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笺记》是岭南明清时期最优秀的叙事韵文创作，也是现今所知最古老的长篇木鱼书。长久以来，在珠江三角洲的父老，特别是妇女间传唱不絶，甚至国外也有盛名。可惜，在旧传统中归入下里巴人、桑歌渔唱之列。这样一部人民文学的艺术瑰宝，由明末到现代，数百年来，在国学殿堂儒中竟然“大江两岸无人识，学术界中寂无闻。”

　　《花笺记》最初开始被学术同仁所传知，得力于四个人。第一个是俗文学的开山大师郑振铎先生。1927年，他避难巴黎，沉奋于国家图书馆。8月中旬，他向上海寄出了一篇题为《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中国小说与戏曲》的长篇学术研究报告， （发表在当年《小说月报》十一号)。文中介绍了四十多种罕见的文学典籍的（包括《花笺记》)内容、版本和目録，以及简单的评价，国内文学史家才获知《花笺记》不凡的价值。郑氏在文中介绍了《花笺记》大概是在拿破仑三世前后被收进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郑氏先引了“花笺大意”的一段原文，指出：“《花笺记》的文字，在粤曲可称是很好的，间亦有很轻妙很入情的描写。”又说：”写梁生和杨女的反复相思，仿佛各种言小说都没有写得这样深刻和痛切，那么恳切动人。在这里，这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心理确被写得很活泼，很细腻。”然后指出《花笺记》的故事情节构思，“颇脱出一般言情小说的窠臼”1927年8月12日郑氏在巴黎完成了这篇关于中国小说和戏曲的长篇研究报告，就在日记中写道：“总算将五十多天以来在巴黎所孜孜搜读的东西作一个结束，作一个报告，其中颊有些重要的材料在内。虽然文章写得扑实无华而内容则甚可注意。预料发表以后，可引起许多人的研究与讨论。”

　　继而介绍《花笺记》的是翻译家温晋韩和后未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顾问冯至先生。温晋韩把德国研究中国文学的汉学家卫礼贤的研究文章《哥德与中国文化》翻译后发表在1927年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号外《中国文学研究》（上）。中国学术界由此而知道中德文化交流的几件事实，其中包括了下列有关《花笺记》的信息。

　　（1)  伟大的德国文学家、哲学家、现实主义待人歌德读过不少中国小说和戏曲，其中包括广东木鱼书《花笺记》。

　　（2)歌德所读的《花笺记》的英译本是1824年由英国汉学家唐默（即汤姆斯Peftef PernZ Tbom9S)翻译，首次介绍给西方社会的。

　　（3）歌德所写名诗《中德季日即景》共十四首，极有可能是受了《花笺记》的影响而产生的冲动所写的。温晋韩在歌德这十四首诗歌的译文，采用了当时还是北京大学青年学生冯至的译文。如果说冯氏在1927年学生时代就开始从事翻译歌德的诗歌和研究德国文学的生涯，那未，事隔五十七年后，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授予地国际交流中心艺术奬，则是对他终身从事中德文化交流事业的表彰。有材料证明，温氏和冯氏，还有宗白华先生都曾经较早和不同程度地接触过“歌德和中国古典文学”范围内有关《花笺记》的材抖。当然其意义和作用都不及郑振铎先生，顺便一提，年过九十的冯至先生前几年还关心广东是否再版《花笺记》木鱼书的事情。学术前辈的关怀，是对后辈的策励，是应永志不忘的。

　　郑振铎1927年在日记中预料；中国文学新材料的发现会引起研究和重视。这一希望隔了五年终于有人响应。这个人不是专门研究木鱼书《花笺记》的学者，而是研究中德文学交流的武汉大学教授陈诠（抗日战争时战国策派的重要成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政治上划入右派和 “反动的战国策派”，学术上近乎于打入死牢，更无人发掘他在中德文学跨文化研究中涉及木鱼书《花笺记》方面的成果，极为不公。因而下面有必要简单介绍陈铨教授：

　　陈铨（1903-1969），生于四川省富顺县盐井街。又名大铨，号选卿。1921年四川国立成都中学毕业，是年以优异成绩考上清华留美预备学校。1927完成第一部长篇小说《革命的前一幕》，第二年，七月赴美，进入美国奥柏林大学留学。同年，第二本长篇小说《天问》在新月书店出版。笠年十二月第三本长篇小说《恋爱之冲突》在上海励志书局出版。1930年获奥柏林大学硕士学位。九月转基尔大学师从黑格尔研究专家查理德·克罗纳尔。

　　1932年8月22日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涉及歌德和木鱼书关系的文章：《歌德与中国小说》。

　　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发他的研究成果《中德文学研究》，（以下所引均为此书，不另作注)。这是一本介绍和总结自从1763年德国出版《中国详志》以来二百年间中国古典文学对德国文学影响的著作，具有开创性贡献。陈诠介绍了：   

　　（1)歌德在1827年2月3日用了一个白天和晚上研读中国的木鱼书《花笺记》。

　　（2)关于歌德的诗歌《中德季日即景》（共十四首)，陈氏认为：

　　

　　“中国诗（《花笺记》)对歌德作品最有成绩的影响，要算他的《中德季日即景》”。又指出：“我们很用不着逐字逐句地去作一篇索隐，象彼德芒（德国评论家)，那样，说歌德某字某句是从《花笺记》某处来的，结果不但穿凿附会，而且把原诗的美丽，摧毁无余。歌德从他自己的世界观把中国的材料重新改变创造，把他弄成功一种艺术品。他决不会一字一句地，像直译家一样地翻译。如果我们像彼德芒那样，一定要去证明歌德的第一首诗里的两个官员就是《花笺记》里边的梁大人刘大人，或者歌德第六首诗富于象征意义的一句话“永远停留我的东方”，解释作“那儿看见他的爱人：梁生第一次在他姑母的花园里，正向东方走的时候，看见耀仙”，那未免太笑话了。歌德的诗，真要如此还有什么意义？”

　　

　　这些评论，今天看来，对于我们怎样看待《花笺记》对歌德的影响是有参考意义的。

　　（3)1836年，德国汉学家库尔慈把《花笺记》翻译成德文。不过，这时德国社会上“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已渐渐衰落，到最后简直受到一般人的否定排斥。”相反，这个德国人库尔慈却在《花笺记》译文序文中，极力在解除一般人对中国民族的偏见。他说德国人“不愿意费力气去研究这一个民族，和它同我们迥然不相同的政治、宗教、文艺的历史，这样会养成偏见——所以有人说中国人没有文学，因为照他们特别教育的方法，诗意感发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陈诠指出：“这一种看不见中国民族的观念，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更加厉害。”陈诠谈到《花笺记》的英法译本之间的优劣时提出了很内行的意见：

　　

　　“很可惜，就是英文德文的译本，都不能表现原文的美丽。英文是用韵文翻译。汤姆斯既不是中文学者，又不是诗人，他的译作有很多缺点，然而他保持原文的风格比库尔慈的散文泽太还多一点。因为这一部书的精华．就在它的抒情诗，一翻译成散文，它的美丽就完全失掉了。”

　　

　　（4)陈诠对《花笺记》研究的贡献，还在于他是郑振铎后第二个详细评论《花笺记》的中国人。他与道：

　　

　　“我们对于（《花笺记》)的作者也不知道，大概是明朝的作品，书里许多土语告诉我们作者是一位广东人，书里面主要的情节，同《玉娇梨》差不多。全书用佳人才子题诗的花笺作线索，结果才子奉旨与两个佳人完婚，也并不是作者创造的事情。这一回侥幸没有丑角从中捣乱，只有严厉的双亲硬作主，几乎散了好鸳鸯。”

　　“但是《花笺记》同《玉娇梨》有一个根本不同的地方。《玉娇梨》是用散文作的，《花笺记》却是用韵文作的。一切在散文里不自然，不可能的事情，在韵文里大家都不十分觉得，因为读韵文的时候，读者不十分注意它的意义，最要紧的是欣赏它的音乐。《花笺记》里面的诗歌当然远不及《西厢记》、《琵琶记》，但是作者却常常用和谐美丽的文字，描写人物风景，有时作出悦耳的诗歌。最有趣味的就是书中人物的伤感主义。他们都好像小孩一样，一会儿快乐，一会儿悲衷，只要有机会就大流眼泪。如像书里面的主人翁对他的爱人讲爱情的时候，他哭得那样地伤心。连站在旁边的丫环也忍不住流泪。人物内心的变迁往往同自然风物相结合。月亮出来了，落花满地，鸟儿也不叫了，一切都悲哀了，因为情人走了。又过了些时候，忽然一天晚上，在月光下面，无意彼此相遇，彼此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快活，但是一谈到别后凄凉景况，又免不了伤心，眼泪像长江一般地尽情倾诉吐出来。这一部（《花笺记》)书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精神活动的表现，总还算是天真可爱的小书。”

　　

　　陈诠先生对《花笺记》的评论有其闪光之处。首先是从欣赏角度注意到它的形式：“和谐和美丽的文字”及悦耳的音节。幷且看出了《花笺记》高出一般才子佳人题材的地方：是“没有丑角从中捣乱”。他在比较《花笺记》同小说《玉娇梨》的异同时，表现出对诗歌艺术特征的异常敏鋭力，指出：“一切在散文里不自然不可能的事，在韵文里大家都不十分觉得。”这就接触到了诗歌特殊的“语景”和“内部语言机制”。可惜，时至今日，诗哥这方面的理论上未见重大的突破。总之。陈诠先生对《花笺记》的看法显然是赞赏多于批评，肯定了这是“一本天真可爱的小书。”

　　1938年，郑振铎推出中国第一部《中国俗文学史》的开山力作。遂使中国俗文学登上大雅之堂，成为中国文学大系统中的一个分支学科。书中归纳“弹词”为流行于南方诸省的讲唱文学。指出：在福建有所谓“评话”的；在广东有所谓“木鱼书”的，都可以归到这一类里去。广东流行的是木鱼书，在民间有极大的势力。郑氏自言“余所得不下三四百本，但还不过存十一于千百而已。”又言：  “其中页有盛名的有《花笺记》，有《二荷花史》”。并録了《花笺记》的二句原词：

　　                  

　　                   自古有情定遂心头愿，

　　                   只要坚心宁耐等成双。

　　                   山水无情能聚会，

　　                   多情唔信肯相忘。

　　

　　郑氏以慧眼洞识《花笺记》之“情”与汤显祖之“人生而有请，思欢思愁，感于幽微，流于啸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情”，本归明代同流。所以郑振铎先生才一语破的：

　　

　　“（《花笺记》)作者以这样的情意，开始去写，正和玉茗，还魂之意：“但是相思莫相付，牡丹亭上三生路。”，之意相同。  （以上俱引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弹词章》)

　　

　　无疑这是《花笺记》思想评价的一个里程碑。

　　自1949年政权易手，大地重光，至文化大革命后的八十年代，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岭南木鱼书和《花笺记》的研究，没有什么显着的发展。值得一提的是：文革前的广东人民出版社是全国最早出版了（五八年、陈汝衡校订）《花笺记》以及不少木鱼、龙舟、南音编写知识的农村文艺丛书，为木鱼书的研究和繁荣岭南曲艺做了大量的工作。学术研究的背后，需要出版家坚实和有力的支持。

　　1957年7月，以《宋代说书史》闻名于世的曲艺史家陈汝衡老先生完成了长篇木鱼书《花笺记》的校订。这是明末《花笺记》诞生五百年来第一个校勘本。虽然陈氏认为：  “巴黎所藏的康熙刊本《花笺记》，我们是无法觅到了。我所有的一本，已经没有朱光曾的《序》和钟戴苍的《评》。惟本文分六十四段，各列标题，大致仍是相同。这个本子分上、下两卷，题《以文堂正字，第八才子花笺》，似是清代中叶的刻本。赵景深先生藏有广东五桂堂标榜‘改良’的一本，那已是晚请的机器板印刷本。”但是“拿这两本比较”仍然有重大的意义。五八年出版时《花笺记》只印了五千本，这五千本就象五千娇艳的花枝，陈老先生衷心的希望：“它不应该长远地被隐藏着，我们要把它公之于大众……使大家有可能欣赏这枝名花”。

　　1981年，百花文艺出版社乘百花再度盛放之势，事隔二十三年，再次出版《花笺记》。这次由资深的曲艺史家薛汕先生校订。（称之为薛版)薛版再校勘上有如下特点：

　　第一、以明末版，清初翻印本《静净斋第八才子花笺记》为底本，再参照其他版本?加以校定。

　　第二、保留第六卷的“自序”、  “总论”和“花笺文章”。并确认“自序”为朱光曾所写：  “总论”为钟映雪所写。刊出有关《花笺记》的绣像和标图。以上为陈版所无。

　　第三，删去所有腹批和今天不适保留的部分，保持正文明白通畅。

　　第四，对广州话略加注释，便于明瞭词意。可以肯定薛版是目前国内最好最完整的通俗版本，但删去腹批，在不易见到的情况下，又使研究上有所损失。

　　薛氏又从文学和风格上确认《花笺记》为两个作者所写：  “第一个作者写卷一、二、三、四，才华出众有感情，但是没有完篇使读者遗憾；第二个作者写卷五、六，才华差些，粗笔涂鸦，勉于记叙目的在于读貂”。

　　薛氏在《花笺记校勘》表示要重新评价“文学史也不提及”的《花笺记》，期待自己“以后还要进一步加以讨论”。可惜，至今未见有真正学术性而不是赶时尚或抄作的文章发表。

　　八十年代初，中国学术界兴起了一股民间文学（即俗民学)研究的复兴热潮。其中出现了一本北方籍学者研究木鱼歌的著作——《木鱼歌潮州歌叙録》，木鱼书是广府方言的产物，身为上海方言籍的谭正璧和谭寻父女的学术钻研精神直令岭南研俗民学的同仁汗颜。

　　此书不但收録了《花笺记》和《二荷花史》以及其他木鱼书的版本情况，而且几乎总结了木鱼书有史以来关于起源的讨论，提出了包括蛋歌和木鱼书的血肉关系，使读者对木鱼歌这种岭南说唱文学获得全面的认识，是开国以来第一本关于木鱼歌综合性的研究专著。

　　三十年代以厚厚一本《中国文学家辞典》闻名，在学术界以收集小说、戏曲和讲唱文学的研究资料而称着的谭氏，在《木鱼歌叙録》中收録了木鱼歌凡280种。每种分别以版本：包括作品的全称；作品所署作者姓名或别号；出版堂号或局名；曾见着録于某书目，均作了实録。

　　内容上，每首木鱼书歌分别以本事概要；本事来源及影响：同题材其它品种文艺作品均作以详细介绍。文中又言“由于文献有阙，实难估计，兹后如读所得，积有成数，辑为续篇”。积勤成术，壮心不己。谭氏此书当为中国研究木鱼书之入门。

　　六十年代，正当大陆上阶级斗争的气氛越来越浓烈，文化和学术的命运迎来的是一片肃杀和浩劫难逃，但是国际上和港台地区的汉学，包括木鱼书的研究并没有中断，相反，却有越来越加强的趋势。

　　早在五十年代，有冯明芝先生的《中国民间文学讲话》  （香港上海书局版)和许复琴先生的《广东民间文学的研究》（香港海潮出版社版)两书，对岭南木鱼书有过论述。

　　六十年代台湾娄子匡与朱介凡二子编着的《五十年来中国俗文学》（台北中正书局)和香港简又丈先生的《广东民间文学》（《广东文献》一卷三期)。又均丛学术角度对木鱼书及其唱本，加以分析和讨论。作为研究中国和广东俗文学的中国和华裔学者们，无论身处世界那一个地方都没有在学术上冷落过木鱼书。

　　越具有地方性，往往越具有世界性。    

　　1969年，由美国康奈尔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持的在纽约举行的一次汉学会议上，决定成立一个永久性的“中国说唱文艺研究会”  （并出版学会通讯)。会议上决定收集和研究广东木鱼书及其他中国说唱文学。

　　同年，著名的日本汉学家波多野太郎博士飞扺香港，专门搜集中国戏曲和木鱼书唱本。随之，年底便在横滨市立大学的大学论丛“人文科学系列”二十一卷发表了他的研究成果：《道情、弹词、木鱼书》。

　　而且，世界上各国多间著名大学和研究所的学者也有木鱼书的研究成果：如康奈尔大学的荣鸿曾博士；英国伦敦大学的赖宝勤教授；美国加州大学的艾伯华教授。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李福清教授；加州州立大学教授，香港大学亚洲研究所特邀研究员梁培炽等都是研究木鱼书术有所成的著名学者。

　　日本所藏的木鱼书十分丰富，光是木鱼书目録，据笔者所知就有十多种。

　　外国和中国的学者的学术环境恐怕有所不同，学术上或有种种改进之处，但是这种学术上不倦追求的热情，确使中国学者既吃惊又惭愧，痛定思痛。当“一班法国学者正筹算安排搬运香港的木鱼书返巴黎之际，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刚好能及时地阻歇这一次文化上的剿袭。一连几个星期，由学生组成队伍四处网罗搜猎香港大街小巷的书店，终于收罗了全球在着文体上重要的搜集之一”。这次为了中国说唱文学的文化遗产而抢救木鱼书，并带有爱国热情非凡的文化举措，最终使香港成为亚洲除日本外研究木鱼书的另一个中心。

　　恰巧，亚洲研究中心，又刚好邀请到一位对木鱼书研究资深的学者：梁培炽先生担任上述此“重要的搜集”的叙録工作。梁氏的研究包括粤调说唱文学的木鱼书；龙舟歌、南音和粤讴四种歌体。1978年，梁氏以四年之功完成了他的先锋力作：  《香港大学所藏木鱼书叙録与研究》。其他三种粤调歌体的研究专著，日后亦已经陆续出版面世。其研究与出版获得香港大学和哈佛燕京学社及希利慎基金的支持。

　　《香港大学所藏木鱼书叙録与研究》的上篇《叙録》以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及冯平山图书馆止于1975年所藏木鱼书为限。属亚洲研究中心计135种，属冯平山图书馆计72种两者。合计共207种木鱼书但又分别叙録。

　　每种木鱼书均按其：封面书题；目録书题：内文书题；页心书题：出版者；藏版者及其版式。然后再根据该书之内容回目，按卷摘出。幷兼有图片十八幅。分别为序文；自序；封面，内文目録；插图；题记；绣像和图赞等。

　　与谭正璧父女的木鱼书叙録比较，梁氏叙録较为详细，特别每种木鱼书之各卷的回目，全部録出，研究者即使未见原书，内容亦瞭解大概。缺点是缺少本事和本事的源流说明，更没有同各个或同题材其他种类文艺作品的罗列和介绍。无论如何，这是木鱼书目録学上的优秀成果。遗憾的是至今国内还未出版。

　　该书的下篇是木鱼书的研究之部。共分九章。主要是介绍木鱼书之内容及分类；流传和影响，木鱼书研究之历史和现状；木鱼书之刊刻与书肆及其作者和木鱼书研究之学术意义。特别是第四章《〈花笺记〉在国际文坛上的影响》（及另文《海外所见〈花笺记〉及其国际影响》)和第七章第三节《五桂堂的发展简史》令国内研究学人耳目一新，深感学术上的差距。

　　梁培炽先生对《花笺记》的第一个贡献：是第一次系统地介绍了国内罕见。众多的藏本和版本，更正了某些以往明显的错误。

　　如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昕藏《第八才子花笺》（编号:R.B3065),梁氏指出：此书应60回，唯目録中卷二第三回后漏刻“兄弟谈情”一回目。郑振铎先生1927年看到此书便以为59回。这是梁氏学术上细心之处。    

　　又如伦敦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部所藏：《静争斋第八才子书花笺记》 （考文堂藏版)；伦敦皇家亚洲学会所藏《绣像第八才子书笺注》（文畲堂藏版)，梁氏的介绍要比五七年澳大利亚的学者柳存仁先生在伦敦查阅时所写的札记详尽。（见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书目提要》。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12月。）梁氏发现无论是大英博物馆和皇家亚洲学会所藏的《花笺记》版本之版心，均有铲漏的藏版记识“芥子园”三字，而柳氏只发现仅“考文堂”版才有此铲漏藏版记识；“芥子园”。我个人以为：  “芥子园”，这个漏铲去旧日出版堂号的标记，对《花笺记》和木鱼书的研究，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它把《花笺记》的刊刻、出版、发行，传播一下子从珠江流城、五岭之南跃到大江南北，书贾和文人中心集散之地——南京。而且把李渔这个伟大的戏曲家、批评家和他周围的书商及文人联系起来， 使研究木鱼书的学术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可惜柳氏和梁氏均未能指出其重要的意义。

　　此外粱氏还介绍了《花笺记》其他的外国藏本和版本，计有：

　　（一） 巴黎国家图书馆的“福文堂和翰福堂藏版”。

　　（二） 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所藏绣像花笺”。广城胜源堂梓行。干隆辛卯年春镌。

　　（三） 挪威奥斯奥大学所藏《静争斋第八才子书花笺记》一部，合二册。

　　（四） 俄国莫斯科国立外文图书馆所藏《第八才子花笺》，聚贤堂梓。特点为：“有图两幅，首面为两男性图象。次面为两女性图影”。

　　（五） 西德慕尼黑巴伐利亚国立图书馆藏有广文堂藏版的两种《花笺记》。

　　（六）越南河内原法国远东学院所藏《绣像第八才子笺注》，无藏版标识。

　　（七） 河内汉喃院藏《绣像第八才子笺注》（佛山天宝搂藏版) 。

　　（八）河内汉喃院藏版《花笺记》静净斋评，并无任何书肆之名。

　　（九）西贡（胡志明市)社会科学院图书馆所藏《绣像第八才子笺注》，石印本。

　　（十） 同上出处藏：《正字南音八才子笺记全本》，五桂堂印行。

　　（十一） 香港大学所藏《绣像第八才子花笺注》，无藏板之署名。

　　以上梁氏热心介绍的海外藏本和版本，都是国内读者闻所未闻或未见国内著述的，对国内《花笺记》的整理和研究，起到有益的推动作用。

　　梁氏第二个贡献，是多次撰文把《花笺记》近两百年在国际文坛上引起的注意和重视的事实告诉读者，以增强中国人的文化自豪感和呼吁国内研究木鱼书之兴起。梁氏首先指出：“首先把《花笺记》介绍给西方社会的是英国人汤姆斯（Perter Perring Thomas)，他是在1824年用英文以韵字体译出的，题为Chiese Courtship由东印度公司于澳门印刷，在伦敦出版，即引起西欧文坛的注意。”（梁培炽：（海外所见《花笺记》版本及其国际影响)载《广东音乐国际研究会文集》，广州市文联编（内部资料)。）翌年即有法国文学家芮年沙对英文首译本的评论，随即又引起俄国《莫斯科电报》杂志的重视，转译成俄文。另有德国学者古尔慈用散文将《花笺记》的中文本译成德文，东方学家施力高又随转译成荷兰文在印尼出版。随后又由英国的钟已陵再转译成英本文在伦敦出版。还有1871年丹麦文《花笺记》在哥本哈根出版。五年之后，汉学家罗尼斯亦将部分《花笺记》译成法文。此外，还有不少英法书评。梁氏还继陈诠之后，详尽论述伟大的世界文学巨人歌德曾经受到中国《花笺记》的深刻影响。

　　《花笺记》在越南流传和影响的情况，过去鲜为人知，梁氏指出，《花笺记》在越南的流传比西欧更早，影响更为深刻。越南十八世纪伟大的作品《花笺传》就是取材我们粤调的《花笺记》并受其影响而产生的。

　　梁氏的贡献还在于不惜辛劳捕捉最后的机会，遍访香港历史上最悠久的木鱼出版商号“五桂堂”的年迈后人徐应溪和徐允燮老先生，整理出一部珍贵的“五桂堂发展简史”（见梁培炽《香港大学所藏木鱼书叙録与研究》下篇：研究之部第七章第三节，253页。）。这种当事人録音形式的回忆録，其真实性和生动性是其他形式的文献无可比拟的。

　　梁氏认为：陈汝衡先生的（《花笺记》)以文堂本并不理想，薛汕畲文堂本有待改进（俱引梁培炽《海外所见〈花笺记〉版本及其国际影响》，收入《花笺记令议会校本》，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由于各藏本中各有自己的残缺，所以一部会校会评本《花笺记》的面世，相信对促进其研究，揭示其真貌，是极有价值的。笔者（指梁培炽先生)现在正作着这些方面的努力（俱引梁培炽《海外所见〈花笺记〉版本及其国际影响》，收入《花笺记令议会校本》，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

　　

　　《花笺记》是目前所知历史上最古老的木鱼书。在木鱼发展史上是清丽派开山的一面旗帜。明代至今，五百年来，青年才子梁芳洲和杨瑶仙“情爱好比海天长”的传奇故事，在珠江两岸传唱不已。    

　　梁芳洲在舅母家偶遇瑶仙，情心萌发。这个风流公子初出场就大胆地表白：

　　

　　 “自想韶华虚十八，谁能一世守孤窗 ?

　　        点能得个崔莺女，等我安排手段学《西厢》。”

　　

　　这是梁生的向往自由又个性化的婚恋观，也透露出了木鱼书的作者有意学习《西厢》的创作意图。杨瑶仙外静内动，表面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内心爱情的花蕾早被梁生的爱意和明末人性解放的春风吹绽。她奋力喊出了：“快活百年谁不爱? 纵然仙女也思凡。”表达出少女觉醒的心声。就连她身边的丫环芸香也仿效“做红娘”，遍数昭君、贵妃、虞姬、西施的痛苦遭遇和相如的幸福风流，以打动瑶仙。在瑶仙面对梁生之时，芸香比《西厢》的红娘更为大胆，直接：

　　

　　          “行前叫句贤娇姐，梁君确实见伤心。

　　            姐今不肯留心拒，恰如仗剑杀其人。”

　　

　　一个深知礼教如“仗剑”杀人，勇敢、聪慧和泼辣的小“红娘”，活脱脱的就如在读者眼前。

　　虽几经坎坷周折，二人终在花丛月下，以花笺誓盟，私订终身。但不料梁父已为儿子与刘尚书之女玉卿订下婚事。梁生回家闻讯，惊受打击，复寻瑶仙不获，几厥死去。瑶仙亦因获知婚变，痛苦万状。梁生被表弟救后，上京考试，终以探花入翰林。而瑶仙因父调戍边关（后被敌困)，寄居京都舅父钱家，恰与梁生所居隔壁。梁生获知后，不再受礼教的束缚，越墙而过，二人终于重逢。

　　至此，爱情的当事人不仅冲决了外部社会和家庭封建道德束缚和舆论编织的森严罗网，也瓦解和消融了内心后天建立“男女之大防”的高墙。“巫山有意休重恋”，“花神应鉴二人心”。他们勇敢地结合在一起，双双唱出了“可怜一把无情剑，将人恩爱割离群”，抗议扼杀爱情的最强音。不难察觉这个无名作者：情之浓，爱之烈；怨之重，恨之深。其后是梁生征战边关，救回杨父，奉旨成婚，内容与艺术渐走下坡。

　　《花笺记》的艺术价值，国外国内早有名声。作者以深厚的传统古典诗歌艺术修养为基础，向民歌学习，开创了一种风格上既平实清丽，又委婉含蓄；语言上既洗炼檏素，又雅丽优美；又讲求意藴、境界、音律的木鱼清丽派。这个木鱼史上的第一个派别，以木鱼又一个双子星《西厢记》和《牡丹亭》达到新的高峰，（前一木鱼双子星是《花笺记》与《二荷花史》。）为中国曲艺文学和岭南文化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花笺记》第五卷《回家见父》后，文字风格前后有所不同，当为另一人手笔，并招来劣评和非议。艺术上，我以为也间有极出色的文字。如《翰苑重逢》中，梁杨二人意外重会，瑶仙痛诉相思之情，决心“青冢一堆朗月照”，以死恪守月下花笺的誓言。此时作者插入对周围景物的描写：“细语未完双泪落，哭凭栏杆断素魂。明月无光花不语，虫声寂寂伴愁人。伤心人对伤心景，两人凄楚不堪闻。”作者把人物周围的环境烘托到花虫含泪，云月含悲的浓烈气氛，注入了一种幽怨凄美的主观色彩，确实升华到情景相生，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花笺记》后半部尤有可观，前半部其魅力可想而知了。至于梁生最后一妻三妾，实际上是明末男权社会的风气和恶习，读者自会分析和理解，不再赘言。

　　

　　《花笺记》 （全文）

　　《花笺记》标点和注释说明：

　　（1)本书重印《花笺记》是通俗本，非学术和版本研究之用。因决定删去附属之《情子外集》，以及绣像、插图和腹批。不作详注和详解。文中的广州方言，难懂的作适当解释。

　　（2)考虑国内《花笺记》版本研究的条件与水平，详细的校勘和会校的条件还未成熟。几经考虑，决定以《静净斋第八才子书花笺记》为底本，再参考薛汕和陈汝衡先生的校注本，在吸取二人成果的基础上，稍作改进，特别是标点方面，力不从心，请方家见谅。

　　（3)在晚清通行的《花笺记》中掺有《瑶仙向现》、《回话勾魂》、《衷诉情曲》、《衷情苦别》等节段，因封建迷信内容占主要部分，又疑为书商所窜入，这里亦如陈、汕二校本，一并删去。

　　⑷《花笺记》标点，参考了陈勇新先生的标点本。

　　卷一

　　《花笺》大意

　　起凭危栏纳晚凉，秋风吹送白莲香。只见一钩新月光如水，人话天孙今夜会牛郎。细想天上佳期还有会，人生何苦挨凄凉，得快乐时须快乐，何妨窃玉共偷香?但能两下全终始，私情密约也何妨。自古有情定遂心头愿，只要坚心宁耐等成双。山水无情能聚会，多情唔信（唔信——不相信。）肯相忘；但愿世间情重者，勿要半途而废就抛荒。曾闻一段奇风月，锺情好似海天长。埋没风流谁晓得?故此替他传与后人看。

　　苏州府内吴江县，有一才人身姓梁，父号印波为学土，母亲姚氏极贤良。雁行孤独无兄弟，名讳芳洲字亦沧。貌比春红添月色，才如鲜锦灿云光，风流好似骑鲸客，雅致犹如跨风郎。年登十八叨儒列（叨儒列，叨，方言，念，念即欲登上科榜。），只待飞腾上帝邦。（上帝邦——犹言上天堂，文中作步步高解。）

　　拜母登程

　　芸窗自觉多寥寂，潜来花下笑寻芳。好鸟枝头迎客叫， 百花丛内喷人香。桃花片片随流水，牵惹游人欲断肠。花因春尽多零落，人貌何曾得久长。若不风流虚一世，算来难及水鸳鸯，相挨相倚池边绕，相爱相怜几在行。自想韶华虚十八，谁能一世守孤窗?点（点——怎样（才)。）能得个崔莺女，等我安排手段学《西厢》。闻得长洲多美女，嫩红娇白斗新妆，意欲馆迁城上住，风流或者遂心肠。

　　忙忙举步来堂上，将言禀上老萱堂。启说：“县中无好友，孤窗难以习文章，人话长洲才子盛，兼且交游尽大方，欲访贤人相议论，禀知慈母启行装。”夫人答语孩儿听：“曾闻益友好同窗。况且县中姚妗母，别来朝夕挂心肠。明朝乃系佢（佢——他，第三人称。）生日，当携礼物去称觞。就在姚家芸馆住，用心寻友习文章。月府桂枝原不远，望儿秋榜继书香。独愁父在燕京远，家事无人代主张，孩儿尚早图归计，免令老母倚间看。”

　　语毕亦沧忙拜别，家僮归馆束行装，礼物诸般俱取备，别亲移步到长江。

　　姚府祝寿

　　速唤舟人来解缆，一叶浮槎印碧沧。棹歌声彻云端响，忘饥鸥鸟自逥翔。

　　舟泊苏州齐上岸，步入城来拜妗娘。呼童先入堂前禀，夫人传命请梁郎。生见妗娘忙下拜，启言：“母命到称觞；薄具微仪来致贺，小致殷勤表寸肠。”夫人闻见多欢喜，吟吟微笑答梁郎：“料必尊堂多纳福，姑爷京上定安康。贤甥近日才情好，蟾宫不日桂枝香。复蒙厚礼重重至，寸心怀纳未曾忘。”梁生答浯称：“唔敢（唔敢——不敢。）唔敢，轻微礼物愧难当。椿萱（椿萱——指父母。 ）幸托平安福，愚甥无分继书香。亦因敝处才人少，无人指点易抛荒。久闻贵地贤人聚，因此问友寻师到上方。”夫人笑答梁生听：“知子文章压上苍，才高八斗人难及，指日题名在玉堂。不嫌舍下多清简，暂留此处习文章。”梁生听罢深深揖；“赐馆洪恩未敢忘。”转声又对夫人讲：“舅爷升任转何方?表弟请来同聚会，慰我多时阔别肠。”夫人接语称言道；“相公转报到都堂。儿在窗前观典籍，近来书史亦抛荒。幸得贤甥来共馆，顽儿蠢塞又生光。”即命小童前去请，姚生遵命到中堂。

　　兄弟相逢多喜色，堂前摆酒进霞觞，一劝一酬厅上饮，二生沉醉转红妆。相看尽改桃花色，又见一轮孤月照西廊。

　　兄弟谈情

　　揖别夫人归馆去，二生携手绕栏杆。曲径两旁栽小竹，金鱼池过百花堂。天阶直透青云馆，家僮秉烛入书房。

　　二生抱膝谈风月，只见窗前射入月痕光。姚生起对梁生语，“哥啊，你睇（睇——犹言看。）月移花影到纱窗。我想人世得逢花月景，晤该愁闷负春光。你话世间多少奔驰客，一生劳碌为谁忙?”亦沧微笑开言答，叫言：“贤弟未知详。有谁风月唔贪赏，谁爱奔驰别故乡。总为名利牵系紧，因此餐风宿水利名场。”

　　二人正好闲谈论，忽传母命请姚郎。别兄且去高堂上，余下窗前一亦沧。

　　棋边相会   

　　只见书史层层堆满架，四围花气喷人香。桌上瑶琴安玉轸，金炉一个炷名香。银筝玉笛悬墙上，双陆围棋放一旁。古画名诗垂两边，鲜花盆景列成行。

　　起来窗外观风景，只见曲栏杆绕白莲塘；白鹤避人轻步月，风摆杨花飐水狂。塘上红桥通内苑，又见一带微波漾月光，两岸垂杨相对舞，采莲船系柳荫旁。游鱼浪起波中锦，水中云影白茫茫。举步过桥临水阁，凭栏去弄野花香。扳枝贪采茶薇露，唔想枝摇惊起鸟飞狂；杜鹃恰似啼残月，黄鸟声声恼客肠。舞碎一轮明月色，花梢微露洒罗裳。再过小桥临曲径，梅子青青坠两旁；孔雀双双游月下，金笼鹦鹉叫声长。面前一所藏春坞，千叶桃花种两行。自想仙源如有路，小生宁愿做渔郎。步转西边红杏苑，只见娇娇红杏斗春芳。芳草凄凄迷去路，蔷薇隐隐出高墙。好花总亦无心赏，轻轻移步转芸窗。点想（点想——那想到……）东风送得棋声到，细想谁人咁在行，夜深尚有棋中兴，悄声移步入东方。   

　　远望牡丹亭一座，花边斜影见灯光。似有几人花下立，笑语频频到耳旁。声娇必定风流女，随风兰麝过来香。行前仔细偷观看，花间原有女人行。凑着浮云遮朗月，丫鬟错认系姚郎。唔去亭前报小姐，因此梁生得到石栏杆。睇见娇姿人两个，围棋笑着对银缸。南边一个方披发，入眼谁知断客肠。料知不是尘凡女，好似天仙留意等刘郎。色胆就从今晚大，整衣前去见娇娘。唔想惊动玉人丢一下俏眼，做乜花林荡出一个少年郎。丢落围棋齐举步，梁生着意细观看；只见杏眼时时关住（关住——盯住、指眼神。）我，芙蓉面色柳眉长；一点红唇真俏丽，生成模样断人肠。春风阵阵罗裳卷，的息（的息——小巧。）金莲二寸长。但重回头开一下笑脸，我估哩（哩——这（条残命））条残命死花旁。一队丫鬟跟主去，梁生如醉倚栏杆。姊妹二人携玉手，沉吟无语转香房。

　　碧月收棋

　　玉人坐定东坡椅，瑶仙小姐叫芸香：“你们几个栏杆外，做乜被佢直入到栏杆?平生与佢无相识，露面相逢心点安。（点安——怎能安心。）不知佢系谁家子，猖狂唔似大家方。”芸香见问将言禀，叫言小姐听言章：“贱妾几人花下立，月阴难辨佢行藏，人人都话姚公子，行移唔系咁猖狂。”彩姬小姐开言答；“早时共婢出中堂，人报梁家公子到，姨娘留饮歇芸窗。想必醉中游夜月，花前撞着亦何妨。”语罢瑶仙呼碧月：“台中棋子未收藏。料必梁生归去了，围棋收起速归房。”

　　碧月领言移步去，穿花随柳绕池塘。远望梁生犹未去，如痴如醉倚栏杆。手托香腮情脉脉，料但相思肠断为娇娘。我想深闺美女何干己?世人多少为花亡。行近牡丹亭上去，梁生远远揖娇娘：“小生一副魂和魄，为娘飞散在何方?见姐此来知有意，为雨为云学楚王。先时着白（着白——穿白衣（姑娘）。）谁家女?定系嫦娥到此方。定系蓬莱天上女，把人魂魄尽飞扬。临去之时丢眼色，笑口传情惹胆肝。有缘得姐共我通音信，好似张生曾遇小红娘。”碧月闻言心事恼：  “将人闺女比《西厢》，谁系红娘共你传信息，敢惹红尘到广寒。请君莫讲风情事，闺门家教凛冰霜。天上碧桃休妄想，日边红杏莫思量。归家取把龙泉剑，斩断相思莫挂肠。”行埋台上收棋子，梁生带笑启言章：“姐话冰清尘不染，做乜卖弄风情过我看?满面春风频带笑，肯话天台无路赚刘郎。望娘指引蓝桥路，无敢忘恩负我娘。”碧月闻言微笑答；“无情休认有情看。我姐笑容非别意，见君行动乱纲常。任君逞尽风流舌，姐亦晤忧行乜（姐亦晤忧行乜——狱言：我姐儿不愁无耳朵装君之说话。这是反话。装一留心，装载。）耳装。”

　　讲一句笑时行一步，气死花前一亦沧。无缘捡得一套伤心事，谁怜今夜挨凄凉。    

　　梁生痴想

　　目送佳人归去急，只见柳梢斜月映罗裳。疏星几点明河汉，憎杀园花弄晚香。那堪对此凄凉景，懒步回窗路见长。记得早间同弟讲，佢话花前月下勿悲伤。于今撞着冤家债，不由人不碎肝肠。安排手段做个偷香客，花前就死亦柯妨。

　　归窗一夜何曾睡，心心悬念此娇娘。灯下见佢真美貌，俏丽唔同俗女妆。只带青兰花一朵，白纱裙衬白罗裳；衫亦不长方到膝，玉指敲棋几在行。莫道小生心事怆，料应泥佛亦思量。北边玄衣人亦好，私情只爱白衣娘。花间一会如胶漆，恨难飞入傍红妆。忽听鸡声频入耳，月沉星落彩云光。

　　梁生问妗

　　东方捧出红轮现，含愁抱恨挨得天光。满胸心事难梳洗，懒步迟迟入到画堂。

　　夫人早起厅前坐，见生行近启言章；“贤甥独处清幽馆，无事清闲见日长。馆边有度红桥通内苑，名花好鸟亦见风光。读罢诗书情事倦，不妨游玩解愁肠。”书生乘便将言问，“昨宵曾探百花香。风光不异蓬莱岛，游人醉景不思乡。偶在牡丹亭下过，望见佳人有一双。灯前笑把围棋着，未知何姓女娇娘。”妗母答言：“姨甥女，同来祝寿到中堂。发略短些身姓马，他母同吾姊妹行。表字彩姬年十五，聪明人物亦超常。昨日酒筵曾讲到，许为吾子作妻房。头发拖肩吾舅女，生平好着白衣裳。瑶仙正系佢芳表，二八芳年身姓杨。吟诗每出惊人句，瑶琴指法更高强。世上千般能尽晓，聪明压省（压省——省中第一。）料无双。人品想唔居第二，个对（个对——那双）金莲都冇二寸长。”梁生听罢心神乱，心在红闺身在堂。夫人几次将言问，糊涂答应不成章。夫人又叫人摆酒，藕花亭上赏韶光。书生只得相陪去，手执金杯懒举。花香空喷愁人鼻，昨宵神女往何方。夫人颇晓生心事，叫言侍女进霞觞。笑对梁生将语道：“人话读书能折月中香。嫦娥自古贪年少，常望贤甥步广寒。过日与儿为月老，采个婵娟对玉郎。”梁生尽晓夫人意，开颜只着饮琼浆。 

　　步月相思

　　酒阑只话归书馆，花前又撞见姚郎。缠生去买书和扇，无奈相陪出外厢。  

　　留连不觉天将晚，日沉西岭正得回窗。昨宵误入桃源路，留下相思透胆肝。思量欲效崔张事，丫鬟唔肯做红娘！自是怀人眠不得，起来观看月华光。只见月明如水人初静，风传一阵百花香。料得玉人从此去，怎知寒馆断肝肠。只因一笑留深意，撇下私情海样长。今宵为姐担烦恼，伴人空有月痕光。从来唔信怀人苦，果然今夜咁凄凉。泪湿花边谁为止，伤心无伴倚栏杆。兰闺咫尺天涯远，鸟语花香总断肠。无聊无赖（无聊无赖——感到什么也没有意思。）花边企，夜深寒冷袭衣裳。转过牡丹亭上坐，空闻孤雁几声扬。音书每欲凭鸿寄，晤想鸿雁高飞恼客肠。欲把瑶琴弹月下，将情诉出凤求凰；又怕深闺人隔远，花前亦系枉悲伤。早知凡世相思苦，不若移居桂树旁。又见清风阵阵侵罗袂，愁入何日可偷香。无缘徒洒伤情泪，天台无计学刘郎。耳听谯楼敲二鼓（二鼓——即二更。），依然拭泪转芸窗。

　　卷二

　　回府诉情

　　未言生为多娇恼，且诵红闺—女娘。

　　自到姚衙将数日，丫鬟来接转家堂。姑母再三留不住，拜别登程去路忙。    

　　归家拜罢爹和妈，慢举金莲转绣房。碧月执匙开绣户，芸香前去启纱窗；丽春忙把妆台抹，玉箫炉内炷名香；金杏香笼熏锦被，玉燕行前拂绣床。菊英就汲新泉水，玉花瓶插牡丹香。润霞来问多娇姐，“姚衙景致点风光?”瑶仙答道：“多幽雅！园林花木四时芳。池亭我屋都相似，牡丹亭上见荫凉。”碧月接声言过姐：“晚（晚——即个，广州方言。犹言那。）逢生混一场。因为马家小姐同娘伴，一竟咁唔曾学过娘。奴奴前晚收棋子，睇见梁生来转窗。凭住石栏浑似醉，见奴说尽短和长。佢话得逢娇姐面，魂魄相随转绣房。一意贪图共娘谐连理，要学刘郎共阮郎。说尽几多凄凉语，一句言来一断肠。我亦见但真好笑，人家女子有乜相干?世间有一个种情痴子，相思咁系挂心肠。盯肠想断多和少，重怕相思成病为花亡。着我几句言词来扫佢（佢——他、第三人称。扫佢，奚落他。），几声长叹自悲伤。好似落花有意随流水，我地（地——复数。犹言们。我地，即我们。）何曾睬佢断肝肠。”小姐闻言深好笑：“世间常有咁痴郎。古来多少贪花客，弃家亡命为偷香，大扺都系少年风月性，见人闺女就思量。只要女人行得正，莫引斜风入洞房。今日我在南时佢在北，纵有相思无路寄遐方。垂帘隔住花问月，任他蝴蝶过东墙。”

　　访买书房

　　莫言主婢私谈论，再诵芸窗客断肠。   

　　闻道玉容归去了，分明搅碎别离肠。隔断红尘难入手，天上人间路渺茫。今生不遂多情愿，总系前生烧了断头香。日里含愁瞻碧落，夜来垂泪对银缸。玉貌为娇拖累瘦，青灯黄卷尽抛荒。梦想眠思成蹭蹬，时时颠倒着衣裳。思量无计酬心愿，只着跟寻此女在何方?细想姚家僮与仆，尽道杨爷府在聚贤坊。    

　　整衣且去寻踪迹，只见相府潭潭有乜女娘。院宇深沉人不见，音书谁为报兰房。满腹相思何处散，去去来来在府旁。看见府边一所空闲屋，深锁朱门靠隔墙。速命安童前访问，话“系人家卖此房。内中阔大如杨府，花园一所有池塘。”梁生听罢多欢喜，此处分明近广寒。巫山有路逢神女，安排好梦赴高唐。

　　归馆命童忙访实，买条仙路到香房。不惜千金酬卖主，就请良工修整做书房：后园要整多华丽，西边起所晚香堂。花边一带栏杆曲，东风传送异花香；北边一所藏春阁，万种名花种两旁；一溪曲水通鱼沼，面前就系锦鳞塘，两旁尽种垂丝柳，红莲相间白莲香。看云亭在东方起，金轮掩映彩云光。紫竹桃花栽两边，朱栏转入集馨堂。堂前多少奇花艹，美石盆花摆两旁。南边杏花亭一座，画槛雕栏五彩装。怪石迭成山上景，珍禽异兽列成行。风光不让神仙府，景致分明赛广寒。

　　拜访和诗

　　梁生别妗搬行李，就携表弟到书房。二生同到新书馆，亦沧同弟启言章：“隔篱令舅杨都督，与我芸窗隔粉墙。理当拜访通名姓，望弟相陪过画堂。”姚生欢喜皆承应，梁生拜帖递入中堂。    

　　杨爷看罢通名帖，传言请入两贸郎。二生举步来相会，名茶饮罢问言章。姚生恭揖将言启；“伏惟舅父听知详。梁兄正系吾姑表，父为学士住吴江。攻书意爱图清静，隔墙新整一书房。甥亦忝同书馆住，特来叩拜到中堂。”梁生乘兴恭身启：“下邻为馆赖余光。卑末得蒙尊教益，恩垂没世敢相忘。”相公吟笑将言答：“尊君曾共我同窗。少年相处如兄弟，同案联名共进庠。辛卯尊君登虎榜，我因无中弃文章。尽把诗书丢落水，走马开工习武场。侥幸状元叨武职，参将蒙升守浙江，凑遇令尊荣耀为东阁，荐吾都督到南方。今朝幸睹贤公子，通家情谊未曾忘。”就叫望波亭上摆佳宴，“与君聊作话衷肠。”

　　二生举步来园内，只见花明竹秀柳丝长。池亭楼阁多华彩，又见望波亭上有诗章。新诗写落花笺上，墨迹淋漓贴粉墙。原来彩笔题池柳，二生行近细观看。诗日：

　　

　　谁把垂杨植内池?春来飞絮点涟漪； 

　　青青不是溪前种，肯向人间管别离！

　　

　　相公旁立微微笑：“拙作何堪笑大方。此诗小女闲中笔，不成词调不成章。幸遇才人临小圃，园林花木尽生光。敢求妙句留佳笔，花神生色赖贤郎。”梁生带笑回言答：“愚人未暇学诗章。”相公回道：“休推故，久闻丽句压群芳。”又呼侍女前吩咐：“园林路远隔书房。小姐闺中还尚近，忙取花笺纸数张。”笔墨取齐亭上摆，梁生把笔细思量：“我有衷情沾肺腑，无人传递到香房。等我诗中就把离情诉，将情打动女娇娘。或者深闺识透人心事，鹊桥有意渡牛郎。”就依小姐前诗韵，咏柳新词写几行。诗曰：

　　

　　闻道春风遍緑池，柔条袅袅动清漪，

　　遥知种向朱门里，哪识人间有别离。

　　

　　诗罢相公称赞好，两张齐贴粉墙边。台上花笺余两片，梁生笼起出花前。只话绕栏观景致，唔想相公传请入华筵，望波亭上传杯盏，饮到红轮弄晚天。    

　　二生沉醉相辞别，相公送出大门边。姚生亦别归家去，梁生独自转花园。   

　　归馆相思

　　归馆开窗观朗月，只见姮娥将近要团圆。小生只为一个红颜女，弄得心神颠倒颠。共姐别来将半载，闺闱远过一重天。'朱门深锁人难见，条肠想断眼将穿。早知命薄前缘少，晤遇冤家免挂牵。为姐相思何日了，时时想起骨头酸。早先亭上题诗句，袖中笼起两张笺。窗前取出花笺看，满纸余香彩色鲜。深闺有咁高才女，芳名唔枉叫瑶仙。小生好似逢仙女，重云何苦隔婵娟。揩住花笺唔放手，一天愁绪向谁言?伤心哭叫一句：“瑶仙姐，为娘残命丧花边。”种种相思唔觉久，阵阵寒风冷背肩。只着归床挨夜永，推窗唔管月中天。

　　主婢看诗

　　莫道梁生凄惨极，瑶仙早起出花边；主婢望波亭上过，粉墙上有一花笺。小姐近前吟一遍，芸香、碧月就开言；“姐呀，首新诗谁所作，将来贴在粉墙边。字迹又非相公笔，因何又系姐花笺?”瑶仙笑对芸香语：“昨日丫鬟对我言：隔篱整起（整起——整，作建设解。起作完全解。即建起了一所新书馆。）一所新书馆，其人拜访到厅前。又话共同姚表弟，父亲留饮后花园。想必请他题景色，因此差鬟向我取花笺。今日见佢诗一首，梁生名姓写旁边，诗中旬句关情我，和我当时《咏柳》篇。话我不管离人苦，我想梁生情绪日成癫，用尽几多奸狡计，方才得到我墙边。”碧月行前称小姐：“莫非同佢系前缘?粉墙一对题佳句，才子佳人好并肩。”瑶仙小姐低声骂：“谁来共你话长篇。深闺不惹游仙客，有谁能见月中仙。自古流传多少斜风月，败坏纲常播万年。你我共为闺阁女，切莫留心想个边。莫被浮云掩住当空月，好留清影照山川。”移步共鬟归去罢，隔墙有耳古人传。

　　杨爷回拜

　　谩言淑女归香阁，梁生晓起在窗前。细想杨君必定来回拜，就叫家僮开琼筵。差人去请姚公子，园林打扫甚光鲜。    

　　日午果然佳客到，二生迎接入厅前。茶罢相邀归后苑，晚香亭上摆琼筵。讲论一场情愈密，相公微笑对生言：“贤侄婚姻曾定否?何时金屋贮婵娟?”生乃答言：“犹未聘，只为功名日挂牵。”杨君已有招婚意，此时未爱就开言。转声又答梁公子：“隔墙贴实我花园，既系通家如子侄，何妨后苑两相连？开个横门通小径，或者闲游过我园。无事大家同锁闭，亦见人间小洞天。” 

　　梁生喜在心头上，又怕明朝有乜变迁。趁我南厅修未起，速叫工人入后园。横门通入杨爷府，从此春风能到碧桃边。

　　夫妻贪婿

　　相公饮罢辞生转，归房又共老妻言：“好个高才梁秀士，必然身近帝王边。心中爱佢为吾婿，点得佢先传红叶到堂前。”夫人答道：“真登对（登对——指男女各方面相称，匹配。），爹为阁老做人贤。几好便时开一句口，等但差媒来问遂心田。”相公又对夫人语：“佢个（佢个——那个。）花园阔大百花鲜，开个横门通过去，等我日长闲暇过佢花园。此子情亲如子侄，与生谈笑乐余年。”

　　遇婢陈情

　　莫道夫妻贪好婿，又谈闺众婵娟。

　　芸香早起承娘命，去摘兰花入后园。只见晓雾蒙蒙迷树色，关关啼鸟噪晴天。转入东栏穿曲径，远见两个朱门靠个边。趱步近前观仔细：新门一度柳荫前。芸香企住心偷想：人话隔篱新整一花园。既有横门通得去，就趱金莲往个边。果见娇花迷去路，池塘秋水映残莲。千条杨柳临风舞，远望有个游人在个边，倚住柳荫愁默默，有些情绪锁眉尖。

　　梁生正在垂杨下，举头睇见一婵娟。早起鬓云犹未整，手执兰花正妙年。记得花荫同佢会，跟随小姐在棋边。月底未曾观仔细，今日花前一会又心酸。莫道瑶仙牵我恨，就系丫鬟风韵惹人颠。见我来时忙转去，罗裳风卷过西边。趱步近前忙阻住：“姐呀，相逢何苦咁心坚。一自棋边相会姐，心心悬念月中仙。肌骨谁怜因姐瘦，不思茶饭不成眠。为我深闺言过主，客边肠断望哀怜。只为花前月下情难舍，多少凄凉得到府边。深闺若不怜憔悴，误人残命死花前。”

　　芸香忍笑娇声答：“闺中谁敢乱开言?我主瑶仙天上女，冇一点凡心乱挂牵。劝君莫讲风流事，谁肯传音入画帘。”梁生听罢心如碎，暗垂珠泪又开言；“依姐今朝言共语，残命晤忧挨得到明年。可惜我一片衷情闲似水，一声长叹一声天。”罗裳偷抹腮边泪，低头靠住曲栏边。芸香自小心肠软，见生愁绪亦堪怜。娇声又叫：“梁公子，做乜来由咁挂牵。世间多少红颜女，做乜留心独为姐瑶仙。”亦沧长叹回鬟语，细把情由对姐言：“灯下得逢娇小姐，曾将心事笑中传。月貌花容谁可比。因此不辞劳苦到花边。用尽心机来到此，安排青眼会神仙。三生有幸逢娇姐，只话满怀心事娘传。唔想相逢讲尽无情话，一场春梦不得团圆。小生不得谐连理，亦唔留命见妆前。回归拜上多娇姐，你话有人肠断为她牵。锁闭重门准入手，误人身丧碧桃边。”芸香又对书生语：“莫为婵娟误少年。我亦见君凄惨甚，对花长日闷恹恹。我试为君归探听，试姐心肠坚未坚。或者为君坚不得，云凭风引出长天。若系夜静水寒鱼不饵，玉郎红粉两无缘。你便收抬相思归去罢，落花流水也徒然。”梁生听罢芸香语，满面欢颜喜色添。深深揖谢贤娇狙，“何幸相逢姐咐贤！倘得红楼泄漏春消息，我姐恩情大过天。粉身不敢忘今日，相思无主望哀怜。”芸香领命忙移步，辞生转入柳荫边。

　　梁生见得丫鬟去，行前几步对娇言：“忘记问娘名与字，深闺同伴有几位婵娟?”芸香听罢书生语，微微吟笑对生言：“奴奴名唤芸香婢，八人同伴姐妆前。只有奴奴同碧月，伴姐深闺有十年，咁久未曾离左右，世上难逢姐咁贤。自少相亲如姊妹，日日花前快活仙。”讲完步入横门去，花荫摇曳举金莲。闺阁达情

　　步入妆台见小姐，兰花递上衬鸦蝉。瑶仙就把芸香问：“朦胧天色出花边。归时日照栏杆上，花间何故咁留连?”芸香禀上妆台听：“奴承主命出花前。见有横门通隔苑，我就潜身往个边。原来一所新书馆，花香连路鸟声喧。柳荫见一风流客，对花无语泪偷涟，柳梢撞见奴奴到，就把私情对婢言。恒话共姐棋边曾得会，怀抱相思有半年。薄命几乎因姐丧，不沾茶饭梦魂颠。多方百计寻踪迹，千金唔吝买花园。指望闺中离不远；共姐同心到百年。我话姐系冰清和玉洁，岂容春梦搅孤眠?佢见我育声哽咽，圆圆珠泪洒花前。声声革命因娇死，梅花骨葬粉墙边。话出凄凉听不得，谁人睇见不心酸?奴奴颇记灯前事，当时玉貌几天然。好知近日相思苦，一竟容颜减半边。只怕多情人为多情死，可惜风流咁少年！”瑶仙听罢伤心语，愁容推起默无言。静坐多时开玉口：“锺情曾见但花笺，知佢闲愁深似海，少年容易丧心田。可惜他爹当朝为宰相，才貌般般得占先。好比金枝和玉叶，为人何苦咐痴缠（痴缠——指对方不断来追求。）。舍得差媒来借问，何愁好月不团圆。”低声又叫芸香婢：“此事唔该你我言。但系深闺如姊妹，况且丫鬟有一个在身边。见你话佢心绪怆，个种凄凉亦可怜。故此顺口言谈多有错，包藏莫向外声传。”主婢私谈犹未了，又报夫人请姐出厅前。瑶仙举步离香阁，丫鬟伴主趱金莲。   

　　复遇芸香  

　　勿讲闺中人议论，又道梁生在隔园。

　　送别芸香归去后；愁愁闷闷入窗前。虽然得会芸香姐，许我兰闺探主言。独怕玉容人薄幸，不知客馆怨孤眠。又怕芸香奸狡婢，惹人悬望眼空穿。行思坐想添愁闷，抱膝长嗟谁可怜。都因一个如花女，消减容颜误我少年。当初只话相逢好，唔想相逢惹得泪痕鲜；心事何曾丢得下，整衣移步出花前。柳荫遥望人晤见，归鸦成阵晚来天。转过隔园花树下，恹恹斜凭曲栏边。又见紫竹摇风啼鸟乱，罗裳闪闪在花前。远望一人移玉步，正系芸香入后园。   

　　梁生望见丫鬟到，叫一声贤姐喜欢天：“想必那人传密约，今宵能否会神仙?”芸香说道：“非容易，一竟唔曾讲到个边。探闺不比闲花艹，我姐心肠铁石坚。若要嫦娥临凡界，扫开云雾正得团圆。我适别君归绣阁，舌剑唇枪讲万千。话君多少凄和惨，气死因佢实可怜。我姐见奴言得惨，略有一些情意为君牵。虽然未吐心中事，料有私情亦未肯言。事要便中才点景，待奴因便又开言。今我见君蛮性紧，霎时就要到身边。奴奴从此丢开手，别凭鸿雁寄云笺。”亦沧听罢忙施礼，乞姐容生诉一言：“两字相思真恶扺（恶扺——难以扺挡，扺御。），寒窗挨日胜如年。今朝得姐哀怜我，好似凡夫得遇仙。凭娘指引蓝桥路，因此时时翘首到花边。得姐再来通信息，只话救人残命出生天。所因不顾言粗率，激娘抱恨上眉尖。我姐为人须到底，勿要半途而废误芳年。此事若然唔挂意，舍条残命谢妆前。”芸香听罢呵呵笑：“死做一个风流快活仙，尘世相思无了日，淹滞青春年过年。”一笑一谈天欲晚，与生辞别转金莲。梁生致嘱言千万：“切莫丢开在个边。性命在乎娇手上，便中劳步到花前。”芸香点首忙归去，亦沧移步过东园。

　　卷三

　　主婢看月 

　　不题公子花间事，又谈闺内一瑶仙。

　　时遇初秋明月好，吩咐芸香卷画帘。与鬟倚槛观明月，只见一轮水影色娟娟。阵阵清风临绣户，时时花影落墙边。瑶仙细共芸香语：“四时光景四时天。景入秋来将半月，万里无云月自圆。澄澄秋水嫦娥净，西风寒弄柳梢烟。”碧月在旁将语道：“光景催人年又年。不久朔风寒透户，天涯游子想衣添。花开花落年年在，岁中明月几回圆。人世青春容易老，白发催人上鬓边。记得今年正月事，转眼韶光大半年。个年种得垂丝柳，小小青青到膊肩。近日枝条都长大，屈指算来有几年。近被西风吹几日，转番黄色有乜光鲜。我想人生亦似垂杨柳，中年就似立秋天。秋过身衰和叶败，形容枯槁有谁怜。緑杨尚有春归日，人老何曾转少年。”芸香却也将言道：“真似风卷残云过晚天。莫言岁月催人老，且讲今宵好月圆。你话照尽几多尘世界，有人相对弄朱弦。亦有贪欢和作乐，佢厘（厘——犹言无什么（因由）。）牵挂似神仙。亦有担愁担闷无聊赖，沉吟凄楚对婵娟。亦有客中思故里，恼煞团圆照客边。有人怀念天涯客，寒衣做起倩谁传。重有（重有——还有。）个种相思难见面，梦魂飞入楚台前，醒来睇见中天月。个阵（个阵——那时候。）凄凉实可怜。客中又有人开解，残命晤忧走得到边。别样闲愁犹自可，第一相思情重怕孤眠。我想嫦娥点识人间苦，但凡到处一般圆。大扺人生须快活，但到春来老一年。百岁寿算终须满，点共阎王乞得一岁添。乐亦好时愁亦好，光阴那肯为人延。”瑶仙听罢双鬃（双鬃——指芸香碧月二丫环。）语，惹起愁心总不言。相思万称从今起，叫鬟推出月还天。掩起纱窗归去罢，卸却残妆解翠钿。转身独入罗帏内，更长孤枕不成眠。寂静思量今夜事，芸香、碧月是真言：“十六春光闲度过，緑鬓朱颜得几年。梁生为我相思损，客窗寒冷梦魂颠。知他亦系多情种，玉貌高才美少年。若得共佢谐所愿，无枉今生结发缘。”翠被寒侵眠不稳，一夜牵愁到晓天。

　　花园复遇

　　一声长叹抽身起，托腮愁倚绣屏边。芸香听得娇声叹，知她愁为夜间言，忙来对姐将言启：“小姐多时不到园。近来新种一种奇花艹，美色娇娆罩眼鲜。几好共娘消下兴，况且池塘新整一只采莲船。”瑶仙听罢来梳洗，清清唔在带北钿，秋罗白色红为里，飘飘压倒月中仙。单同芸香同作伴，金莲轻印緑苔鲜。

　　出园就到莲池上，只见一塘秋水弄晴烟。罩住采莲船不见，芸香叫姐过东边。指定横门言过姐：“共娘移步看新园。”小姐回言：“唔去罢！恐怕梁生在个边，花荫撞着难逥避，知他平日惯痴缠。”侍女答言：“天尚早，梁生重在梦魂边。稍要片时同步转，几何（几何——（有）什么时候。犹言难得。）得姐到花园。”瑶仙依了芸香语，轻轻移步到东园。风光满目堪游赏，啼鸟声声到耳边。

　　主婢留连贪玩景，唔想梁生早起怕孤眠，出到花荫闲纵步，朦胧树色挂朝烟。听见花荫人笑语，慌忙举步到西边。瑶仙听见人行动，不理芸香步占先。唔想两下刚刚如对面，都为云霞罩住恶观瞻。举头睇见瑶仙姐，娇姿无限可人怜。从来多少相思句，及至相逢冇一言。神魂稍定开声道：“小生何幸见妆前。姐呀！我为玉容耽寂寞，时时遥望月中仙。安排为姐相思死，未同娇会点得心甜?今日花问重会姐，想是前生结下缘。姐呀！雪月风花第一难际遇，人不风流枉少年。”瑶仙羞愧开声道：“相逢李下共瓜田。君系读书娇贵客，芸窗寻味古人篇。奴系緑窗红粉女，日长针黹度芳年。婚姻自有高堂在，点该儿女乱开言。礼法所拘难乱动，一由父母二由天。劝君莫讲闲风月，丹心留伴帝王边。”梁生哽咽称娇姐：“生岂唔知礼法严?但为百年长久计，若唔登对误青年。倘若听从由父母，凭媒传递有乜真言，世间多少不平事，夫拙妻贤实可怜。故此今朝爱姐同盟誓，窗前闺内两心坚。小生不得同娘配，再不敢重婚结凤鸾。”瑶仙微笑回公子：“总在生前结下缘。古道无缘空对面，世间离合总由天。”举头日照荼架，又怕丫鬟入到园。二家只得相分手，梁生抱闷入窗前。

　　对花自叹

　　自恨玉容空对面，多少私情对佢言。坚心不管人肠断，惹场新恨上眉尖。眼前多少离人恨，对花长叹泪偷涟。

　　花秀茂，石榴红，花娇曾似姐颜容。花在眼前娇不见，悠悠春恨挂心中。许多别恨凭谁送?心想痛，娇姿频入梦，眼中流血似花红。 

　　花献锦，白莲香，水中摇曳似娇娘。咫尺波涛难入手，扁舟谁渡探花郎。倚凭垂杨空眼望，心想怆，娇娆秋水上，花颜恰似姐罗裳。 

　　花貌好，是木樨，广寒曾带一枝归。嫦娥未肯怜孤客，书窗无路到云梯。借问桃源边处（边处——边，疑问词（方言）犹言哪一处地方。）系?休阻滞，但愿重门唔锁闭，愁人及早到红闺。  

　　花富贵，是牡丹，花王名字播人间。国色天香人所爱，见花怀念姐容颜。把我条肠都想烂，魂魄散，种凄凉晤挨惯，见亦难时别亦难。闲闷闲愁何日了。私情无计可丢闲。

　　主婢私谈  

　　莫言书馆因花恼，又谈小姐绣房间。    

　　自系（自系——自从。）花荫同讲论，诉出私情亦见难。花荫见佢愁容惨，时时珠泪湿衣衫。我想少年人便贪风月，何况风流咁后生。我系深闺红粉女，佢些闲事挂心间。近日见生情与态，尽把衷情对我谈。引动闺闱风月性，日担烦恼几多番。真正相逢不若唔相识，免得愁愁闷闷积如山。人话相思第一难消散，亏他寒馆怨孤单。点得百年谐白发，免教同病减朱颜。个段离情空自恼，担愁亦怕见丫鬟。芸香知姐心中事，前来对姐细言谈：“姐呀花容寂寞因谁恼，做乜（做乜——为何。）春山频锁泪偷弹?光阴易过流年快，青春一去恨唔返。开怀且讲风花事，满天愁绪且丢闲。”瑶仙对婢将言答：“你睇阵阵秋凉透薄衫。光阴一竟如流水，我想人生一世几般难。”芸香乘兴言知姐：“白发催人两鬓斑。自古黄金容易得，光阴一去再唔还。你话秋风冷透罗裳薄，亏了客馆离人怨枕单。那日见生同姐会，佢话一时肠断两三番。我姐心肠如铁石，不知人在断肠间。”瑶仙睇见无人处，半吐真言对婢谈：“你我相亲如姊妹，试把私情讲一番。岂有做人如土木，将人情当水般闲。快活百年谁不爱，纵然仙女亦思凡。空系礼义所关廉耻重，被人谈论见羞惭。此生虽系一个风流客，百年关系事非闲。恐怕只顾眼前风共月，人情翻复似波澜。哩下（哩下——现时。）世间多少无情汉，误人闺女当为闲。又怕前缘非是佢，爹娘别处睇年生。你话几多枉费闲心事，流传人世做清谈。”芸香笑答：“贤娇姐，我亦时常想再三。梁生唔似轻浮子，言谈动静稳如山；富贵当朝居第一，诗词歌赋播江南。若肯差媒求配合，高堂未必重刁难。小姐玉容尘世少，第一人生匹配难。只忧父母凭媒讲，空图富贵睇年生。凑着不才愚拙子，纵有珍珠成斗也虚闲；纵然好极为皇后，多少冷宫愁挨怨身单。重有昭君出塞归何处?杨妃饮恨马嵬山；乌江自刎虞姬死，西施冷落五湖间；千金纵买相如赋，六宫尝会减朱颜。不如及早寻佳配，才子佳人际会难。我姐坚心晤睬佢，梁生必定转家山。恐怕明珠一落他人手，欲寻踪迹信音悭（悭——少。例，缘悭一面。）。”

　　瑶仙未答芸香语，不觉玉箫来到绣房间，撞散两家言共语，又见一轮孤月照澄潭。  

　　誓表真情

　　慢讲深闺情与意，又道梁生忆玉颜。

　　光阴易过人难会，转眼韶光八月间。多情一去无踪迹，音书谁为寄娇颜。算来今晚中秋节，家家弦管乱吹弹。对月几多人快活，独我多愁多恨积如山。金樽不落愁人肚，为娘事事尽丢闲。试问嫦娥如有恨，光明何苦到人间?侧耳城头敲二鼓，寒灯一点照愁颜。翠被生寒难独卧，举步迟迟出画栏。竹径无人风自响，莲池有月水生澜。忽听谁家吹玉笛，分明一调满关山。吹起离人愁与恨，两行珠泪湿衣衫。转入横门游个遍，月中流丽似人行。走入柳荫忙躲避，睇见一群仙女降凡间；风舞罗衣飘旖旎，娇声传送到花间。睇真又系杨家女，瑶仙小姐共丫鬓。主婢三人游月下，佢话好景一年有咁几番。虽然赏罢堂前月，唔舍得月明风景又游行。岂知人在垂杨下，许多情绪为娇颜。走出花边忙作揖：“姐呀，有缘今夜慰平生。”碧月行前将语道：“谁人深夜到花间?小姐到来当躲避，胆大如天敢佢蛮（咁蛮——咁，如此，蛮，野蛮不讲理，犹言，如此不讲理。）！”生听罢，答言陈：“伏乞妆台恕学生。一自棋边相会姐，不辞路远到跟寻。孤窗守尽凄凉夜，为娘操尽几多心。今夜嫦娥偏有意，团圆光照百花林，共姐细谈风月事，庶唔（庶唔——即唔使，犹言不要。）辜负月中人。”小姐细言公子听：“花间唔系武陵津，裙钗不管风和月，单晓深闺做黹针。请君移步归书馆，隔墙花柳莫关心。”梁生带泪回言答：“姐亦何须铁石心。小生为姐长年病，相思无药可除根。对月有时双泪落，花间肠断几多匀（匀——回、次。犹言多少回，多少次。）。一身骨肉成消瘦，仿徨无主向谁人。面颜好似林间竹，改变形容有十分。日里凄凉犹自可，第一夜来孤冷实难禁。极怕鼓声敲落云头月，破人肝胆碎人心，个一阵伤情真恶扺，凄凉对住一盏断肠灯。姐呀！若然不信相思苦，试睇罗衣多少珠泪痕。姐若不瞅和不睬，分明对面丧残生。我亦不敢怨娘亏误我，偷弹十指怨前生。”瑶仙亦见多凄惨，芸香难忍泪沾衿。行前叫句：“贤娇妞，梁君确实见伤心。姐今不肯留心佢，恰如仗剑杀其人。我想女貌郎才真恶得，伯牙何处觅知音?愿娘俯听奴奴语，同郎发誓表真心。二家坚意无更改，做一段奇缘播世人。一来百岁成连理，二则梁郎免挂心。自古锺情非独姐，何恨怜香惜玉人。”瑶仙听罢无言语，默对嫦娥想未真。伶俐芸香知主意，叫言：“碧月过花荫。”  

　　看云亭上摆香案，两人移步到亭心。瑶仙羞对梁生语：“妾长兰闺十六春。垂帘未有观春色，花落花开懒去行。只知母训勤针黹，未曾移步出东邻。今者为君垂爱我，花间无奈顺郎心。但知发誓同谐老，唔系淫奔丧节人。百年事在今宵定，一言为准不容更。”梁生带笑回言答：“感娘情义海般深。嫦娥月府为凭证，谁敢忘情起别心。历尽几多愁苦处，事非容易到如今。”袖中取出花笺纸：“此纸将来写誓文。你我各人收一纸，留为他日表真心。”梁生举笔琴台上，誓章同写告知神。上写二家名与姓，再写芸香婢二人。“事因姚府灯前会，问迹寻踪到上林。百计千方才得见面，天缘有分遇着花荫。趁此月圆同发誓，一轮冰鉴照终身。男若负盟刀下死，永堕酆都不转轮；女如背誓江中丧，难逃斧钺杀其身。”写毕二人齐下拜，名香三炷禀知神：“一炷名香是马牙，愿郎文采笔生花。春风得意扬名姓，团圆衣锦早还家；香添二炷系黄檀，奴奴緑鬓对红颜。早遂今生连理愿，芳名留取播人间；三炷添香拜月神，百年唯愿守初心。山盟海誓休辜负，地久天长学古人。”拜告已完同步起，花前月下细谈论。梁生启齿开言道：“姐呀，记得相逢系初春。今日夏完秋又到，正系守得云开月一轮。咁久相思亏我挨，人话别离一日当三春。今晚相逢好似天边月，光明长照世间人。我将姐比嫦娥女，乞把团圆照学生。”瑶仙羞愧回言道：“谁人肯学卓文君?奴本清廉窗下女，留心要学古贤人。今夜同郎花下誓，举头应愧月中神。只为东君频着意，丢抛黄卷共青灯。恐怕为奴误了终身事，故此顺情盟誓解郎心。若然迫我风花事，宁舍残躯谢古人。免得东君长罣念，为奴丢冷读书心。”梁生见姐言推却，花前飞泪洒罗衿。低头不语长嗟叹，一番憔悴把言陈：“谁想玉容躭误我，亏瞭高堂白发亲；料知别姐难长久，这回一定死归阴。”小姐见生情惨切，劝郎宁耐且欢心。到底有缘终配合，何苦花前迫结亲。奴奴岂不知人苦，道理唔通势恶行。自小极嫌淫贱妇，无媒苟合败人伦。杀身誓不从郎命，坚心留待洞房春。”梁生见姐唔从顺，只得含愁伴姐坐花荫，两家谈笑如胶漆，不觉城头擂五更。

　　丫鬟催姐归香阁，惊起离人两泪淋。叫一句姐时心哽咽：“此愁比旧又添新。闺中望姐留心事，莫将盟誓当微尘。消息便传鸿雁寄，免使书窗寂寞盼娘音。”瑶仙一发难分手，泪花浮粉把言陈：“妾长朱门生绣阁，唔想相思会坏人。今日别君归去也，始知离恨海般深；致嘱功名须着意，早凭红叶见双亲。”相牵相扯难离别，无奈鸡啼鸟噪月西沉。梁生步送瑶仙转，四条银泪乱交侵。一个耽愁归绣阁，一个迟迟入柳荫。好似鸳鸯遭浪涌，凄惶无主两边行。

　　舟中许亲

　　停书慢讲花间事，又道梁爷转故林，入阁多年思故里，带俸归田沐帝恩。

　　有个尚书刘吏部，亦系吴江县里人。一见梁爷归昼锦，无心留恋做朝臣。次早上朝求卸任，一齐江上买舟行。一对坐船同荡桨，相逢总系故乡亲。日暮泊舟同讲论，日长相对举金樽，相亲相爱如兄弟，正系他乡遇故人。一日细谈儿女事，刘爷一女正青春。话极聪明多礼貌，梁爷有意欲求婚。刘爷亦爱梁公子，舟中许口结为亲。历尽波涛归到屋，两家迎送各纷纷。 

　　差仆接主

　　梁爷上岸回归府，夫人接见笑吟吟。间别九年人貌改，红颜都变白头人。夫人差仆长洲去，接回公子转家行。相公笑对夫人讲：“已共孩儿定了亲。吏部刘爷一个标致女，十七芳年未许人。名唤玉卿伶俐极，船中许配我儿身。”一面差人请公子，差人一面送年庚，冰人（冰人——媒人。）领命忙传递，择取良辰就定亲。

　　慢道良缘前己定，又谈梁府此家人。领了主人严命去，书窗来见亦沧身。就话：“接取大爷归府去，老爷昨日转乡津。”梁生闻父归田宅，收拾琴书返故林。拜别妗娘和表弟，又来拜别姓杨人。相公摆酒生途饯，筵中微笑对生云：“我有一言诚献笑，劳君归对令尊陈；老夫一女年登对，不鄙寒门愿结亲。”梁生见语忙恭揖，敬依严命喜欢欣。

　　柳荫哭别

　　酒阑拜别归书馆，心中怀念誓心人。忙入后园花架下，凑亲碧月入园林。行近对鬟轻启齿：“前晚多劳姐二人。深思长记归肝胆，未知何日报娘恩。今因我父辞朝转，我亦前来别姐行。深闺拜上贤娇姐，烦劳玉步到花荫。我有一句衷情心上事，欲对妆前细剖陈。”碧月领言移步去，兰房见主报根因：“生在花前专候姐，别娘今晚转乡津。”瑶仙听得心神乱，做乜（做乜——为何。）相逢未久又离分。亦要致嘱寻媒须着紧，就共芸香，碧月行。忙举金莲离绣阁，三人掩映入花林。梁生望见瑶仙姐，步入栏杆接玉人。未讲先知离别苦，携手双双入柳荫。梁生哭对瑶仙语：“别离今日隔烟云。家君带俸归田隐，不由不共姐离群。可怜两地相思苦，姐呀，莫把明珠另许人。当先曾共尊君别，酒筵许共姐生亲。小生不久寻媒问，共姐团圆有日辰。空系眼前别恨谁为解，柳丝难系别离人。”小姐对生双泪落：“独怕前缘难定事关心。虽则爹爹曾许你，重有君家堂上老双亲。花笺誓约君牢记，两家晤作负心人。纵系（纵系——即使。）爹妈不从奴所愿，必不亏郎另嫁人。人生自古谁无死？愿留青冢伴黄昏。未卜我君心内事，可对花前话一句真?”梁生执住瑶仙手：“姐呀!花前已自禀知神。若不共娘谐白发，弃家亡命亦跟寻。死生不负贤娇姐，决做一个全终到底人。我姐别离归绣阁，莫为愚生日挂心。自古相思成病症，恐怕愁损花容恼坏人。”瑶仙哭叫：“梁公子，保重前程莫怆神。天缘有分终须在，留心黄榜占高登。”执手牵衣唔觉久，不觉西斜日照柳摇金。你不舍时我不舍，那堪对面割离群。真正彩云易散琉璃脆，地北天南苦煞人。忽听一声人语响，难分舍处着相分，转一下头时流一下泪，五步挪开十步行。恨煞花荫隔住行人影，梁生拭泪转窗行。   

　　卷四

　　回家见父

　　归窗束起书和剑，载将离恨落舡心。流水潺潺花自落，恼人秋色断人魂。归到家山忙上岸，梁生堂上见双亲。父子相逢多喜色，相公堂上把言陈：“芸窗切要勤书史。来秋奋志去登云。”夫人笑共孩儿语：“昨共吾儿定了亲；吏部尚书刘府女，名题金榜好成亲。”梁生闻得婚姻事，满面愁容恼十分。满腹私情谁敢道?忙辞父母入窗心。    

　　对月自叹

　　一声长叹归书馆，难阻腮边两泪淋。哽咽将将身气死，捶胸大哭苦伤心。无缘枉费花荫誓，亏了瑶仙姐玉人。“姐呀！早知共你难谐老，当初何敢误娘身。今日无缘割断情和义，叫天无应地无闻。今生不得同衾枕，唔望阳问重做人。条命必然因姐丧，姐呀，知人肠断定唔曾（定唔曾——定，加强语气。唔曾，有无。犹言我的心情况景、知不知道。）?”顿穿鞋底弹崩趾，哭倒床中十数匀。可惜花容无我份，一场风月落波心。就把文章丢落水，诗词歌赋尽烧焚。共姐无缘寻死罢，三元连中也闲文（闲文——等闲。）。茶饭一些难入口，纵有羔羊美酒共谁斟。无情极怕花间月，就将明月叹离群。

　　观朗月，叫婵娟，可怜人世不团圆。记得当初同眷恋，几多情义在花园。今日往事前情爹滚乱，无望风流结凤鸾。对月肝肠都想断，唔知点样算。料想今生难遂愿，时时流泪骨头酸。

　　观朗月，独徘徊，旧泪唔干新泪催。共娘未得成双对，衾寒枕冷倩谁传?海誓山盟今反悔，罗帏唔望得埋堆（埋堆——男女一起相欢，或作结婚解。）。可怜要会无由会，瑶仙姐罢妹。拆散鸳鸯难匹配，丹心谁料化成灰。  

　　观朗月，泪交流，百般离恨在心头。花下自同娇别后，归来惹下一场愁。天长盼望空翘首，多情都付水东流。此生若不成佳偶，心想透。点敢贪新忘却旧，坚心除系死方休。

　　观朗月，泪飘红，风流往事总成空。纵有相思无路送，分明今日似飘蓬。哭哭啼啼心想痛，举头无主怨天公。亏我与娇情万种，东风拆散鸾和风，舍条残命报娇容。

　　观朗月，忆情人，泪珠如雨落纷纷。十指偷弹嗟命运，咐好姻缘又拆群。暗地思量心不忿，肯话私情就化尘。满肚凄凉多少恨，想一阵，几番喉哽咽，生不相逢死亦寻。料想玉人居绣阁，几时知我另生亲。亏他望我寻媒河，谁想一场风月属他人。

　　想起此情和此恨，点能丢得个条心。月底夜间风渐猛，只话归房睡下免伤神，晤想解衣睇见花笺纸，誓词依旧纸中新。手执誓词流血泪，一篇情事化虚文。花笺曾写坚心事，纵有坚心无计阻双亲。我料此情辜负了，除非来世得成亲。我亦不敢亏娘重配合，只有一条死路系终身。   

　　闻婚骂婢   

　　慢讲书生偷怨命，又道杨家二老人。

　　杨爷寿诞人恭贺，姚生恭贺到厅心。凑着瑶仙厅上立，满堂欢叙倒金樽。相公便把姚生问：“梁生别后杳无音。书窗冷淡无人理，柳残花谢总无人。”姚生见问回言道：“梁兄家下已生亲，料因亲事多繁冗，故此唔曾到馆行。”相公又问：“谁家女?谁为媒问结婚姻?”生答舅言：“刘府女，尚书小姐共成婚。父母自家曾许口，后凭媒氏递年庚。”相公唧唧深嗟叹：“此子分明大贵人有女得他为坦腹，他年必定做夫人。”  

　　瑶仙席上亲听见，一阵凄凉耳底生。连忙别母归香阁，两眼垂珠破粉痕。魄散魂飞情绪乱，心头仆仆泪纷纷：“嗟嗟怨怨梁公子，薄情亏我误青春。已许共郎为配合，再冇乜重婚背誓盟。孤单一世何妨事，只怕爹娘不久又开庚。可恼梁郎真薄幸，转眼丢人另结亲。早晓共生缘分少，点好花前容易吐真心?今日叫我凄凉谁是主，必然条命见阎君。”大哭汪汪情极惨，芸香共姐解开心：“姐呀!虽则共生盟了誓，幸好唔曾共结亲。佢若负心不顾娘恩义，小姐何须守旧盟?咁好花容愁冇对，另寻一个赛梁生。叶败枝残都想嫁，何况美玉无瑕絶点尘！”瑶仙大喝芸香婢：“利口花词大贱人。当初赏恒如花锦，勾引渔人到问津。今朝见但唔终始，重敢前来弄舌唇。我系知书全礼义，想唔似佢另贪新，一醮（醮——作嫁娶解，犹言：一旦嫁人就终身坚守妇道。）终身从古道，花前已自许梁生。虽则佢今无道理，我亦唔忧肯变更。到头万事无过死，做个铜肝铁胆人。”碧月前来开解姐：“事有因由姐未闻。自古婚姻由父母，为几点敢去推亲?况且别娘方几日，就传亲定姓刘人。事有奈何监定佢，姐呀！莫要将来怪错人。纵系梁生躭误姐，已能错过莫伤心。眼前且讲风花事，人事几何得后生。”

　　房中焚物

　　瑶仙听罢丫鬟语，新泪重遮旧泪痕。料我今生无快活，这场冤债误平生。脂粉料知无我份，妆匣无心理鬓云。总总算来都有用，尽把房中物化焚。    

　　脂与粉，落池塘，有谁重讲理容光。风流快活都休望，黄泉有路去茫茫。    

　　碎宝镜，破瑶琴，世间谁系我知音?镜中颜色谁瞅问?孤鸾独燕过平生。

　　丢玉笛，碎琵琶，好似玉关啼泪湿罗纱。弄玉箫郎都系假，一堆黄土是儿家。  

　　烧采笔，擘（擘——撕（破）。）花笺，妆台无望写诗篇。信息不传人不见，一生憔悴对花眠。

　　焚双陆，撒围棋，因郎百事冇心机。个种风流都有味，空系眼中流血湿衫裿。

　　银筝破，碎牙牌，弦多点乱恼人怀。冤家结下凭谁解?为郎近日学长斋。

　　烧锦绣，化罗衣，妆整晤忧似旧时。衫带唔绹（绹——缚。）都忘记，肠断梁郎知未知?

　　焚绣线，拗金针，绣床冷落总无心。薄命红颜真可信，虚劳枉做世间人。各物尽将来化了，留下花笺一誓文。记取共郎花下事，死做一个贞廉死节人。

　　闻爹升任

　　种种相思难尽数，不觉丽春来报姐知闻。报话：“老爷升任到，左军都督管人民。选定良期将解缆（解缆——原意为船启航，此处指上路。），带随家眷往京行。”瑶仙听罢添烦恼：“哩回（哩回——这次。）无望再逢君，天挨路远江山隔，况且梁郎又配姓刘人。哩世孤眠天注定，百年怀抱对谁陈?”打点衣装从父命，吉日开船就起行。满目江山频挂意，一溪流水动愁人。有乜心神观景色，多愁多闷在船心。程途履历多崎险，已到皇都岸上行。   

　　托眷钱衙

　　就时上岸搬家眷，衙门景致又系一番新。一日上朝朝帝主，凑着边庭有事起风尘。圣君就点杨都督，差往边庭做守臣。一年任满返京日，论功行赏不亏人。杨爷领了君王敕，归对夫人慢酌斟：“我今即往边庭去，至于家眷恶归津（恶归津——难以回乡。）。今有翰林钱舅父，共你同胞姊妹亲。你共女儿归佢处，钱衙暂住一年春。待我归朝方接你，免得无人出入见操心。”夫人领命忙收拾，又排佳宴饯行人。相公饮罢离情酒，致嘱夫人共女身。夫人搬入钱衙住，姊妹相逢细论心。后园一所闲书馆，安排甥女共夫人。相公又对钱爷讲，任满回朝报舅恩。二人拜别相分手，上马扬鞭出塞行。

　　相公来到边关上，点齐兵马守城军，兵威将猛人心服，果系朝廷老将臣。 

　　复往长洲

　　莫道边庭相公事，又言窗下一书生。

　　自从不遂心中愿，痴迷做事丧心神。时时窗下哀哀哭，短叹长嗟几十匀：“小姐若然知我聘，必然话我负初心。我想有口难言肝胆事，苦在心头告甚人?不如堂上辞爹妈，再去长洲会姐身。把我丹心言过姐，同游地府亦甘心。”高堂就共双亲讲：“重系（重系——还是。）他乡好习文。家中只见心唔静，欲辞爹妈上洲行。”爹妈答言从仔意，勤谨攻书就系好人。亦沧打点登程去，望见江山苦煞人。记得别娇重望同谐老，今日月残花谢好伤心。    

　　到了长洲搬上岸，愁愁闷闷入窗行。连忙走入花荫去，只里将情诉姐闻。入到花荫加阵苦，只见寒虫黄鸟叫幽林。重来又系春初景，梅花白雪向愁人。花虽好景人无乐，满园风月总虚文。转过横门临隔苑，又见一池春水漾波纹。嫩緑条条铺水面。石桥冷落少人句。搜尽花间人有个，单见园公坐柳荫。梁生行近将言问：“做乜苍苔路上草生根?层层叶落无人扫，石台石凳起烟尘。”园公好笑回言答：“原来你重不知闻。杨爷升任携家小，尽往长安个便行。花花朵朵谁来赏?花园单剩我老年人。”梁生不听情犹可，听罢之时极恶禁（恶禁——难以忍住。）满面泪流珠咁落，凄惶无主入花荫。只话寻娘花下会，衷情一一诉娇闻。点想云山阻隔人千里，相逢除是梦中寻。看看行在望波亭上过，往时风景又添新。粉墙上面诗还在，缘何不见和诗人?见景伤情珠泪落，谁想共娘今世不同群。记得当初致嘱言和语，今日谁知尽化尘。亏姐青春因我误，亦沧何敢负娘恩?枉我孤单完一世，不敢从爹另结亲。苍天若不从人愿，先到黄泉等姐身。闷入看云亭上去，此地同娇发誓盟。誓章都话存天理，今日远寻踪迹点相亲?算去算返惟有死，今生无望锦堂春。自思自想喉头咽，气死亭间为玉人。园公偶入亭前坐，睇见梁生身死在亭心。慌忙叫喊人来救，梁家僮仆乱纷纷。未知公子因何死?蜡丸救解得还魂。梁生苏醒啼珠泪，一声长叹好伤心。家僮未敢将言问，相扶公子转窗行，睡倒牙床凄惨极，哭叫皇天怨五行（命格中：金、木、水、火、土。）。

　　闻爹遭困

　　莫道梁生身气死，又道钱爷入见老夫人：“今日边庭人走报，胡兵十万乱纷纷尊亲遭困边城内，重重番贼不通针（不通针——犹言圉困得密不透针。）。唔知几时正得平胡虏?姑爷何日转归津。”夫人听见哀哀哭，归房说与女儿身。瑶仙闻得爹遭困，掩面悲哀几丧神。颇耐番奴无道理，天兵何日破胡人。恨我女流无手段，难救爹爹转故林。可怜孤独无兄弟，纵系舍身难救我严亲。边庭受苦何时了，亏瞭高堂白发人。夫人别女回堂去，瑶仙独自苦伤心：因郎薄幸愁未了，严亲今又困边尘。偷思命薄如张纸，重重殃祸到来侵。眼中流泪无干日，八字唔知点样生。前世未修今世折，红颜薄命古人云。欲将舍命归黄土，丢娘无伴点安心。虽则严亲今受困，料佢有日转归津。况且单生吾一女，百年谁为继香灯?只得留条薄命看人世，侍奉高堂过百旬。

　　姚生劝试

　　慢启玉人因父恼，又言卧病此书生。芸窗日把残生挨；挨得春完夏又临。日长无计开怀抱，时时痛哭想佳人。一朝表弟姚公子，入窗来见亦沧身。“宗师不日临科考，今年秋榜要高登。我兄须要勤书史，为何终日锁眉心?有乜因由言过我，第一偷愁偷恼易伤人。”亦沧难把真情诉，开口偷知苦煞人。细叫一声贤表听：“那得心神去习文?秋榜料知无我份，几时中着病中人?我弟大材须大用，鳌头独步占高登。我亦无望今年科举事，重怕残生挨不到新春。”姚生好笑回言道：“贤兄说话太痴人。知君平日高才子，要取功名只当尘。无过近为些闲事，含愁不畀我知闻。你话不走科场唔考试，十年枉费读书心。三年一度开科举，谁人唔望步青云。纵然天大无平事，金榜题名就遂心。劝兄不必担烦恼，恐怕娘爷为你日操心。自古为人须尽孝，莫作痴呆蹭蹬人。”梁生听罢心中想，趁此京中会玉人。就依姚表言和语，起来窗下习书文。  

　　姚生揖别回归去，不久宗师又到临。亦沧兄弟居头等，要别爹娘京上行。  

　　同赴秋闱

　　梁生打叠回乡井，堂前拜见老双亲。回窗细读诸经史，不觉秋风频趱入场行。堂前拜别双亲老，爹娘致嘱亦沧身：“涉水登山宜保重，会同姚表一齐行。京都花柳休留恋，舟中常要习书文。若系秋闱登虎榜，不必回家见老人。就到燕京前会试，望儿乎步到青云。”梁生拜别登舟去，又到长洲会表亲。姚生别母共生去，片帆高挂出江心。江湖景致无心赏，频荡扁舟趱路行。

　　天开文运  

　　船到南京同上店，清静楼房赁歇身。二人共入三场满，归来得意喜欢欣。揭晓纷纷人走报，解元正系姓梁人；姚生同榜居三十，差人归报两家闻。宴罢鹿鸣归店去，就同江上雇船行。解元忆及瑶仙姐，偷垂珠泪自伤心。有分得娇为配合，荣华快活百年春。今日侥幸显名人不见，水緑山青忆远人。有怀不敢高声哭，怕惹姚生苦问人，闷怀独自长嘘气，梦魂夜夜会娇身。愁肠不觉燕京到，一齐上岸歇安身。梁生打听杨家事，人传都督往边行；近被胡人兵困紧，晤知娇容何处恶追寻?生闻消息肝肠断，奔波无路觅佳人。风尘隔絶多娇姐，生死存亡总未真。共姐相逢知哪日?无缘辜负旧时心。无心会试功名事，姚生相劝入场行。揭晓梁生名第八，姚生亦在榜中心。金阶殿试传胪日，探花名姓系梁生，姚表姓名居二甲，皇恩敕赐宴琼林。姚生吏部来观政，御点梁生入翰林。亦沧身入翰林院，玉堂金马做朝臣。衙内后园多景致，晚来乘月入花林。   

　　翰苑重逢

　　停语梁生居翰苑，又谈小姐抱愁人。   

　　自报严亲遭大难，新愁旧恨锁于心。又叹薄情无信行，亏人半世守孤灯。芸香、碧月知娘恼，近前携姐出园行。瑶仙漫举金莲步，开了园门共婢行。步出花边翘首望，嫦娥孤影照愁人。低头细想当年事，圆圆珠泪湿罗衿。记得共郎相会处，明月娟娟照玉人。一心只望为夫妇，谁知两下拆离群。柳荫哭别人何处，杳无音信到于今。无缘却负花间誓，从此相逢陌路人。衷情欲诉凭谁寄?玉容憔悴为思君。桃花空对春风落，流水天台何处寻。谁怜今夕相尽苦，对月长嗟忆远人。    

　　唔想隔篱就系梁生馆，亦沧花下亦闲行。春风遥递娇声远，梁生苑内就听闻。是谁花底传娇语?好似黄莺噪上林。估系嫦娥居月府，广寒嗟怨自孤身。花阴（阴）悄步寻踪迹，唔想鹤眠花醉总无人。远山云卷蛾眉净，游鱼空荡水中痕。听罢娇声人不见，风摆罗衣入柳荫。原来隔苑人游玩，太湖石上细观亲。池边见一个如花女，偷将罗袖缴啼痕。风姿极似瑶仙姐，但系颜容略瘦二三分。单衣病怯迎风立，耽愁必定为伤春。丫鬟两个凉亭上，笑指云开月一轮。睇真正系芸香婢，共同碧月二钗捃。心中明白杨家女，缘何飘泊此间行?凄凉记起当年事，肝肠寸断泪纷纷。命薄唔能谐白发，誓海盟山尽化尘。早知风月难从愿，当初何敢咐情深。墙高点得同相会，难道相逢空转行?决要共娘谈肺腑，七尺微躯比当尘；舍命与娇重会合，危墙高跳落花荫。唬得瑶仙心胆震，忙呼侍女：“看何人?”胆细芸香推碧月，不觉梁生步到临。碧月喝声：“何盗贼?敢来花底唬钗裙?”梁生作揖称：“娇姐！如何忘却姓梁人?当日花边曾会姐，别离不觉又经春。”芸香月下亲听见，忙来池畔报佳人。二人含泪重相会，伤情珠泪染罗衿。未语喉头先哽咽，芸香、碧月亦伤心。梁生拭泪将言启：“深恨重山隔雨云。当年携别归乡井，百般肠断为佳人。今宵幸得逢娇面，愿把衷情诉姐闻。”瑶仙悲切回言道：“才郎不比旧时人。身荣已有嫦娥配；可怜前事化为尘。花前发誓今何在?梁郎正系负心人，当时不信人无义，谁想无情就系君!亏我今生难配合，孤帏独守你点安心?误我终身君过意？（误我句——解作：你误我终身，君啊，你心安吗？）只怕青天来鉴薄情人。妾身虽系寻常女，守持忠义重千金。此身虽未为君妇，要存心事对花神。个日闻君已聘刘家女，兰房物件尽烧焚。拼定今生孤寡了，乜亏心还肯另招亲?丹心今夜逢郎诉，明日先为地府人。等君勿以奴为念，百年夫妇乐芳晨。新花知胜前花好，知郎不顾誓心人。青冢一堆明月朗，奴奴何敢怨他人！”细语未完双泪落，哭凭栏杆断素魂。明月无光花不语；虫声寂寂伴愁人。伤心人对伤心景，两人凄楚不堪闻。梁生哽咽开言道：“伏乞妆前听削陈。小生何敢忘恩义，姻缘磨难不由人。几回要把衷情诉，蓝桥无路会卿身。天地可怜重会合，郁郁愁肠诉姐闻：当年携别归乡井，椿萱（椿萱——作父母解。）堂上已生亲。私情未敢言亲听，抱恨耽愁几丧神。本意与娇图配合，诉明心事死甘心。刘郎再到天台路，已闻升任转京行。后园不见贤娇姐，亭中气死为佳人。感得园公知觉早，喊人救解得返生。无心去恋名龢利，姚弟多方劝我行。强赴秋闱叨第一，特来京上访卿身。闻得尊君遭虏困，烟水云山隔玉人；思量命薄如秋叶，奔驰无路觅知音。近来一把梅花骨，病久愁多不似人。寒不思衣饥不食，终朝憔悴到黄昏。已知不久居人世，但恨无缘误玉人。春闱侥幸登金榜，传名又中探花身。今晚月圆人再会，犹恐相逢是梦魂。我姐原何居此地?根由乞对小生陈。”瑶仙听罢长嗟叹：“谁知君亦不忘恩。事在爹娘难劝解，总由天意不由人。大扺前生共你缘分少，因此月寒花落不成群。狂风暴雨分连理，无限凄凉我二人。妾为严亲边外去，慌忙未得转家行，与母暂来居翰苑，系奴舅父姓钱人。奴奴好似浮萍草，飘零湖海任浮沉。爹爹未审生和死，万里边城信不闻。今夜幸逢公子面，相逢都系异乡人。他日未知能见否?只愁冷月照孤坟。”梁生又语瑶仙姐：“小生条命比秋云。宁死沙场身报姐，不做忘恩负义人。手持三尺龙泉剑，斩却胡人报姐恩。夺取尊君归故国，功成或者得成亲；若然不遂英雄愿，战死沙场亦甘心。贤娇必定知书礼，各存忠义世间闻。”瑶仙哭复梁生听：“知郎情义海般深，奴奴志愿如金石，花神应鉴二人心。”相看共诉凄凉事，月移花影夜深沉，起来对月同携手，团圆偏照别离人。

　　鸡声叫破人离恨，芸香、碧月把言陈：“残星影落催斜月，对楼将有晓妆人。乞姐再图他日会，流连只恐外方闻。”瑶仙见语双流泪：“未知何地再逢君？巫山有意休重恋，勿教红粉怨黄昏。”梁生忍泪长嗟叹：“多娇还未晓人心。今日分离从此去，生若难逢死亦寻。”二人哭倒花荫下，牵衣携手怕离群，早知前世姻缘薄，不如生长异方人，免得相思情挂带，相逢誓向梦中寻。可怜一把无情剑，将人恩爱割离群。从今咫尺成千里，鸟啼花落共消魂。情到不堪回首处，含愁缴泪各归行。   

　　卷五

　　奉旨征番

　　梁生含泪回书馆，灯下连忙写表文。愿出边关征贼寇，斩平胡虏报皇恩。着起朝衣来面圣，君王见奏喜欢欣：“得卿出力征胡贼，少年英气压朝臣。若得成功边塞静，封侯何吝报卿身。”就时赐把诸侯剑，十万雄兵．出塞行。    

　　探花领旨辞皇去，大小朝官共饯行。饮完起马登程去，只见边庭风景好愁人。风卷尘沙迷去路，举头回望絶行人。都因一个多情女，拼死沙场为姐身。此去未知生与死，成败由天自古云。

　　梁生被困

　　身到边庭忙下寨，梁生寨上就差人。书寄边关投总制，差兵来助破番人。差人领命忙前去，梁生心下自思寻。山路崎岖人未熟，想条良计正施行。勿使番兵打听唐兵到，攻其无备古来云。忽然番将领兵来交战，梁生上马敌番人。岂料唐兵心未定，慌忙立乱且逃生。番兵乘势来追杀，梁生空剩几千人。点知不熟胡人路，荡入山前无路行。只话带兵忙杀转，番奴把截路中心。寡难敌众从来语，亦沧无计得逃生。困住山前无去路，纵是英雄势恶行。幸得梁生猛勇无人敌，番兵唔敢近其身。几千兵马遭围困，番奴外面乱传云：假话梁生遭死难，招降残卒几千人。声音传入京都去，朝廷万岁就知闻。即时传旨差兵部，运粮前去守关人。等佢紧守边关无乱动，别差良将往边行。

　　别妗解粮

　　姚生初选为兵部，解粮点着佢地身。已知妗母居钱府，就来钱府别夫人。夫人接见姚公子，姚生流泪启原因：“只因边外胡人乱，探花情愿出征行。正是梁生吾舍表，谁知兵败丧胡尘。可怜年少英雄子，抛离父母误残生。钦差兵部传粮草，我为主事却当行。故此特来相拜别，未知何日正归津?”夫人听语长流泪，“边尘路远点能行?若到边庭须探听，舅爷书信报吾闻。”姚生领命相辞出，芸香旁立尽听闻。

　　芸香报主

　　珠泪暗垂归报主，慌忙跌入绣房心。见姐未言先泪落：“姐呀！这场灾祸好惊人，梁生为姐捉兵去，沙场战败命归阴；姚生又解钱粮去，正来拜别老夫人。堂前话起梁郎死，奴奴旁立尽听闻。”瑶仙听罢神魂丧，两行珠泪好伤心。梁郎为我轻身死，奴奴晤敢自偷生。地府寻郎相会罢，免郎孤独地中行。可惜少年因我丧，沙场无主做孤魂。牙床横睡哀哀哭，好伤情处痛伤心。大声哭叫：“梁公子，黄泉等我伴君行。奴奴无愿居人世，粉身宁愿报郎恩。无望今生同配合，无望欢娱共枕衾。无望花间同笑语，相逢除是梦中寻。”千声哭叫郎唔应，恹恹成病卧床心。哭罢之时重又哭，骨瘦形衰不似人。夜夜罗帏哭到晓，日来又哭到黄昏。渐渐容颜都改变，一些茶饭不沾唇。碧月怕娘身气死，行埋床畔把言陈：“姐呀！茶饭起来食一口，莫为东君情义误双亲。虽则梁郎因姐丧，几时哭得但返生?虽乃夫妻情义重，爹娘养育系天恩。夫人孤独生娇姐，老爷遭难未回身。服侍百年都望姐，神前重望姐香灯。一旦为郎身气死，高堂白发靠谁人?况且夫人近日多烦恼，相公唔见日操心。小姐应重开解佢，莫来操（操——作担忧。）坏老年人。若然见姐身成病，恐怕夫人又为姐伤心。”碧月劝娘千与万，瑶仙长叹把言陈：“梁郎舍命因奴死，丈夫还肯为钗裙。若者女流亏节义，黄泉无面见东君。父母深恩奴晓得，仔细思量恶做人。叫我百年遵奉母，爹娘必定要生亲。若依母命重婚配，误郎枉死势唔行。地府千年埋怨我，沙场枯骨点甘心?若不顺从唔改嫁，难把真情诉二亲。左右算来都一死，不如及早会郎身。”芸香文对佳人语：“事到其间再酌斟，生已为娘边外死，料娘必不肯招亲；相公受困无消息，夫人未必就开庚。若得老爷回转日，团圆子母且欢心。个时（个时——那时。）讲到婚姻事，任娘心事点施行。”瑶仙仔细心中想：二婢言来句句真。老母在堂须敬奉，暂留残命省晨昏。独系为郎心事难丢落，提起情由便碎心。无限凄凉无限泪，料知肠断过终身。

　　闻儿身丧

　　停语裙钗闺阁事，且谈梁府老双亲。

　　肩报孩儿金榜中，高堂欢笑喜吟吟。一朝接得孩儿信，辞皇边外破胡人。相公听罢心烦恼，孩儿把命当微尘。边庭贼寇纷纷乱，朝臣无计净胡尘。恐怕残生丧在边庭外，夫妻谈论日伤神。过得一日又恼一日，布日眉开得放心。果然报到身遭难，捶胸哭倒地中心。可怜儿死香灯絶，膝前孤冷好愁人。可惜聪明年少子，为因名利送青春。夫妻流尽长江泪，几乎气死老年人。招魂设醮开丧事，挂孝安灵哭子身。

　　玉卿思节

　　讣音传入尚书府，刘爷听见亦伤心。夫妻说与孩儿听，玉卿闻得泪纷纷。可惜才郎边外死，谁收骸骨转乡津?归房脱下罗衣服，从今无望着罗衿。梳妆不整花唔戴，无心玩景不游行。时时悲切思君子，脂憔粉悴日伤心。丫鬟见姐因郎恼，前来对姐启原因：“问娘因甚耽烦恼?问娘何事泪纷纷?得知必为梁家子，姐亦何须日怆神！虽然已受梁家聘，未曾相会也虚文。世间多少为夫妇，生前相爱死为尘。未满七旬开口嫁，坟土唔干就嫁人。夫妇日长相斗口，床上犹如睡死人。世上有谁谈论佢，一班儿女列成群。我姐未逢公子面，何苦相思两泪淋?无过只为聪明子，少年科第喜娘心。”玉卿长叹言知婢：“谈话休来恼我心。贞节世间人叹羡，贪淫丧德败人伦。古有投崖兼断臂，烈烈纲常四海闻。雪梅未见亲夫面，甘心情愿守孤单。不图富贵寒门守，万载千年播远人。我虽不及人豪杰，决唔更改另招亲。好笑市流街上女，改嫁重婚比当尘。有等见郎家事薄，愿郎早死另招亲。岂知天不从人愿，嫁郎依旧又家贫。佢种枉生人世上，何颜面见世间人？我亦今生不敢重婚配，快活风流总让人。爹妈若从奴守节，孤帏清静侍双亲。若不从奴心与意，新土寥寥对白云。”侍婢几人深叹惜：“姐呀！独娇辜负你青春。依我不如寻快活，咁好花容有几人。守节何曾得到老，淹滞芳年误一生。纵然得个虚名留世上，死后唔忧有耳闻。”玉卿听罢心中恼：“丫鬟说话得人憎。燕雀安知鸿鹊志，凤凰难入野鸡群。鸳鸯失偶唔寻对，雁行分拆愿孤身。禽鸟尚知存节义，何况人生识五伦。你今讲出如花锦，怎奈水流不管落花心，丫鬟不敢前来答，玉卿长日为思君。

　　梁生议计未道玉人恩节义，又谈受难此梁生。

　　山中受困无生路，眼中依旧几千人。四方兵马周围紧，感得山头阔大水岩深。唐兵得水唔饥渴，……（原刻本已铲去。）独系救兵无至日忧心。梁生就叫兵和卒，前来听我一言陈：“众人伴我都无益，我亦晤忧有路生。亏你众人因我死，不如将我献番人。你等众人都有命，一人身死亦甘心。”众兵流泪将言禀：“老爷何故起疑心?感爷相待如兄弟，众兵何敢负爷恩。粮草尚能支一月，……（原刻本已铲去。 ）等待救兵来到便能生。若然救兵无见到，尽力山前杀一匀。生生死死都由命，各存忠义报皇恩。”梁生听罢安心等，时时巡察四边行。番兵睇见生严谨，亦无敢犯这梁生。只话等佢粮草尽；自然身死不劳心。知生好似笼中鸟，有翼难飞恶出身。

　　刘府逼婚 

　　停语山中人受难，又言刘宅老夫人。自想梁生身已死，  古云“女大要生亲。”一面开庚寻好婿，二来礼物退还人。

　　本州有个蓝公子，父为给事有黄金。久闻小姐刘家女，才貌兼全极妙人。着媒去到刘家府，媒婆下跪见夫人：“蓝府夫人多上福，欲求小姐结婚姻。第三公子风流极，年纪相登十九春。苏州第一称才子，年年岁考占头人。珍珠宝物如山积，容貌生来压世人。”夫人听得多欢喜，堂前话过相公闻。相公就对夫人讲：“问过孩儿正结亲。自小做人心性硬，恐怕心情唔愿恶施行。”语罢相公移步出，夫人请出女儿身。就话“亲事一头登对极，孩儿有福遇其人。”小姐闻言忙下跪，双流珠泪禀萱亲：“孩儿已受梁家聘，此身原属姓梁人。才郎身死边庭外，孤魂寂寞好伤心。心肠未冷监奴嫁，难过梁家舌与唇。自古独燕孤飞唔逐伴，烈女何曾嫁二君?爹妈不须长罣虑，奴愿孤眠过此生。服侍爹娘千载后，月破花残学古人。”夫人又劝孩儿听：“何苦锺情为那生?梁生共你唔相识，无过寸丝为定许生亲。既系无缘归世早，共儿恰似路边人。如今拣得名门子，与儿为配乐青春。”玉卿哭告亲娘听：“高堂言语欠思寻。你话我共梁郎如陌路，百年已自许终身。虽则未成夫妇礼，一言为定重千金。”媒婆答嘴将言道：“算来小姐太痴人。古道百年天注定，红颜须对緑衣人。这纸年生居第一，试把蓝家富贵讲过娘闻。

　　蛮扺手，大身家，唔睇年生亦算差。佢父高官唔在话，皇帝同佢做契家（契家——亲家。），琥珀珊瑚如垃圾，珍珠宝石似泥沙。花园阔大真潇洒，左边杨柳右边花。俏丽丫鬟有一百个，冬着绫罗夏着纱。爱把围棋来着下，三弦弹罢把筝揸（揸——拿着，把握着。）；或上高楼吹玉笛，有时清唱和琵琶。我想个的丫鬟都快活，风流何况主人家。公子精英唔系假，聪明俏丽大方家。进士状元拈紧手，文章做出锦添花。况且性情温纯甜顺极，饮醉晤忧爱返家。睇见系人都作揖，客到叫鬟斟好茶。富贵眼高从古道，独佢见人就似一团花。小姐若然归恒屋，胜如身到帝王家。何必口口声声言守寡，恐怕百年心事乱如麻。第一少年心事拈唔稳，落魄原来一着差。”玉卿听罢心头恼：“媒婆何必口生花?话我年少难守寡，想有乜再抱琵琶过别家。蓝家好极心无愿，何劳锦上又添花？自古媒婆无实话，十句言来九句差。”夫人喝住多娇女：“女儿休要嘴吧吧。自有高堂亲主意。”称言一面过礼茶：“这头亲事交还我，再无谁人敢啮牙?”媒婆领命回归去，玉卿回步泪抛沙。

　　玉卿投江  

　　归房倒在牙床上，可怜今日凑冤家，今宵死做黄泉客，迫郎地府结姻娅。忽闻日晚飞归鸟，緑树枝头叫暮鸦。正是奴奴寻死日，今生无望享荣华。

　　思想起，哭声高，唔愿贪生嫁富豪。别母抛爹寻死路，只话断送残生惟无刀。存尸又怕爹娘恼，只有投江一样高。可怜年少归阴土，无望返头路（返头路——即死路。）。舍命黄泉见我夫，一片丹心无路诉。苦呀苦，玉颜谁料丧波涛。

　　忙收拾，换新衣，暗别爹妈泪珠飞。亏娘养育恩和义，无望返头见女儿，家道交还兄弟理，守节投江逐水湄。

　　离绣阁，出房前，顿足捶胸哭叫天。珠泪行行流满而，嗟命蹇（蹇——作阻滞解，犹言命运不好。 ），年少遭凶变，黄泉路上好心酸。无望妆台开宝盒，今生无望得团圆。夫妻真情今晚见，月缺花残误少年。爹娘逼我童婚嫁，情愿投江不愧天。   

　　后园开了忙移步，举头明月在天边。月有团圆人有恨，这段姻缘实可怜。明年今日奴奴忌，今年此夜死江边。可惜青春年十八，爹妈功劳尽化烟。

　　频举步，到江头，只见茫茫江水向东流。双泪落完双泪落，河水汪汪系我尽头。世上尘缘今罢手，好似一枝花秀茂。风吹雨打难长久，片片飞来逐水流。水流花落年年有，奴奴一去佢返头。举头礼拜当空月，月照裙钗一女流：“我为不愿重婚蓝氏子，抛爹别母到江头。要学投江钱氏女，专守旧，被母逼婚唔肯就。舍身唔愿享春秋，江边今夜投尸首。花容寂寞水悠悠，伏乞嫦娥相引诱，深处当流浅莫流”。祷告已完跳落水，唔想哀情惊动水中舟。

　　提学救问

　　舟中有个龙提学，家小船湾在上流。两老船头听好久，专等侯，立意前来救，唔想花容已逐水东流。相公连忙呼水手，逐浪随波救女流。艄公听罢忙忙走，涌波捞月过前洲。救起玉人归艇去，夫妻同问但根由：“世上有谁无畏死，做乜舍生宁愿葬东流?”玉卿洒泪将言禀：“此情提起万千愁。奴长名门生宦族，父任尚书身姓刘。生长闺门持妇道，年年清静过春秋。丝罗已许梁家子，求名身往帝王州。得中探花为翰苑，主意扫平胡虏觅封侯。谁想为国身亡边塞外，爹妈逼我再鸾俦。苦劝未婚难守节，叫我再扫蛾眉过别舟。奴奴不愿重婚配，劝尽爹娘不转头。奴想贪生忘节义，千年遗臭万年羞。人生百岁终须死，烈烈声名要远流。故此抛离父母投波浪，烟水茫茫葬妾愁。”夫人听罢多嗟叹：“亏你芳年一女流。你肯舍身存节义，德行分明压四州。”相公又对佳人语：“你把怀开泪且收。既然不肯污名节，花容何必水边浮。我今送你回家去，再享人间春与秋。劝解爹娘从顺你，等你罗帏清静永无忧。”玉卿含泪来分诉：“夫人在上听因由。父母若能依我意，亦晤今晚把江投。纵系爹娘从我守，亦然唔过两三秋。日久必然寻配合，节义何曾得到头。我亦不思留草命，快活风流一笔勾。万望夫人休救我，依前将我水中流。此身任葬江鱼腹，薄命生成不自由。”夫人就叫：“贤哉女！何苦轻生地府游?老身六十无儿女，算来身后似云浮。见你为人多节义，聪明合得我心头。今晚就收为己女，百年相伴解忧愁。相待我们终世日，削发为尼任你修。”相公答言：“真有理，任中同伴过春秋。”玉卿领命前来拜，夫人恩德重山丘。就取干衣来女换，情亲子母永无忧。玉卿从此身安乐，天明解缆又开舟。    

　　闻报寻尸

　　莫道玉卿身遇救，又道尚书此老刘。早起夫妻房内坐，丫鬟大众报根由：“小姐不知何处去，房中物件尽封收。后门几度都开了，踪迹全无实可愁。”夫人听见双流泪，顿足捶胸哭女儿。就叫家人分散去，家人去了许多时。回来都话无踪迹，四方寻问行人知。独有江边见个舟人话：夜来听见哭声悲。一声水响人唔见，想必佳人逐水湄。相公听罢心烦恼，就话：“夫人少见机。已知你女唔从顺，慢慢从容另设施。今日逼佢投大海，贱性分明误女儿。”就叫家人四散捞尸首，夫妻长日锁双眉。

　　箭传机密

　　未讲刘家寻小姐，又道解粮兵马出京畿。

　　姚生到了边庭上，解上兵粮总镇知。闻得梁生犹未死，一月之前被贼围。（……）（部分版本此处空缺约十一个字。按上文语气“一月之前被贼围”。和“姚弟闻言来帅府”之间文气不畅，于叙事逻辑不合。必然是缺字若干。此处按“空缺十一个字”处理。文字符号为（……）。）姚弟闻言来帅府，愿领雄兵去出师。主帅见生多勇猛，就发英雄兵一支。五万精兵听号令，姚生立寨自寻思：“胡兵近日强无敌，梁兄被困已多时。得他内应方才好，出其不意正为奇。即日按兵全不动，私行不畀外人知。夜间乘月前来探，离寨将将夜半时。走上山头偷一望，只见胡兵立乱几多支。占住山巢齐下寨，冇厘（厘——全无道理，因由。）齐整乱纷飞。姚生望见心偷喜，原来番贼未知机。要破番兵容乜易，救出梁兄莫待迟。走回寨上将书写，响箭连忙带两支。再上山头来跪拜，四处虚空神鬼知：“我今为国勤王事，捐躯情愿退胡兵。一则为臣思报国，二则英雄四海知；三来救取吾娘舅，四与梁兄解贼围。伏乞皇天垂鉴念。”两封书报二人知。响箭一支书一札，先向边城射一支：书呈母舅杨都督，约知明晚二更时，铳响领兵齐杀出，兼请回书示我知，一封射入山坡去，报与梁兄好得知。    

　　奏凯回朝 

　　停语姚生思报国，又启梁生在贼围。一月将将粮草尽，众人相对尽伤悲。此夜月明将四鼓，山头坐下论兵机。忽然令箭头边响，坠下山前插草陂。梁生捡起来观看，箭头扎住一封书。拆开读罢欢何限，低声传令众人知，“今者姚爷来救我，约定明宵二鼓时。但听铳声为号令，杀出山前认号旗。”忙写音书回一纸，通与姚生好得知。书去众人都喜悦，养取精神待设施。望尽日长天色晚，梁生又语众兵知：“成败在乎今一举，拼命逃生在此时。”众人听令心雄壮，忽然铳响震天飞。出寨将兵力两处：一半临城解贼围。一半山前为外合，凑着番人饮酒醉如泥。闻得唐兵四散起，恨无插翼上天飞。况且唐兵都拼命，一人当百四边追。胆又壮时心又狠，乱杀胡兵似斩泥。五十万人都杀尽，天明山上血成池。唐兵四处齐来会，安营做饭且充饥。梁兄姚弟杨都督，三人相会议兵机，趁此番兵心胆丧，破其巢穴正班师。三人议论都同意，拔寨兴师担（担——扯，犹言举旗、擎旗。）号旗。一路残兵降服尽，军威大振马如飞。三个胸衿谋略广，番将闻风尽倒旗。打破贼城擒贼党，番王被捉泪珠飞。就把囚车来陷了，凯歌齐唱共班师。

　　瑶仙闻喜 

　　停书未讲班师事，又道瑶仙日皱眉。自从梁生凶信到，长长流泪湿衫衣。死别生离千古恨，好似杜鹃啼血湿花枝。可怜不及梁间燕，日日成双向妾飞。今世最难逢快活，都为君归黄土我无依。落花流水春如旧，妾貌空存骨共皮。汪汪两泪无干日，时时偷苦怕人知。日长常带三分病，再有临妆巧画眉。夜里不时寻死路，迷迷懵懵总成痴。脚迹未曾离绣阁，眉心全冇放开时。镜里孤鸾愁独照，窗前愁煞蝶双飞。解闷开愁凭侍婢，无人就系自伤悲。

　　一日抱愁无可奈，芸香入到笑嘻嘻。口口声声称，“贺喜！我姐团圆有日期。老爷杀退番胡贼，今日差人特报知。梁生未死身离难，不日同归昼锦时。”小姐闻言称假事，莫来提起我伤悲。梁郎已作他乡鬼，莫想同奴有会期。”芸香笑口回娘听：“自小何曾有句欺。若是不真奴不讲，此事唔忧错一厘。”瑶仙听得心中喜，从此偷开一线眉。   

　　圣旨皆封

　　慢言侍女闺中报，又谈得胜转归时。

　　路上姚生同舅论，往日情由细讲知，“当日梁兄常讲到，深怜舅父困城池。舍命捉兵来救你，反遭胡贼困山陂。今朝得见升平日，梁兄情义亦当知。”都督闻言深作揖，交情到此古人稀。

　　交谈不觉燕京到，写表连忙奏圣知。君王见奏龙颜喜，可见贤卿志量奇：“梁卿誓不降胡虏，杨卿忠义守城池。忠肝义胆姚卿事，今日功劳万古稀。三人御笔都封伯，儿孙世荫在京畿。”谢恩各自回归府，夫人相见喜中悲。瑶仙拜见严亲后，又怕婚姻事皱眉。衙门整起搬家眷，圣恩荣耀尽稀奇。 

　　刘舅诉情

　　梁生面圣回归后，又为瑶仙事可悲。身荣未得同谐老，算来依旧似先时。   

　　此时有个刘公子，正是尚书吏部儿。官生荫袭来京上，边庭事务尽闻知：叹息梁生还在世，年少封侯得意时。可怜我妹无辜死，埋没芳名点得知。就去拜生言此事，梁生闻得又伤悲。可怜小姐存贞节，不肯重婚嫁富儿。亦沧命薄难谐老，锺情如姐世间稀。公子见生情极苦，作揖辞生送别离。梁生送出刘公子，归堂啼泪湿罗衣。点想玉卿情又重，无缘亏佢丧江湄。   

　　圣旨为媒   

　　伤心不觉杨爷到，问生何故咁伤悲。生乃答言：“真不幸，尊台听我诉因依。当初父聘刘家女，我为边庭被贼围。家人传报吾身死，此女宁将节义持。被母逼婚投水死，伊舅前来报我知。叫人怎不肝肠断，怨煞东风摇落海棠枝。”相公闻语皆垂泪：“少年忠义古今稀。可怜良玉沉波底，留取芳名摊四陲。劝君亦莫伤怀抱，好把贤良奏主知。”梁生答道：“真高见，一本归朝莫待迟。”早起二人同上奏，本上君王御笔批；节义纲常天下少；牌坊高竖后人知。金口又将杨伯问：“男女娇生有几枝?”杨爷执简前来奏：“孤独单生一女儿。甲子计来今十九，闺门犹未曾牵丝。”万岁龙颜开口笑：“月老还须要朕为。赐卿女与梁卿配，百年相敬效齐眉。”御赐多般珍宝物，欲选明朝是吉期。两下谢恩多喜色，归报夫人与女儿。一屋听闻都快活，第一瑶仙笑转眉。恰似法场天赦到，死里还生系此时。重开宝匣磨鸾镜，芸香、碧月笑嘻嘻。一天好事从今定，唔托香腮不皱眉。   

　　奉旨迎亲

　　梁生打点迎亲事，蟒龙玉带赴佳期。多少官员来伴送，此日风流万古稀。花烛辉煌金鼓闹，满街全摆五方旗。男宾女客都偷讲，万岁为媒实见奇。凤冠霞帔多情女，洞房原系旧相知。正系百世良缘欢此夕，点得夜长更漏鼓声迟。两家讲尽当年事，此宵何乐昔何悲?无奈更筹偏见短，天明鼓乐闹东篱。夫妻梳洗来参拜，一双容貌赛仙姬。碧月、芸香随左右，从此晤忧怨别离。

　　龙爷奏婚

　　莫道夫妻鱼水事，又言提学上京畿。升任北京为布政，梁生之事尽闻知。归对夫人、小姐同谈论：“梁生得胜破胡儿。尔话世上几多人乱讲，话佢身丧边庭事总非。今有牌坊旌表女，谁想于今做我儿。圣上共佢为媒重娶了，此事于今点设施?不若明朝朝圣主，一本题明万岁知。”玉卿敛衽前来禀：“爹爹不必费心机。但已重婚他姓女，奴亦唔思结发期。快活任从佢快活，伤悲由得我伤悲。”夫人好笑称：“娇女，我儿言语未知机。佢不忘恩旌表你，圣上为媒恶主持。两老于今单睇你，得儿安乐放开眉。”玉卿听罢无言答，夜阑辞别转香闺。布政早朝忙启奏，龙颜看见笑微微：“世间有咁稀奇事，就准梁生依旧娶连枝。俱封一品夫人职，一依前例勿推迟。”

　　瑶仙劝娶

　　梁生得见君王意，辞朝归报玉人知。归房就叫瑶仙姐：“一场趣事极支离。玉卿小姐唔曾死，有人救佢在京畿。圣上又批同配合，这场冤债点撑持?”瑶仙奶奶将言道：“蛟龙曾困水中时。玉卿小姐因郎死，明明节义鬼神知。今日与奴同配合，话出无情见理非。君今领旨同谐老，奴做偏房分所宜。”梁生微笑回言道：“我妻贤德世间稀。”

　　双凤团圆

　　忙忙备礼成亲事，英雄一样似当时。布政妆奁丰厚极，礼厚相逢姊妹时。卿长瑶仙年一岁，平为姐妹冇相欺。芸香、碧月收为妾，后来个个产麟儿。接齐父母来京上，夫人见子泪沾衣：“只话共儿无会日，谁想相逢又有期。今日圣恩准娶双贤媳，两人容貌压西施。代代儿孙都受荫，平胡英气贯当时。”从此满门生喜色，春风常到万年枝。又报刘爷今起取，玉卿房内就闻知。拜别翁姑回见母，凤冠霞帔映娇姿。二十丫鬟跟背后，人人娇艳着罗衣。沉香伞盖英雄女，几十家人背后随。御斧金瓜分两边，两面金牌及令旗。纷纷摆到刘家府，相公堂上细思疑：“谁咁威风来拜我?”举头睇见女娇儿。相公心下还疑梦，抹开眉眼认娇姿。分明是我多娇女，传请夫人会女儿。夫人见女哀哀哭：“深恨当年系我非。”玉卿讲尽从前事，人人珠泪尽沾衣。喜得今朝叫做重逢日，往事丢闲不必提；且喜女儿封一品，英雄节义四方知。翁婿就时相拜访，团圆欢乐赛瑶池。深恩又报龙提学，往来亲眷再唔离。梁生夫妇多欢乐，一对红妆共斗奇。或爱举杯邀夜月，或临风外共题诗，快活百般难尽讲，风月流传一卷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