发上一靠,道:“原来我母亲是这样一个人,我从前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这样说来,今天那些人的愤怒根本不是偶然的,戴叶的事情只是个导火索,恰好点燃了积压的民怨啊。”

  王先生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可是做这件事情的人很清楚,他在背后搞的阴谋诡计很难见天日,一旦被公众知道,他跟他的手下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现在正是要弄清楚他的身份,然后把他的阴谋揭露出来,这样你和戴叶,包括你们的家族才能有得到清白的胜算。”

  “那您说吧,具体怎么做?”

  王先生微微一笑,把剩下的茶水喝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我全都安排好了,现在只等你一声令下,好戏就会开锣。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这些人知道我们手上并非没有好牌,大概就不敢这么嚣张了吧。我已经找人去警察局调关于你母亲家族犯罪历史的档案了,如果情况顺利的话,明天的早报就会头条刊登这样的消息。只是得委屈你,又要为你母亲的事情受不少苛责了。”

  男爵笑道:“没关系,只要事情能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一时的委屈不算什么。”

  “我还没说完呢。从现在开始,你们可能去的每一个场所,都必须装备魔法预警设施。我担心他们在丧心病狂的时候会搞暗杀,那你跟戴叶两个人的生命可就危险了。魅影那里你不用操心,我明天去一趟白桦坊,让他千万保护好自己。你要做的就是配合我,但是这个计划絶对不能跟戴叶透露一个字,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唯一该做的就是专心排练,准备春节期间的贺岁演出。明白吗?”

  “我明白,听您的就是了。”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夜深了,你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吧。戴叶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你被搞垮之前,他们是不会对她下手的。”

  王夫人从起居室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盘,里边盛满了红艳艳的草莓。她笑着招了招手,王先生和男爵相视一笑,把两杯茶端进起居室。房子里的空气陡然轻松下来,钢琴铮铮淙淙地响着,那声音里有一种处变不惊的优雅,并不张扬,却是藴藏着深厚的力量。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走。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隐痛各有春秋疗,从今后远书归梦两悠悠。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潇潇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

  魏青正两手托腮,听到浓快处,八段锦却忽然面色惨然,哑口噤声,把两条长长的水袖收了起来。魏青正纳闷时,八段锦忽然眼中落泪,凄然言道:“我命不长久了,从今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魏青惊了一跳,忙问:“为什么?”

  “我——我不能说。”

  魏青默默注视着八段锦的眼睛,那双眼睛如碧緑的潭水,深不见底,痛苦和忧伤的液体已经盈满水面,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他叹了口气,道:“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如果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尽管开口。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应当也明瞭我的心意吧?”

  八段锦默默地点了点头,用水袖拭了泪水,勉强笑道:“那,我就为你最后唱上一曲吧。然后,你把那套银红的衣裳给我换上,我要用最美丽的样子告别这个世界。”

  听到这话,魏青的泪水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背过身擦了泪,也笑道:“好,你唱,我一定洗耳恭听。”

  八段锦从戏台的暗格里取出一只古琴,在红木墩子上坐下,纤纤玉指轻柔地抚过琴弦,款款唱道:“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池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做昙花一现。

  ……”

  一曲歌罢,四壁无声。八段锦慢慢抬起头来,深深望了魏青一眼,嫣然一笑,道:“该换衣裳了。”

  魏青没有答言,只是安静地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叠得平平整整的那套衣服,满眼的锦绣宝光,几乎耀得他落下泪来。八段锦脱去外衣,背身换上那些衣衫,把满头珠翠一一卸下,首饰叮叮当当地落在桌面上,激起一片沉重的回音。

  “把那点翠盒子里的那套头面拿出来。”

  魏青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盒子,只见其中是一套精美的首饰,从耳环到簪子一应俱全。先是两朵金边堆纱红牡丹,两簇花蕊的顶端都是一串货真价实的珍珠;然后是一只金色的大蝴蝶发夹,一枝金色凤簪;两对四朵云母点翠的花钿,两枝缠枝金石榴,接着是细细的金步摇,左右各三枝,还有一枝大大的丹凤朝阳挂珠簪。

  魏青把那挂珠簪子轻轻取了出来,在手中细细端详,簪尾的三串珍珠摇曳着,发出柔和悦耳的轻响。魏青此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他仿佛是做了一个跨越千年的梦,一觉醒来,已经换了人间。

  八段锦在戏台中央的桌子上摆好菱花镜,细细梳妆打扮起来。她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转头,对魏青笑道:“你最后给我梳一次头吧,因为往后的路,你我都得一个人走下去了。”

  魏青含泪点了点头,开始为她梳起头发来。她长长的青丝光滑如缎,从鬓角直泻裙边,宛若清亮的龙泉飞瀑。她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净过的脸上纤尘不染,纯洁得好像含苞的白荷。魏青帮她把头发拢成一股,用红头绳系了,再用桂花油把鬓角弄服帖。八段锦往脸上扑了紫茉莉对料制的香粉,眉毛上的粉扑得浓了些。玫瑰花蒸出的胭脂膏子装在一个陶瓷小盒里,她小心翼翼地抹了些在粉扑上,细细匀好了双颊。又用画眉的细笔蘸了一点,浓浓点在唇上。那些青黛色的粉末盛在青花碟子里,八段锦用画眉细笔蘸水细细调匀,画了眼线,然后仔细地在双眉上画成飞蛾触须的形状。接着,她把一朵沾了米浆的金花贴在眉心,细细按牢,用眉笔沾了胭脂,在金花四周画了一朵小小的红莲。橘黄色的粉末从青瓷盒里取了出来,点在眼角,成了迷人的花黄。

  魏青见她匀脸已毕,将她脑后的青丝分成三股,用她自己的头发系了起来。前额的头发抹了桂花油,往里套了一个纸做的半月型撑子,高高地梳了起来。第一股头发抹了头油,在头顶绕了几绕,盘成一个云髻;第二股头发弯成半月形,轻轻别在脑后,用一只金色的大蝴蝶发夹定了;第三股头发拢成半球,用发网罩了,沉甸甸地坠在脑后。

  魏青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枝金色凤簪,小心地簪在云髻中央,又把那两朵堆纱红牡丹拿出来,簪在云鬓两边。他在镜子里看了看,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又把一只黄铜雕花的半月形梳子插在云髻顶端,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又拿了云母点翠的花钿,在双鬓各插了两朵;脑后的发网上,戴了两枝缠枝金石榴。细细的金步摇左右各戴了三枝,那枝大大的丹凤朝阳挂珠簪被插在云髻右端,再看镜子里,已经是一个恍若仙子的唐朝璧人。

  八段锦款款起身,裙摆轻迤,环佩摇摇,带着迷离的笑意,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魏青的面孔。魏青的眼睛也模糊了,那红色纱衣的皱褶如烟如雾,朦胧得叫他心痛。

  “你就不好好看看我穿的衣裳么?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是啊,最后一次了。魏青的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汹涌而出,打湿了红木桌面。

  八段锦伸出自己的双手,费力地为他抹去眼角的清泪,强笑道:“这也是红尘命数,何必悲伤呢?若来世有缘,我们再做鸳鸯吧。”

  “来世,我到何处寻你?”

  “去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三生石旁,找那一株傲雪寒梅。”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所在,为什么我都不明白呢?”

  “那不是凡尘,是太虚幻境。”

  魏青怅惘地看着她,忽然惊觉她本来就不是这尘世中的女子。她是要回去了吗?

  好吧,我就再看她最后一眼,直到她的面容,她的衣衫,她的珠翠簪环,都深深镌刻进我的心脏,叫我永世不忘。

  “你知道吗,这套衣裳,是我为你我新婚准备的嫁衣。”

  魏青这才看清了那衣裳的模样。这是一件高腰诃子裙,胸前的绸面上用平金绣着团花大红牡丹,打着褶子的裙摆是水红色的,里头是白色衬裙,水红的纱裙上绣着凤凰和祥云,那一朵朵金线织成的云彩仿佛真在天上飘浮,充满了灵动的美感。外衣是宽大的款式,袖口很大,袖子很长,玫瑰红的纱衣上是银色的芙蓉鸳鸯图,艳丽中带着三分清雅。袖口用红色织锦镶滚,是连波海水的图案,想必是海枯石烂,永不分离的意思罢。一双粉红色的翘头履,绣着桃枝纹样,静静地在裙下露出娇艳的一角,也像是祝福着妩媚的新娘。

  “你再把衣柜里那个檀木箱子拿出来,里头,是我给自己准备了许多年的陪嫁。”

  魏青按着她的指引,找到了那箱子,把里头琳琅满目的宝贝一件件搬了出来,桌子上眨眼间就放满了,两人只觉得满目红光,喜气迎面。最里头是一套小小的拔步床,镏金木雕,红木打造,那漆面光可鉴人,精巧至极。拔步床旁边是一溜家用器具,有鹅头桶,是用来送饭的,那鹅头雕得圆润光洁,仿佛真的一般。还有一套果盘,红漆黑边,上头的图案有龙凤呈祥,有鸳鸯戏水,有和合二仙的,一看就知道花了匠人不少的工夫。最新奇的要属面盆架了,红色的木制架子,六只脚都雕成了似龙非龙,似凤非凤的模样,着实叫人喜欢。那边的树酒埕状如花瓶而有盖,略带深棕色的表面绘着缠枝石榴花样,煞是精细别致。

  再看那边是一排的扛箱,也有敞开的,也有封闭的,但都是四角飞金,雕花镂空,无一不精,无一不美。旁边放的马桶和子孙桶也做得十分细致,几乎要让人忘记它们的用途了。一只提手桶的把手上竟然雕着龙凤呈祥,叫人不由得赞叹,这样的奢华也许只有在新娘走上花轿的那一刻才配拥有吧。

  茶道桶也是绛红色的,方形略弯的一面雕着花鸟图纹,仿佛是一扇小小的漆画屏风。梳头桶看上去温柔敦厚的样子,提手上是莲花图样,并蒂莲花朵朵开,也是祝福新婚幸福美满的吉祥意思。还有一些小提桶,做得也十分精巧雅致。桶的旁边放的是竹器,有茶壶箩,这一个与其他不同,用竹子编了山水人物在上头,十分可爱。还有针线箩,是密封的,挂锁上也有桃子和百合的图案,大约又是多子长生的意思。夏篮和冬篮是用来盛剩下的饭菜的,夏篮有孔,冬篮无孔,都是圆润的形状,也是百年好合的意思。

  再往下看,许多乐器也进了嫁妆队伍,月琴、琵琶、古琴和古筝像模像样地靠戏台摆着。魏青的视线移到尽头,只见一顶花轿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等着他今生最美的新嫁娘。那是一顶雕镂成八宝凉亭的花轿,四角的流苏间垂着珍珠和翡翠,闪烁着幽幽的微光,在窗外的夕照中,显得格外藴借。

  “天色晚了,那里有两枝蜡烛,也请你帮着点上吧。”

  烛光摇曳中,两人的面孔隔着嫁妆和花轿,还有戏台檐角的银铃遥遥相望。八段锦款款穿过那些锦绣珠玉,把两杯合欢酒奉上,两人一仰头,一饮而尽,眼神中都有了醺醺然的醉意。

  “请记住,即使过奈何桥的那一天,也不要忘了我。”八段锦说了这一句,款款舞动起来,身旁的乐器竟都自动应和,好一派霓裳天籁的仙家美景。只见她水袖舞得如一团祥云,继而飞快地旋转着,那盛开的裙摆宛如六月的荷花。房间里阒寂无声,似乎有海棠粉白的花瓣一片片飘落,宛如絶美的童话,而她,就是这童话的主角。

  一朵朵鲜艳的红梅忽然凌空盛开,顷刻布满了她的裙摆。红梅繁盛地绽放,那夺目的红色化做燃烧的烈焰,八段锦的影子在蝴蝶一般飞舞的火焰中渐渐消逝,终于变做一股青烟,从窗口缓缓飘散。

  魏青没有说话,连泪也干了。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梧桐树梢的苍茫暮色,口中喃喃着一句唱词。

  停唱阳关叠,重举白玉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

  

  一间不大的起居室,四壁画满了柔美的香樟,树梢上停满了白色的大鸟,那鸟的羽毛栩栩如生,似乎随时可以和天空中的白云一起飞翔。

  “你知道那些鸟是什么吗?”

  柯夫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直筒长袍,不施粉黛,发髻松松地挽在脑后,倒比舞台上多了几分素净怡人。指挥就坐在巴洛克风格的欧式沙发上,看着手中的那杯红葡萄酒,对着柯夫人微微一笑。

  “是雄鹰?”

  柯夫人笑了。

  “不是,再猜。”

  “那么,是白色的鹦鹉咯?”

  “也不是。再说,这里不是扶桑国,怎么可能有白鹦鹉森林这样的所在呢。”

  指挥慵懒地往沙发里头一躺,跷起双腿,问:“那么,到底是什么?”

  柯夫人神秘地一笑,垂下眼帘,道:“是白色的乌鸦。”

  “白乌鸦?”

  “是的,白色的乌鸦。”

  柯夫人长叹一声,走到大理石的壁炉跟前,拨了拨里头的木炭。

  “很久很久以前,我母亲跟我说过一个故事。她问我,如果你要做乌鸦,是要做黑色的乌鸦,还是白色的乌鸦?我很奇怪,乌鸦为什么有白色的?她就跟我说,白色的乌鸦,是乌鸦里的异类,为族群所不容,所以注定一生都孤独地飞翔。但是白乌鸦并不因此雠恨黑色的乌鸦,他们坚定地相信,白色的羽毛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不是罪过。为了感谢上天,他们一生都在努力地飞翔,从来没有停止过。”

  指挥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玫瑰粉彩细瓷杯子,又问:“那么,他们什么时候停止飞翔呢?”

  “当他们发现,雄性和雌性之间有了真正的爱情。”

  “那么,如果分手了怎么办呢?”

  柯夫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么,就只好一直飞翔,到生命耗尽的那一天。”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不知疲倦地飞翔呢?”

  柯夫人又笑了,这次她笑得格外好看。

  “你为什么要热爱音乐呢?”

  指挥也笑了,道:“是啊,我老了,愚钝了。其实,人热爱一件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么——”柯夫人忽然脸红了一下,默默地抿了下嘴唇。“那么,你对我呢,我是说,你对我,有那种没有理由的——”

  “当然有。”

  柯夫人知道这个答案,只是没有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快。她的泪水都已经忍不住要决堤了,但是又怕坏了兴致,只好忍住了。

  “你——你今天倒很爽快。”

  “人老了,来日无多,再不爽快,更待何时啊?”

  “呵呵,那我们就一起——”

  “对,我们一起。”

  轻柔的乐曲响了起来,是柯夫人多年以前灌制的唱片,歌名很美,叫《暗恋》。

  “能,和我一起跳个舞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柯夫人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终于一头扎进指挥的怀里。

  “指挥,你——”

  “叫我老柯。”指挥轻轻抚摸着柯夫人光滑的卷发,温柔的声音宛若耳语。

  “你——你也姓柯?”

  柯夫人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苍老却英俊的面孔。指挥笑了,道:“我是你丈夫的远亲,我叫柯文龙。”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是嫌自己等得太久了,对吧?”

  她静静点了点头,顺手擦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珠。

  指挥轻轻地凑到她耳畔,微笑着对她道:“其实,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只是,你丈夫去世以后,我一直只敢远远地望着你,我怕,你会把我当成他的影子。”

  柯夫人明白了,她紧紧抱住他,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别哭了,我们跳舞吧。”

  “好啊。”

  天青色的礼服和黑色的西装在优雅的旋律中缓缓舞动,那歌词咿咿呀呀地唱着,似乎在细数这十数年来,属于他们二人的冷暖炎凉。

  “……好像漫长的梦,越在时光海洋。咫尺天涯相思长,人各在一方。秋千随风摆荡,话还在我耳畔。一朝醒来发苍苍,心事却依然。

  许我向你看,每夜梦里我总是向你看;在这滚滚红尘心再乱,一转头向你就人间天堂。

  许我向你看,美好记忆只因为向你看;纵然青春是如此短暂,暗恋才因此漫漫地延长……”

  有喧哗的声音,像炉中的炭灰,渐渐弥漫了缠绵氤氲的空气。两人缓缓停了舞步,到窗前一看,只见数里之外,一道火焰的长龙直冲天际,消防队刺耳的铜铃声响彻云霄。

  那是疏影轩,那精致的前后花厅,已经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从火焰里忽然飞出无数的蝴蝶,翅膀妖艳如风中的牡丹。

  是枯叶蝶。它们在风中舞蹈,然后触目惊心地坠落,在尘埃之上化为灰烬,融入焦黑的土地……但是这样的景象,在窗前的两人注定一生都无缘目睹。

  

  风清。云淡。花气袭人是酒香。

  无数灼灼其华的夹竹桃在云端盛开,两个淡妆女子立在林下,环佩叮冬,衣袂轻扬。

  “姐姐,你看尘世又有离魂飘荡至此了。”

  顾眉一笑,看了董小宛一眼,轻声道:“这女子原先也是我仙家子弟,只是如今——”

  “如今怎么了?”

  “天机不可泄露啊——”

  小宛便不说话了,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那么,她前世究竟是什么来历,何方人氏?”

  “她,前世便是西蜀太守杜宝的女儿,丽娘小姐。”

  “那,那不是汤先生写出来的故事吗?”

  顾眉缓缓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你以为,世界上有灵魂的,就只有人类和畜生么?”

  “是啊,再不然?——”

  “不错,如果一个写文章的人精血诚聚,感动苍天,那么,他的作品就会变成有灵性的仙境,他笔下的众多人物,也就可以位列仙班了。”

  “原来如此。”董小宛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青烟一缕渐渐逼近,忽然天风一吹,那魂灵便轻飘飘朝警幻仙子的赤瑕宫而去了。

  “寻来寻去,都不见了——”

  两人回头,只见花径上来了一个弱柳扶风的美人,手把花锄,身被披帛,满面泪痕如梨花带雨,好不爱杀人也。

  “却原来是黛玉妹妹。我们在这里观景,不提防竟冷落了你,还请妹妹多包涵。”

  林黛玉轻舒绛袖,微微一笑。

  “姐姐们说哪里话来?我不过弄丢了宝玉给我的荷包,故而找寻到此,却不见了这劳什子,这才忍不住洒了些泪水,并不与姐姐们相干。姐姐可看见那荷包了?”

  顾眉抿嘴一笑,道:“你呀,如今已经是仙子,这多愁善感的脾气却是丝毫没改,若是仙姑见你如此,少不得又要嘲讽教训了!”

  ……

  云朵一片片地涌来,淹没了云端的胜景,这蔚蓝的天空在梵若城的居民眼里,依然宁静如常。

  

  这一年,是梵若城历史上重要的一年。不仅仅因为魅影的出现引起的风波,也不仅仅因为男爵家族内幕的不幸曝光,而且,因为梵若城重新出现了电视。

  电视,是的,那是一千多年以前发明出来的东西,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屑去看那东西。那粗制滥造的电视节目里,其实是有着许多真知灼见隐藏其间,但是,人们难免在倒洗澡水的时候,连盆子里的婴儿也一并给泼出去了。现在好了,有人发明瞭电视,但是新的电视,其实只是保留了原来的样子。它的学名,应该叫做魔幻投影机。这样的机器,现在全市每人家里都有一台。如此一来,家庭主妇们聊八卦新闻累了的时候,还可以把电视机打开,为自己的飞短流长增加几分谈资,岂不是乐事一件?唯独男爵和戴叶家里没有添置这样的东西,他们只要一看到街角的巨型投影银幕上出现自己狼狈的影子,就感觉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堵得慌。

  这一年,梵若城歌剧院的演员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不过是这个巨大的艺术机器的零件,已经习惯了照说照做,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他们担心,如果电视这样廉价的媒体后来居上,那他们这些阳春白雪惯了的将何以为生?

  我想,我应该能回答他们的这个问题。但是,我更愿意让你们,我亲爱的读者,来思考眼前这个有趣的,带着幻想色彩的小问题。如果你得出了答案,可别急着说出来,人家也有猜谜的乐趣,别把这乐趣中途打断了。

  

  “你看了今天的新闻吗?”

  男爵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道:“没看,怎么了?”

  “全城的邸报都停刊,扺制电视媒体的垄断地位。”

  男爵先是一笑,继而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电视台已经有这么大的能量了?这新生事物才出现几天,老的东西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真是可叹呀。”

  戴叶默默地低了头,走到房间整理衣柜去了。男爵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脑海中闪烁着灵感的微光,可是,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它的尾巴。

  电视——强大的电视——如果连报纸也——

  他的脑子里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一个絶妙的扭转干坤的主意在他的心中诞生了。

  “絶妙呀!我这就给王先生打电话。……”

  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如果没有这个电话,梵若城的历史即便不改写,也会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大不相同。

  

  转眼圣诞节已经过去了,梵若广场的派对因为少了男爵和戴叶而冷冷清清,少了不少高潮和兴奋的焦点。人们虽然还碍于面子,不肯承认是他们的伤害导致了这对夫妻的缺席,但是心中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遗憾。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黑房子附近的一条小街。可别小看这条并不出众的道路,梵若城的第一家电视台就是在这里建设起来的。现在,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老人正穿越马路,随手把还在冒烟的雪茄扔在路中央。梵若城的街道上还是有普通的马匹拉着的车辆的,随着电视的出现,从前的汽车现在也流行开来。大街小巷渐渐拥挤起来,这座本来就华丽的城市越发热闹了。你也许觉得,这热闹跟一个烟头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恰恰是很有关系。世界上的事情永远难以尽知,或许道路上的一根烟头,就能汹涌起燎原的大火,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啊。

  ……

  一个穿着套装,戴着珍珠耳环的女人走过,烟头滚动了一下,却并没有熄灭。

  三分钟后,一个男人从烟头上跨了过去。

  ……

  已经五分钟过去了,电车从烟头顶端无数次经过,但是烟头依然故我地冒着青烟,那烟雾的造型倒是越发妩媚多姿了。

  ……

  一辆汽车狠狠地开了过去,烟头猛地弹开,火星飞溅,但是,在滚动了片刻之后,烟头还是安静地履行着它冒烟的职责。

  在那老头子看来,这烟头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它已经熄灭了。可是事实呢,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描写这样一个烟头是什么用意了吧。

  那就让我们的故事继续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絶对不会相信,梵若城的电视台内部是这样一番破败的景象。所有的墙壁都是油漆剥落,苔痕斑斑,更不用说那演播室的大小,大概比不了歌剧院的一个小小的会客厅。可是,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当虚拟真实机器一旦运作起来,原本寒酸的场景,立刻换成瞭高楼大厦和琼楼仙乡。在老人走进电视台的一刹那,这里,变成了金碧辉煌的梵若城歌剧院,一个化妆俗艳的平常女子,正穿着从婚纱摄影店里租来的晚礼服,对着虚设的话筒引吭高歌。

  为什么说虚设的话筒呢?很简单,她的口形错漏百出,显然是跟着柯夫人的高难度唱腔学了半天的结果,可惜她资质太差,连个皮毛都没学到位,只怕连如今的柯夫人演唱水平的一半都及不上。但是观众们不在乎这个。那些庸俗鄙陋的小市民,只要有个穿着华丽衣装的女子在电视机里哼哼唱唱,不管口形有没有对准,他们就已经满足得什么似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天堂一般完美了。但是,看完这样的演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仍然要穿得人模狗样地去歌剧院里“欣赏”正宗的舞台艺术,无他,在这样高雅的领域里插上一脚,足以让默默无闻已经成为习惯的他们瞬间增重。而关心男爵夫妇的八卦消息,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你以为他们真的道德高尚么?对小市民这个阶层而言,势利眼是比道德重要得多的东西。他们除了证明自己猜想的兴奋,多多少少还有看他人堕入深渊的罪恶快感。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公开场合,他们还是要趾高气扬地标榜自己如何善良勤恳,这背后的不堪种种,他们是打死也不乐意承认的。

  当然,这些小市民中,也有着现在这个穿了黑衣服的老者。别看他现在穿的造型精致,款式拉风,当年,还不是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别误会,我不是说穷困不好。穷困是君子的财富,却是小人的毒药,这道理千百年来哲学家已经唠叨得大家耳朵都起了茧子,我只能说,很不幸,他不是君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而不折不扣的小人,恰巧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君子都惹不起的货色。俗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已经卑贱下作到这个份上,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没有受到伤害的可能,他怎么能不得志猖狂地四处咬人呢?话说回来,虽然好人在这个世界上难免吃亏,但是大家如果有条件,还是愿意做个好人,因为说到底,小人和坏蛋的名声自古以来就没有好听过。

  无怪乎他身为舅舅连自己的外甥都不敢见啊,他到目前为止,除了童年和少年以外,其余的岁月里,做出的哪一件事情是见得太阳的?

  这个中奥妙,怕还是只有这老东西自己最清楚罢。

  

  老头子走进演播厅的时刻,那场俗不可耐的电视剧刚刚播完了第109集,几个人在虚拟的舞台上随便乱晃了半个小时,一集戏就算是拍到结束了。至于朝代纪年之类的背景资料,呵呵,他们用一句“纯属虚构”的字幕就能遮挡过去。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有戏看就有事可做,何乐而不为,管那么多,自找烦恼作甚?爱咋咋地吧!

  “您来啦,来,老人家,请这里坐吧。”

  虚拟的背景,此刻居然换成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客厅。但是天晓得,这里的两张沙发都是缝缝补补过许多次的,跟顶上美轮美奂的“施华洛士奇水晶吊灯”形成了鲜明对比。茶水也是隔了夜的,好在男爵的舅舅从小已经喝惯了这样的“饮料”,也就不在乎这些虚礼了。

  “这些照片,我想拜托你在插播广告的时候贴上去。”

  “广告的费用——”

  老人一摆手,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黄金朱是不会欠人钱财的,你应该晓得。”

  “是,是,黄先生德高望重,自然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但是,照片是什么内容,我可否冒昧地过问一下?——”

  “这个,你看了自然知道。”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袱,小心翼翼地端给对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先还是满脸堆笑,等到看完照片,脸色已经青中带黑,眉梢更多了几分怒色。

  “先生,对不起,这太没有良心,我们台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嫌钱太少不成?”

  “跟钱没有关系——”

  老人霸气地止住他的手势。

  “你们这些人就是虚伪呀,你以为我不知道在虚拟客厅里接待我的东西是什么货色?少说废话,我出三百万金飞钱,你干不干吧!”

  那人鄙夷地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骂道:“你以为三百万就能——”

  老人擦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个人忽然就愣在那里,嘴巴大张着,连下巴都快掉在地板上了。

  一个硕大的钻石戒指,中心是一颗九克拉的粉红钻石,宛若耀目的鸽子蛋。

  “这个,这个是——”

  “是我细妹的遗物。”

  两人仅仅又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戒指和照片就这样轻易地交换了自己的主人。

  

  梵若城郊外的驿道上,一匹烈马拉着黑色的马车疾速奔驰,车子里的乘客,正是那个在电视台收下戒指的男人。

  “您要喝点水吗?”

  “不必了。”

  “喝一点吧,这可是上好的山泉,我自己都没舍得喝,是专给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准备的!”

  男子不好继续推辞,只好不情愿地接过水杯,一口饮下那清澈的液体,下意识地抹了抹嘴唇。

  “这水可真——”

  ……

  梅岭公墓旁的乱葬岗子,一个诡秘的身影掩埋了一具尸体,正要离去的时候,一只飞镖从天而降,洞穿了他的脊梁。杀手狞笑一声,放出一只矫健的信鸽,把好消息送给等在黑房子里的老头子。

  ……

  “我终于能为你报仇了,我的好细妹。可惜呀,你的结婚戒指到底还是送在别人手里了。话说回来,能不能找回来也是你自己造化深浅的问题,反正你都是个死人了,要金银财宝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处?不如留给我吧。”

  老头子微笑着把手下支开,自己坐在摇椅上,舒服地打起了哈欠。

  从信鸽送来的消息看,那个神秘女人送来的毒药还真的很有效果——虽然,到现在他还不晓得那种药叫做什么名字,只知道那女人总是穿一身玄青旗袍,外边披着黑色的羊绒大衣。刚才那个手下说路上被人看见,如果真让电视台的其他人知道了那男人的死讯,那大事可就坏在小蚂蚁手里了。不如除了他吧,反正,他的心腹成员里不存在这个小鬼的名字。

  ……

  你一定很想知道,那个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吧。

  那个包袱里装的,就是用虚拟现实机器“拍摄”下来的,魅影和戴叶男欢女爱的“艳照”。

  如果你听说过某某明星的“某某门”事件,就可以想见这老头的心里埋藏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阴闇物事。那是谁也进不去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还有在他死后让他接受最后审判的上帝。

  上帝呀上帝,您此刻在哪儿呢?——

  

  上帝不在云端,在天鹅绒大幕的后边,穿着一件雪纺戏装,安静地窥视着台前的一切。

  “夫人,您今天来得可真早啊。”

  柯夫人见是戴叶,微微一笑,道:“呵呵,那是因为指挥他起得早。”

  戴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柯夫人默默垂下头去,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该您上场了,别光顾想心事。”

  “知道了,你去吧。”

  无数盏射灯把舞台照得如梦如幻,烟雾在空中翻滚升腾。柯夫人并没有直接步入舞台,而是先到了升降机上,让两根钢丝架好的秋千把自己送上云端,她将在那里和王先生一同歌唱。

  四下安静,王先生浑厚苍凉的声音柔和地传来。

  “烟花,璀璨无比,一瞬间归于沉寂。飘雪,纯白天地,转眼融化无痕迹。”

  “流星,闪亮飞驰,只留下点滴记忆。彩虹,五光十色,可惜拥不进怀里。”

  对唱结束,两人微笑着对视一眼,一高一低地和起声来——

  “我和你,在时空的这一点相遇;能不能,把所有美丽延续下去。要坚持,我爱你,不容易,多珍惜,只怕终于会过去。情不移,在一起;心不死,但愿不是一个奇迹——”

  王先生的声音在静默数秒后,浑厚地响了起来。

  “——永恒,从你开始,要运气也要勇气。”

  “——时间,证明一切,我们不用再怀疑。时间,证明一切,我们不用,再怀疑……”

  两人在烟雾弥漫的舞台上,寂静的高空中,久久地凝望着彼此,如同恋人,却又并非爱侣。吟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台下,看到这样一幕情景,竟不觉有些痴了。

  灯光变了颜色,另一首曲目已经开始演奏。

  “三百六十一个十字路口,这个迷宫我用一辈子走——”

  柯夫人在后台卸妆的时候,指挥,哦,现在该说老柯了,就站在她身边,微笑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柯夫人察觉了他的奇怪举动,不由得转头嗔道。

  “我觉得你好看。”

  “去,都老皮咔嚓脸了,还有什么好看。”

  指挥又笑了,悄悄在她耳边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老皮咔嚓脸的样子。书上是怎么说的?——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柯夫人故意白了他一眼,把他手打开,嗔道:“老豆腐发馊了,还吃!”

  男爵和戴叶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相视而笑,但是想到彼此的境况,又都缓缓地转过身,朝后台的走廊而去。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云雾中声声阵阵,隐约传来缥缈的天籁。

  ……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的词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人人都道他安分随时,藏愚守拙,却不知道他于老庄上倾心已久。还记得《赤壁赋》里说过,世间万事无常,只有清风明月长存。如今她也只能寄情道家文章,聊以自慰。

  刚写完字,宝玉忽然进来,走到宝钗身旁,帮着研墨洗笔。两人一起写了半个时辰的字,黛玉的诗稿已经録完大半。抄完诗稿,宝玉正要回自己房里,宝钗叫住,笑道:“几日不见,你的字越发好了。不如趁着好的时候给我写几个。”

  宝玉听得,一笑,道:“姐姐吩咐,自当从命。”于是又问,“写些什么?”

  宝钗道:“上次芦雪庭联诗,别人的都还罢了,我只喜欢岫烟妹妹的两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它冰雪中’,真是余香满口。你就把这个写成对联给我,另外写个横幅,字我已经想好了,就是‘玉骨冰肌’。”

  宝玉一听,拍手道:“妙极了,好一个‘玉骨冰肌’!我原以为姐姐只爱在仕途经济上做文章,因此常常和姐姐生气。谁想到姐姐竟还有仙风道骨,我平日竟没看出来!可真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了。”

  宝钗抿嘴一笑,道:“都成仙多久了,还只管姐姐妹妹的混叫,也不怕别人听见笑话。”

  宝玉一听,搔了搔头,忙改口道:“牡丹仙姑!”

  宝钗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你先去吧,那字我明日写好再给你。”

  

  离恨天上,太虚幻境,大观园,秋爽斋。

  云雾缭绕的仙境里,“桐剪秋风”的匾额略微有些褪色了,探春却不让人粉饰,说是这样方才疏朗自然。晓翠堂内香烟缭绕,“海棠诗社”又一次开社,大观园中的姐妹几乎都来了。

  “今天的题目,写一首不是诗的诗。”探春微笑道,“还是老规矩,一炷香为限,未完者必罚。”

  “不是诗的诗?那要我们怎么写呀。”湘云搔了搔脑袋,一脸困惑不解的样子,“哼,这样刁钻古怪的题目,再没别人,一定是爱哥哥出的主意。”

  宝玉踱到花梨木桌案跟前,笑道:“这那里是难人呢,不是诗的诗,可以是词,也可以是曲,可以有词牌曲牌,也可以天马行空,无所不至。我们成日定题限韵,偶然新鲜一下,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宝钗因笑道:“你们瞧他说的,胡闹反成了正理了。也罢,横竖正经诗词大家也写腻了,今天就由着各位的性子闹一个痛快,也不负了蕉下鹿和无事忙的苦心啊。”

  探春指着宝钗道:“你们瞧瞧,她也编派起人来。可是我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林妹妹在一起久了,嘴皮子也厉害起来。”

  林黛玉靠着拔步床坐下,也回道:“她的嘴皮子本就厉害得很,难道因为我教了才变快了不成?三妹妹也太小看她了。”

  “好了,闲话少说,咱们作诗吧。”

  探春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安静下来。梦甜香的香灰一寸寸剥落,转眼就燃尽了。

  “大家可都有了?宝玉,你这次要再落第,可真得好好罚你扫我们家的地。”探春笑道。  宝玉不慌不忙地把稿纸交给她,笑道:“这次却看错了,题目是我出的,我反落第,再没有这样的道理。往日都先看别人的,今日我最先做好,不如先看我的,如何?”

  探春抿嘴一笑,道:“你倒有理了。也罢,我先看看,若做不好了,还是要罚你的。”

  大家都围过来看诗,只见是一首曲子,道是:“我这里离了岸,远了尘寰;我这里抛了家园,也路过庙和庵。且就这大红锦斓随风展,托就明月送我还;且看那茫茫一片白地真共远,撒却了名利只留下俺。我这里掀翻了白玉盘,我这里扯断了红绒线,山中高士惟有薛,梦里花痕只为怜,把镜里欢情梦里功名齐抛闪,将世情一一历遍。只为着一粒清尘,踏不遍的山川这历不尽的峰巅,只为着一缕疏烟,诉不完的厚地那觅不全的高天!”

  湘云见了,先就拍手道:“了不得,快拉住他,如今他真要做和尚去了!”

  宝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说话,因笑道:“你已经做了一个和尚了,还能做第二个不成?”却不说完,只抿嘴一笑,拿眼瞅着黛玉。

  黛玉见她这样,忙上来拉了他道:“我只打你,那日在凡间勾得姨妈说那些没正经的话,还不足兴,今日索性拿我跟他打趣起来了。快讨饶,不然,我可要呵你痒的。”

  宝钗忙笑道:“我不过一句玩话,没说完你就认了真。正经快拿诗来我们看,落了第可要罚的!”

  大家都围过来,只见黛玉写道:“曲径含风,回廊通月。重门不掩清秋节。枯荷池榭影疏疏,山房印水长天接。 竹自成吟,蕉宜题叶。拒霜枝满红香叠。小舟轻楫寂无人,鸥波惊起双栖蝶。”

  宝钗点头,含笑道:“今日是她占先了。这些词句不伤于纤弱,又不过于悲感,见身份,见清雅。我倒自愧不如了!”

  宝玉听这样说,笑着瞥了眼黛玉,道:“姐姐今日这样谦虚,必然也有佳作了,快让我们看看。”

  宝钗一笑,道:“我并没写什么好的,不过我今日落第罢了。”

  探春笑道:“这倒奇了,你这样积拈起来,我们不依。若再推辞,我们可要罚了。”

  宝钗微微一笑,道:“你们看看吧,好不好也是社主定夺。”说着把诗稿与了他们。

  探春打开一看,见写道——

  “未见芙蓉颜似玉,新叶田田,嫩碧连波緑。香浸清风谁可掬?鼻端悠袭合双目。好伴菱歌开簌簌,瓣瓣轻舒,浅唱温柔曲。越女莲舟来去复,芳心可可凭卿祝。”

  因笑道:“好,比先那些温柔别致,清香扑鼻。”

  “云妹妹的呢?我们要看云妹妹的。”黛玉笑着向众人道,众人都点头。湘云反有些不好意思,把诗稿缓缓展开,众人看是:“须发如霜白。忆长沙,弓开望月,羽惊飞帻。啸向定军寒光碧,着我千钧霹雳。身已许,青山马革。荐血猇亭难瞑目,泣深林荒草同萧瑟。残照冷,千峰赤。也知愚佞倾朝易。怎忍得、忠肝磊落,壮怀虚掷!报国休嫌廉颇老,骐骥志存松柏。谢慧眼,当年相识。沧海烟云今用昔,更倩谁、万古长相惜?无语久,西风急。”

  湘云见众人称赏,因笑道:“你们可知道我写的是谁?”

  宝玉略一沉吟,摇头道:“实在不知道。请妹妹明示。”

  湘云便学起戏台上老生的架势,笑道:“三国黄忠是也!”

  宝钗笑道:“倒是她的声调萧壮。我看看,我的,宝兄弟的,林妹妹的,云妹妹的,哎,社主自己倒没写?快给我们看看。”

  探春笑道:“跟我平日写的有些不同,大家看着玩罢了。”

  众人看时,却是一首词,道——

  “皎皎天上月,是瀚海冰轮,玉羞其洁。银汉星惭,剩得依稀明灭。清华如水澈,桂殿里、嫦娥轻瞥。铺满地、万物披辉,莫疑霜结。试问谁无缺?惹寂寞红尘,临风凝噎。步亦随行,时紧时松时歇。相思休乱接,怕只怕、那方情絶。早看惯、离合悲欢,不与人说。”

  宝钗点头道:“清冷是固然清冷,但风骨是有的,不枉了你‘玫瑰花’的名号。”

  众人看完诗作,都推妙玉点评。妙玉因笑道:“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但今日有人得了神仙的助了,魁首却是三丫头。第二呢,是宝玉,虽然是要做和尚去,这和尚做得却也风流别致。第三是宝丫头。因不是写正经诗,所以无人落第。我这评得可公?”

  黛玉点头道:“公道得很。我也乏了,天也不早了,大家也有些倦意,不如都散了吧?”

  探春点头,道:“春日潮湿,坐久了不好,倒是赶紧散了的为是。”

  众姐妹闲聊着出了秋爽斋,宝玉笑着拉了黛玉道:“妹妹,今日你打赌输了,拿什么给我呀?”

  黛玉笑道:“做个荷包给你。”

  宝玉点了点头,两人结伴而行。

  他们行到三生石畔,那里已经没有河流,也没有绛珠仙草,只有两个貌似凡人的神仙,只能像从前一样兄妹相称,却无法结成连理。黛玉默默地看着云朵掩盖下模糊不清的尘世,隐约见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那是什么所在,那里,可有我们长相厮守的归宿?

  

  天上的人在俯瞰,地上的人在仰望。

  叶戈手中的相机对准天空中飘忽不定的云影雾光,在楼阁浮出天际的一刹那,疾速按下了快门。从这一刻开始,梵若城的天空,已经不单单是一片天空了,它成了天堂,罪恶尘世的居民日夜仰望的天堂。

  但是话说回来,可以仰望的天堂,果真就那么牢固吗?

  叶戈放下手中的相机,默默地皱起了眉头。

  

  “大家再加把劲,这个舞会的场面排完,我们就一起解散,好吗?”

  穿着各色服饰的男女演员斜倚着舞台上的立柱,满脸无精打采的神色。王先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吟凤则已经怒不可遏了。

  “你们都给我站好了!”

  演员们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呵斥过,一个个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王先生对吟凤使了个眼色,叫她别说话,然后和颜悦色地道:“大家今天晚上辛苦了,我们已经排练了这么些日子,想必也知道,《牡丹亭》下个月三号就要公演,还有一系列的宣传工作要做。在这个节骨眼上,希望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好本职工作。演出完了,我带大家去吃大餐,你们说怎么样啊?”

  没人回答,气氛好像忽然僵住了。少顷,一个女演员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觉得电视机一出现,我们这样卖力的演出还有人看吗?”

  吟凤鄙夷地一笑,直视着那个女人,缓缓道:“如果说对对口形就能当艺术家,那柯夫人的唱片早就卖不出去了。”

  “哦,是吗?我还以为她的唱片是专给那些恶心的小市民欺世盗名用的呢!”

  “啪啦”一声,吟凤把手里的化妆包猛地掼在地板上,里头化妆品的残片飞了满台,好一片姹紫嫣红。演员们全都呆住了,他们是第一次看见吟凤这个小丫头发这么大的火。

  “如果说歌剧艺术真的可以进入历史的垃圾堆,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排练?你们说个道理给我听听,说啊!——”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究竟该如何回答。

  吟凤看见大家眼睛里暗藏的泪光,心中一酸,口气顿时软了下来。

  “我知道,现在这个局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那么,我们靠什么赢得本来就该属于我们这些人的高端市场?竞争是残酷的,但正因为残酷,我们才不能轻易放弃。如果我们排练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四不像的玩意儿,那梵若城的所有人就真正放弃了歌剧,我们的末日,那时候才真正的来了。”

  大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多了信任和坚定。所有人都望着吟凤美丽的面孔,等着她把这段鼓励的话继续下去。

  “你们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歌剧院里,方法总比问题多。换句话说,我们总能想出办法克服眼前的困难。我们是艺人,才艺就是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生命都不再尊重了,那我们拿什么东西奉献给曾经热爱我们的广大观众?”

  点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吟凤绷紧的脸庞渐渐明亮起来,眼角眉梢多了隐约的笑意。

  “加油吧,大家,我相信我们的实力。”

  静默了片刻之后,响亮的掌声盖过了一切语言。

  王先生赞赏地对吟凤抛了个媚眼,然后走到台中央,笑道:“我女儿说的不错,路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只要我们不认输,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们这些顽强的艺术家打败。我相信这一点。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的《牡丹亭》将通过另外一家新建的电视台转播,这家电视台是我和我的朋友合伙创办的,我们的艺术插上了这双翅膀,还担心观众不看咱们的节目吗?”

  大家都兴奋得笑起来,喧哗声渐渐高涨,欢呼三声过后,大家纷纷投入了最后一轮的紧张排练。天鹅绒的幕布暂时拉上,过了三分钟,大幕缓缓拉开,一个金碧辉煌的剧院大厅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剧场的中央。

  “化装舞会——多么盛大的派对。假面舞会,藏起来,别让人知道你是谁。化装舞会,各色面具排成队;藏起来,别让人知道你是谁。

  红和黄,蓝和緑;金和银,紫和灰——化装舞会,五彩缤纷的派对。”

  无数穿着法国宫廷华服的歌手和舞蹈家在台上载歌载舞,金色的纸屑从半空洋洋洒洒地飘落而下,仿佛一个关于十九世纪的辉煌旧梦。随着领唱的声音响起,嘹亮喧闹的歌声继续下去——

  “男和女,配成对;纸和布,聚成堆。假面舞会!看破秘密的人到底是谁?

  金的发,蓝的眼;红的唇,緑的袖。国王啊!谁才是你真正的嫔妃?

  你和我,白和黑;错与对,是与非——化装舞会,上帝该审判谁?

  化装舞会,假面舞伴排好队;别挤啦——每个人都有机会!

  化装舞会,新年狂欢大聚会;上帝在这里,但不知他是谁。

  ……”

  无数美丽的折扇在空中上下翻飞,金粉堆砌成的天地里,弥漫着奢靡的暖意。

  “——假面舞会,谎言欺骗排成队。化装舞会,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化装舞会,擦亮眼睛闭上嘴;新年舞会——只有上帝知道你是谁!”

  音乐戛然而止,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男子从楼梯上款款走下,跟戴叶默默对视着,许久,两人对面,唱起了一首缠绵的恋歌。

  ——“黑闇不再侵袭,月色不再孤凄;小洛提,让我抚慰你,用美丽温柔的话语。”

  戴叶笑着接唱:

  “——寒冬就要过去,冰雪化做春泥;娇艳花朵永远不凋零,只要你我在一起。”

  男子深情地给戴叶披上华丽的斗篷,两人含情脉脉地互相凝望,歌声却并没有止息。

  ——“说你爱我,一千年,一个世纪;人间四月,天色明媚如往昔。发誓从今天开始爱我永不渝,你去何方,与我同去,我们永远不分离。

  让我的爱呵护你,让我的心守候你。我在此地,永远等着你,我的目光始终投向你。

  自由珍贵如空气,别叫它与我远离;多幸福,有你在这里,这世界永远不孤寂——”

  一个拖腔之后,乐队开始了辉煌的大调合奏。

  “——说你爱我,一千年一个世纪,人间四月天色明媚如昔。发誓从今开始爱我永不渝,你去何方,我将同去,我们永远不分离——”

  两人最后对视一眼,面向观众,高昂地唱出全曲的最后一句。

  ——“你去何方,与我同去,我们永远不分离!”

  掌声雷动,吟凤站在后台默默地看着他们,开始闪烁的眸子里,深藏着带泪的微笑。

  

  天堂歌剧院的休息室里,希腊风格的金色镶边镜子旁,立着两个巨大的镏金粉彩西式花瓶,无数芬芳扑鼻的玫瑰和丁香簇拥其中,那香味简直要熏得人沉醉过去。但是,吟凤此刻却没有欣赏花香的闲情,因为她手里还有一堆的稿纸和布料,等着她把它们变成创意和成衣。

  王夫人悄悄进门,把一杯决明子茶放在梳妆台前,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背后,冷不防捅了她一下。吟凤见是母亲,扑哧一笑,嗔怪道:“妈,你吓死我了,我把墨水弄洒了,这些图纸又要重画了。”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你如今还真把这个当回事情来做了呀。”

  吟凤心下有些不悦,但面上仍是笑着,对母亲道:“是呀,我现在不就是这个剧院的服装舞美总监么。”

  “那你的芭蕾舞呢,你的舞蹈和音乐怎么办?”

  吟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站起来走到王夫人眼前,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妈妈,你有话直说,跟自己的女儿没有必要绕这么大弯子。”

  “今天百货商店又来了帐单,你自己看看。”

  吟凤把那堆已经皱巴巴的单子接过来一看,又不禁笑了,道:“这个,是我给自己买的衣服和配饰,有什么不妥吗?”

  王夫人也一笑,冷冷道:“话是不错,但是,又哪个家能让自己的姑娘一个月光花在衣服和耳环上的费用就达到五位数,甚至还不止这个数字?你做的,未免也太过了吧,衣柜里的衣服足够你搭配三年有余了,你还是什么流行把什么往家里搬,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分的浮华是要——”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真正的理由不是你说的这样。”吟凤的语调也透出一丝嘲讽,“我看,您对我做时尚设计师这个行业早就已经相当不满了。但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那些皮包、手袋和鞋子能作为生活的全部?我觉得物质化的享乐是对上帝的亵渎,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有义务告诉你,这是一种有罪的快乐,请及早停止沉溺。”

  吟凤脸上的笑纹越发深了,她轻轻靠近母亲,道:“很好,你把教义都搬出来说话,我也不说什么。但是,你觉得你自己就没有沉溺么,如果你是有罪的人,哪里有资格来定我的罪行?”

  王夫人一言不发,心里却感觉十分窝火。女儿如此不听劝导,这在她看来还是第一次。

  “母亲,我叫你一声母亲,是因为我敬重您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我希望您也能尊重我的事业。你觉得时尚不过是皮包和首饰,对吗?但是,如果没有香奈尔的口红,瓦伦蒂诺的晚装,还有迪奥的手袋和高跟鞋,你能够理直气壮地走出家门,追求你向往的艺术事业吗?不错,时尚是个虚荣的产业,我们自己都觉得时尚作为礼物,都是世界上最坏的礼物,因为太容易被时间淘汰了。不过妈妈,我想这不是时尚本身的问题,时尚的含义不仅仅意味着一堆标签,它意味着成千上万人的工作和生命。如果你看过《VOGUE》的话,你就知道时尚杂志本身关注的也不仅仅是流行,我们梵若城的每次文化活动,时尚杂志都给予最大的支持,为什么?因为,时尚就是文化,甚至,就是生活本身。如果你不尊重它的话,你就失去了生活的重要乐趣之一,这样不是很可惜吗?”

  王夫人微微一笑,站起来柔声安慰吟凤,吟凤故意扭过头去,王夫人使劲把她的脑袋往自己这里扳,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掌不住,先后笑得花枝乱颤。

  “一个时尚也能让你如此痴迷,跟我当年学习芭蕾舞的劲头还真是很像啊。好,今天是我的不是,你工作压力这么大,我们明天去三元浴场洗温泉吧?”

  吟凤低头一笑,道:“好的呀。不过,妈妈,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王夫人也笑了,问:“哦,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你到现在才想起来告诉我?”

  吟凤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踱到唱机跟前,把唱针放在旋转的黑胶唱片上。黑色的圆盘在古铜色的留声机上沙沙地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就传出两个女子动人的歌声。

  ——“我想过一件事,不是坏的事。一直对自己坚持,爱情的意思。像风没有理由轻轻吹着走,谁爱谁没有所谓的对与错;不管世界,说着我们在一切有多坎坷……

  我不敢去证实,爱情两个字。不是对自己矜持,亦不是讽刺。别人都在说我其实很无知,这样的感情被认定很放肆;我很不服,我还在想着那件事——

  如果你已经不能控制,每天想我一次,如果你因为我而诚实;如果你看我的电影,听我爱的专辑,如果你能跟我一起旅行。如果你决定跟随感觉,为爱勇敢一次,如果你说我们有彼此;如果你能开始相信,这般恋爱心情,如果你能给我如果的事……

  我只要你一件如果的事……”

  唱机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吟凤回过头,正撞见王夫人犀利敏鋭的目光,但是这目光在锋利中还带着几点若有若无的悲悯。她清楚女儿的心思,但是,这件事情,连她自己都无能为力,何况他人呢。

  “你爱上了男爵?”

  “是。”

  留声机的音乐重新响起,王夫人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凝思片刻,跟吟凤悠悠地说起了家常。

  ……

  “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吟凤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可能去跟戴叶争夺他的爱,所以,我现在只有等待。”

  王夫人默默握住吟凤的一只手,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几秒,然后王夫人缓缓说道:“孩子,苦了你了。”

  “没事情的,妈妈,不用为我担心。”吟凤微笑着劝慰王夫人,“来,看看我为新年派对画的广场设计图吧。”

  王夫人到了四角镏金的桃木桌子前,看见一张巨大的图纸摊开在桌面,非常宏大简约的设计,梵若广场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方形棋盘,黑白格子交错而居,两个巨大的玄色帐篷分居对角,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巨大的围棋篓子。吟凤只用了点荧光粉营造出夜晚的氛围,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两种颜色的变幻重组,虽然简单,却不知怎么,透露出一种底气十足的典雅华贵。

  “好啊,好设计,我女儿真有本事。”王夫人惊喜地看了眼吟凤,又问,“那,这次派对的赞助商是——”

  “Chanel。”

  “香奈儿?”

  吟凤得意地点了点头。

  “我在棋盘正中设计了一朵巨大的茶花,花蕊中央是醒目的双“C”标志,这个设计,香奈儿的四海国总代理已经批准了。”

  “也就是说,我们这个派对是有国际影响力的咯?”

  室内静默了半秒,然后吟凤巧笑倩兮地搂住王夫人,轻声而自信地道:“您说的一点也不错。”

  唱片还在旋转着,只是歌词换了另外一阕。

  “给我,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秒化灰烬;可还我,原来天地,我们相爱那一季——梦里蝴蝶,翩然起舞回应。”

  

  “水!水!水在不断地上升…… 

  水淹进地窖,淹过装炸药的酒桶(酒桶!酒桶!……有酒桶卖吗?)。水!……我们伸长脖子去够水,清凉的感觉漫过我们的下额,我们的嘴唇……

  我们畅饮着……

  而后,我们重新摸黑爬上石梯,水竟和我们一起越升越高。

  埃利克果然没有撒谎,地窖里的炸药全部被水淹没!……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整座湖的水全会灌进地窖,到时候,埃利克自己的房子也将自身难保!

  我们不知道这水涨到何种程度才会停止。我们爬出地窖,水仍在上涨,已经淹过地窖,溢出地面……如果再继续下去,我们全部会被水淹死。“酷刑室”俨然也成了一个小湖,我们像在水中划船一样。水太多了!必须让埃利克关掉水龙头!埃利克!埃利克!水已经淹没了炸药!关掉水龙头!把蝎子转回来!

  然而,他没有回答。除了水不断上涨的声音外,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水已经没过我们的小腿。

  ‘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水还在往上涨,已经淹过膝盖了!’子爵大叫。

  然而,克里斯汀娜也没有回答。水仍然涨个不停。

  没有回答!隔壁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他们走了!没有人来关掉水龙头!没有人把蝎子再转回去!

  黑暗中,只有墨汁般浓黑的水在蔓延,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涌来!

  埃利克!埃利克!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

  这时,我们的脚已经漂离了地面,水流把我们冲来冲去,把我们推到黑色的墙面,又反弹回来……

  我们在翻滚的水流里拼命地伸长脖子,想苟延残喘……

  难道我们就这样淹死在‘酷刑室’里吗?在波斯王宫的那段时间,我从没见埃利克用这种方法致人于死地啊!

  埃利克!埃利克!我救过你一命啊!你还记得吗?……你被判了死刑……就快被处死了……是我救了你!埃利克!

  我和子爵这时已经像大海里的两个漂泊物,只能随波逐流!

  突然,我抓住了铁树的枝干,我赶紧叫子爵游过来。于是,我们就这样悬挂在树上。

  可是,水还在继续上升……

  啊!啊!还记得吗?铁树的枝干和酷刑室的圆拱形天花板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

  想起来了吗?但是,水也许就快停了……不管怎样,湖水总会有一定的水平线吧!

  啊!水好像停了!……不!不!太可怕了!……快游泳!赶快游!我们分开的双手又纠缠在一起,我们快窒息了!我们在浓黑的水中挣扎,几乎再也呼吸不到一点空气!空气在消失!我们听到头顶上似乎有一个抽风机轰隆隆地响着……啊!任水流带着我们转动吧!直到我们只剩最后一口气!……可是,我已经筋疲力尽,只能艰难地让自己贴着墙面。啊!这墙怎么变得如此地滑呢?我的手指挣扎着……我们不停地旋转……我们就快沉下去了……最后一次努力!最后再叫一声:

  ‘埃利克!克里斯汀娜!’

  咕噜,咕噜,咕噜……沉下去了!我们只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 

  然而,在意志完全丧失之前,我似乎又听到那熟悉的低吟:

  ‘酒桶!酒桶!……有酒桶卖吗?’

  ……”

  叶戈沉默着合上书页,默默地锁紧了眉头。

  难道这就是自己?逼迫那个美丽的姑娘做出选择——“蝎子”和“蚱蜢”的选择。

  选择了“蚱蜢”,那么,不但当年的巴黎歌剧院,就连今天的天堂歌剧院也将不复存在。难道我自己真的有过如此险恶的用心吗,可是,为什么?

  他不明白,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发疼,想去卧室休息片刻,却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传出唱机的声音。

  “人为什么凭感动生死相许,拥抱前,离别后,是否魂梦就此相系。人为什么有勇气一见锺情,人海里,这一步,走向另一段长旅。

  给我,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秒化灰烬。可还我,原来天地,在相爱的那一季——梦里蝴蝶,翩然舞起——”

  叶戈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面孔。

  “你还是忘不了她,对吗?”

  魏青没有答言。

  “别想了,想也没用。”

  “你没有想过,怎么知道没有用?”

  叶戈尴尬地笑了一下,在旁边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明白你的心境,相信我——”

  “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商人,你不是我心中那个神秘强悍的魅影了!——”

  叶戈刚出口的话就这样僵在半路,他很想反驳,但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小子说的没有错。

  他入戏太深,都快忘记来时的路了。

  “我们现在在说你的事情。逝者已登仙界,你就节哀顺便吧——”

  “放你娘的屁!什么逝者——”

  叶戈只觉得血直往脑门儿上涌,他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魏青的面孔上已经留下他的五个鲜红的指印。叶戈看见这个样子的魏青,顿时惊呆在那里。

  “对不起,我——”

  魏青忽然什么也不说,狠狠地瞪了叶戈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颓丧和絶望。

  “你们都骗我!——”

  叶戈心里非常难受,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左右踱了几步,狠命一跺脚,死死拽住魏青的衬衣领子,恶狠狠地喊道:

  “臭小子,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把自己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全天下的人都没谈过恋爱,就你谈过?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老男人赌过命,坐过牢,卖过苦力,幷且,他也失去过自己的爱人!怎么了,你遇到屁大点事情就鸡飞狗跳,日子不过了?你究竟想干什么?我看错你了魏青,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孬种,滚犊子!滚!”

  魏青完全傻了,两人对看了许久,魏青终于把他的手从领子上拨开,无精打采地喃喃道:“是的,你没有错,我太软弱了。”

  叶戈抚摸着他被打红的右脸,含泪笑道:

  “小老弟,日子长着呢。你要相信,你所爱的那个人,一定能够回来,即使不能,也一定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看着你。你相信吗?”

  魏青满面泪痕地看着叶戈,许久方坐了下来,手埋在臂弯里半天,轻声道:

  “我相信你,我相信。”
最佳浏览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