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国航海家巴塞尔·霍尔(Basil Hall)1816年曾率舰队访问琉球,归国后出版著作予以介绍,其意义重大。琉球史书中对霍尔舰队来访的记载,则疑遭日本方面出于政治目的而进行的删改。归国途中,霍尔在大西洋圣赫勒拿岛向遭流放的拿破仑讲述琉球见闻,乃是19世纪初区域历史在全球视野之下产生交流和互动的重要表现。但是,霍尔讲述的琉球却并非一个真实的琉球,而是一个用“有趣”代替了“真实”作为符号、为西方充当“他者”的琉球。以霍尔为代表的西方人实际是为彼时的琉球设定出一种角色,让其以扮演这种“蒙昧”中的“有趣”,来反衬出西方那“文明”中的“困惑”。而这样的琉球形象背后,其实正隐藏着西方对东方的观感。
【关键词】琉球 巴塞尔·霍尔 拿破仑 中国 西方
一、巴塞尔·霍尔到访琉球
19世纪英国著名航海家巴塞尔·霍尔(Basil Hall, 1788-1844),出身苏格兰贵族,1802年加入英国皇家海军,曾多次参加航海远征、科学考察及执行外交使命。1816年,他作为英国海军轻型军舰“里拉”号(Lyra)的舰长,指挥该舰与另一艘军舰“阿尔切斯特”号(Alceste,舰长为默里·马克斯韦尔(Murray Maxwell, 1775-1831))组成舰队,护送英国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使团访华。舰队经中国东南沿海的香港、澳门、广州等地,一路扺达天津白河口。1816年8月9日,英国使节阿美士德等人登岸,北上觐见清朝嘉庆皇帝,并指示舰队返回广州。但巴塞尔·霍尔的舰队(以下简称“霍尔舰队”)却并未直接南返,而是沿中国北方沿海展开勘察测绘。该舰队及补给船只先北上辽东,对辽东半岛西岸进行测绘;又南下经旅顺扺达山东沿海,对芝罘湾、威海卫进行了第一手调查。有关阿美士德使团与霍尔舰队这些在华经历,已有亲历者的回忆著述中译本出版,相关研究亦已相当丰富。
但是,霍尔舰队结束对中国北方沿海的勘测调查之后,在南下返回广州之前,还有一段航海调查经历。这段经历,尚未引起国内研究者的关注:8月28日,霍尔舰队继续向东航行,到达朝鲜半岛西海岸。霍尔等人登岸考察,与当地百姓及官府有所互动。然后霍尔舰队继续南下,驶向琉球群岛。1816年9月16日,霍尔舰队来到琉球岛那霸港外,因遭风浪、船只损坏而入港停泊。霍尔舰队在那霸港停留40多天,与当地琉球人及琉球官员多有交往,对那霸港附近沿海地区进行了一系列考察,从当地进行了维修和补给,并试图会见琉球国王而未果。直到10月28日,霍尔舰队才离开那霸,经八重山列岛南下,到中国广州与阿美士德使团会合。
返回英国之后,巴塞尔·霍尔于1818年在伦敦出版了《朝鲜西海岸及大琉球岛航海探险记》(Account of a Voyage of Discovery to the West Coast of Corea and the Great Loo-Choo Island in the Japan Sea,以下简称《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一书。该书是第一本向欧洲介绍朝鲜半岛的著作,其对琉球群岛的介绍同样意义重大。该书出版不到两年就被翻译成荷、德、意等语言,英文原版也再版多次。西方对琉球的基本认知,与该书密切相关。比如1853年远航日本、其间迫使琉球开国的美国海军佩里舰队,包括舰队司令马修·加尔布雷恩·佩里准将(Matthew Calbraith Perry)在内的舰队人员,对琉球的最初印象基本来自该书。
一方面,霍尔在该书中记载了自己观察到的琉球王国社会风貌和文化特征,指出琉球王国显然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而另一方面,霍尔将琉球做了很大程度上的美化。他将琉球描述为一个人间的伊甸园,琉球的居民纯洁如孩童,对待陌生的外人善良而真诚,从不欺诈,与金钱有关的争斗和罪行与他们无缘。霍尔还指出,琉球人没有武器,不知暴力和战争为何物。这些记载显然对西方人影响颇深。正是带着这样的最初印象和基本认知,37年后美国海军佩里舰队人员对琉球进行了实地考察,与琉球官府龢民众进行了亲身接触。包括佩里本人在内的佩里舰队人员,常将他们见到的琉球王国真实情况与霍尔笔下的情况加以对比。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一书内容虚实交杂,错误不少。在佩里舰队回国后向美国国会提交的官方报告《日本远征记》(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中,更是直指巴塞尔·霍尔笔下所记“有趣但并不真实。”
二、《球阳》的删改
霍尔对琉球的记载何以“不真实”,当从琉球与英国两方面的史料中寻找端倪。首先,关于霍尔舰队在琉球停留的情况,琉球王国官修正史《球阳》记载详细:
本年(尚灏王十三年,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七月二十五日,有咭唎国船二只漂来本国。此日,咭唎国船二只漂来本国泊村洋面,投锭寄泊。其大船长三十六寻四尺许,横七寻,高六寻三尺。小船长二十三寻,横五寻二尺,高四寻四尺许。两船人数共计四百七十人。(内有女一名,黑人国人十一名,及中国人一名)随即法司以至诸役人等直居泊村。该两船上多载兵器,(有大炮、铁炮、枪、刀)且令兵役坐驾杉板巡徃各处海滨试水浅深。由是法司等官甚为惊疑,既于附近海滨及那霸泊、久米村等处,各着设关防守。至菜肴及各色物件,随求随给。讵想该船水师大人请见官员。因是各官意谓:“若遣官员相见,则其志可见。”乃着毛廷器(普久岭亲方)权称官员,备带猪羊并各色菜蔬,亲登大船相见。水师又请修葺船只,并赐樯木一根,随准其请。翌日,水师备带礼物,亲来临海寺鸣谢。其为船也,不可不搬货修理。故令其货物搬在于圣现寺,更令于各处津口亦加设关。又该小船两次在泊洋面扬帆开洋,或巡往各浦收泊,或收入各洋面投掟,仍旧回来泊洋面下掟寄泊。该人数内一名病故,随着择地于圣现寺前面松林埋葬祭吊。该水师感激此厚恩,请亲见国王以谢。即辞云:“本国法度,或有他国船只漂来,则所有一切事宜专由府官承办。而其谢恩亦府官代为奏谢。且现奉皇上谕旨,内云琉球国王除天朝册使外,另勿肯见他国人。又查现例,本国古来虽有中华官员漂来,只见府官谢礼。尔等亦宜依遵其例施行可也。”水师又云:“若不见国王亲谢而回,则难以见我王回奏。万乞准见国王。”复又辞云:“凡国家,法各有不同。琉球国法,如何可以如此攀行?兹陈其由,交给印照,尔等宜以其印照奏明国王”等语。虽再三频辞,固执不诺。遂水师絶然不悦曰:“倘今不准见国王,则我不得已回国之后,又应为谢其礼,再遣船数只。”是其恶心之见,而国家之灾起,难知者也。因于首里各处,并令设关防守。王命王子以下按司及紫巾官等会议,皆谓:“若遣一人权称府官,再见水师频辞,则可止其欲见国王之愿。”王乃令向鸿基(今归仁按司朝英,假向邦辉)权称府官,带领各色物件登船告辞。水师云:“若不准见王亲谢,请具其由,交给印照。”随着具其由,交给印照。翌日,水师备带礼品来临海寺,叩谢云:“我等数日淹留,烦扰贵国,感何可言。”乃于九月初七日,该两船一同归国而去。所给印照记左:
琉球国布政大夫向邦辉为印照事:嘉庆二十一年柒月二十五日,有咭唎国贡船贰只收到敝国。本职意欲厚待,奈蕞尔蜃疆,产物无珍,仅送澹薄物件,不胜惭愧。于捌月初贰日,遣那霸地方官上船问安。水师大人欲见国王谢。随查规例,或有他国船只来到敝国,本职承办遣回,并无见王亲谢。故于玖月初三日亲登宝船,再三请辞。兹钦有据,左钤国印为照。
嘉庆贰拾壹年玖月初伍日
琉球方面的记载,与霍尔《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一书所记基本吻合。另外,霍尔舰队中“阿尔切斯特”号随舰医生约翰·姆劳德(John M’leod)归国后出版有《英国皇家海军“阿尔切斯特”号朝鲜海岸及琉球岛航海记》(Voyage of His Majesty’s Ship Alceste along the Coast of Corea, to the Island of Lewchew,以下简称《“阿尔切斯特”号航海记》)一书,其中有关霍尔舰队在琉球的经历,亦与《球阳》及《琉球岛航海探险记》所记相符。但必须指出的是,有关霍尔舰队到访琉球一事,《球阳》部分版本存在失载的情况。日本筑波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本《球阳》中确有霍尔舰队到访琉球事,日本大阪市立大学学术情报综合中心新垣义夫文库藏本《球阳》亦载。然而,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本《球阳》中完全看不到霍尔舰队到访琉球的记録。1929年冲绳书籍株式会社本《球阳》同样不见霍尔舰队到访琉球事。日本冲绳县那霸市历史博物馆藏《球阳》也不见这段记载。而这段记载再度见于琉球文献,是1974年球阳研究会所编《球阳》。该版乃是以多个版本补缀而成,其中有关霍尔舰队到访琉球事,序言中特意注明出自琉球旧藏写本和钞本。
而这段缺失的记载中,清晰可见东亚封贡体制之下琉球与清代中国的关系定位,以及这种关系之紧密——当霍尔舰队人员要求面见琉球国王以“致谢”时,琉球方面的推辞理由即:“现奉(中国)皇上谕旨,内云琉球国王除天朝册使外,另勿肯见他国人。”如之前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样,琉球虽忍受着日本萨摩藩的压榨和控制,却仍极力保持其在东亚封贡体制中外藩属国的身份,试图与中国维持密切联系。尤其当面临外来的压力和威胁(如霍尔舰队的强行“致谢”)时,这种东亚封贡体制中的外藩属国身份,更可以成为其独立国家实质的挡箭牌。所以或有理由认为,在琉球被日本正式吞并之后,日本外务省出于种种目的在钞録其所获得的琉球王国官修史书《球阳》时,在钞本中对《球阳》的内容有意进行了删改。一如早有学者发现,《球阳》部分版本在琉球国王年号纪年之上标识中国皇帝年号,而内阁文库外务省钞本则无。至于该钞本中删去霍尔舰队到访琉球事,则更是企图抹杀琉球王国在应对此事时所展现出的自我定位,试图以此达到彼时淡化中琉历史关系和东亚封贡体系、乃至消解清代中国作为“天朝上国”合法性的现实政治目的。
三、《中山传信録》与霍尔舰队的琉球观察
而至于霍尔舰队人员为何坚持要求面见琉球国王以“致谢”,如其在《琉球岛航海探险记》和《“阿尔切斯特”号航海记》相关记载中所始终展现出的那样,乃是一种出于文化猎奇的考察目的。事实上,霍尔舰队在扺达琉球之前,已经对这个岛国有初步的认知。在《“阿尔切斯特”号航海记》中,随舰医生约翰·姆劳德大篇幅引用了《耶稣会士书信集》第23卷(Lettres Edifiantes tome XXIII)里1719年出使琉球的一位中国使臣“Su-poa-Koang”对这个岛国的记録。显而易见,他引用的正是著名法国来华耶稣会传教士宋君荣(Gaubil Antoine)翻译的清代册封使徐葆光《中山传信録》。
具体而言,姆劳德对《中山传信録》卷三“中山世系”至卷六“风俗”、“女集(钱、女饰)”等部分做了较为全面的引用。徐葆光在《中山传信録》里如实描述了自己所见的琉球风物,其中早已明确指出琉球人使用铜钱货币进行市场交易、民间拥有弓箭之类武器等情况。对于徐葆光的记载,霍尔舰队人员首先表示信服。如姆劳德所言,通过亲身观察,“大部分跟他(徐葆光)有关的事物都是真实的;对于那些我们没有机会去亲身观察的事物,选择相信他同样是公平合理的。”话虽如此,霍尔舰队人员却始终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眼光对琉球进行观察。而且他们在自己观察到的孤立和片面现象的基础之上,努力对这种先入为主的眼光之下生成的琉球形象进行合理化。因此,这样的琉球注定不是一个“真实”的琉球,而是一个霍尔舰队所代表的西方视角下“有趣”的琉球。
比如关于琉球人使用钱币进行市场交易的问题,姆劳德特意指出:“我们在他们(琉球人)中没有看到钱币。有一次德沃利斯中尉(Dwarris)偶然观察到,一个酋长买了一个人的东西,用一张字据付账。这让他想到,琉球人可能有纸币。但这张字据也可能是一纸命令,吩咐给那人一袋米或一块布。”巴塞尔·霍尔更是表示,在琉球停留期间没有看到过任何武器,“他们(琉球人)从经验上和传统上拒絶获取任何有关战争的知识”;他甚至表示,没有看到过琉球人相互之间有任何严厉的举动,包括“用扇子拍一下,或任何生气的表情”。一方面来说,霍尔舰队驻泊那霸为时较短,舰队人员未能深入琉球岛内部考察,只是在那霸港沿海周边活动,舰队人员与琉球民众及官府接触实际颇为有限。而另一方面,霍尔舰队人员显然是在有意无意间倾向于将观察所得孤立和片面的现象普遍化,从而试图营造出琉球的一种“有趣”形象。
比如霍尔虽指出琉球人没有武器、不知暴力和战争为何物,但他本人对自己的这一理解其实尚不能信服。曾有这样一件小事:当时“阿尔切斯特”号舰长马克斯韦尔正率船员登岸进行考察探险,突发奇想要举枪打鸟:
但是他们(探险队雇用的琉球人)全都拒絶亲自开枪,任凭如何劝说也无法让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扣动扳机,就算猎枪端在别人手里、向他们解释药锅里没有装火药,他们还是不肯。
整整一天,酋长们就在“阿尔切斯特”号上等马克斯韦尔船长。马克斯韦尔船长一眼就发现,他们非常不悦,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话语中带着激动和警告,好像因马克斯韦尔船长的失礼举动而深感不安。最后马克斯韦尔船长劝他们说出来,明明白白说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惶恐不安。经过反复道歉,反复求马克斯韦尔船长谅解(他怕出了什么灾难性的大事),他们才说:当地人被枪声吓得惊恐万分,遂请以最大的善意和谅解,无论马克斯韦尔船长本人,还是其他军官,以后上岸时都切勿携带枪支火器。有位酋长就此给出一个非常伤感文艺的说辞,居然假称当地人眼见小鸟遭射杀,心中十分悲痛。不过,这足以反映出他们的惶恐。探险队的无心之失,或者当地人的愚昧无知,都可能会引发意外。
这一过程中,马克斯韦尔船长始终完美保持着仪容姿态。他没有用嗤之以鼻的态度对待当地人的请求,而是马上对发生的事表示遗憾,安抚他们的心情,当着他们的面草拟一纸命令,禁止船上所有人员开枪猎鸟,并禁止在我们逗留琉球期间携带枪支。
显然,霍尔已经觉察出端倪。琉球人的“不知暴力和战争为何物”,来源于“惊恐万分”,而非爱好和平的天性(霍尔已经戳穿了酋长“非常伤感文艺的说辞”)。实际上,霍尔舰队人员在琉球没有发现武器,以及琉球人对武器“惊恐万分”的原因,应该是萨摩藩对琉球人持有武器进行了严格的控制。众所周知,早在尚真王时琉球即颁行刀狩令,要求没收全国兵器;“萨摩侵琉”后,萨摩藩更将琉球军队为数不多的兵器全部清点收缴。其后琉球处于萨摩藩的压榨和控制之下,萨摩藩还派员强行收缴琉球民间的武器,连生活所需的铁器也严加限制。对于这些渊源,霍尔并未深究,更没有借此对琉球的历史和现状进行研究探索,而是索性将自己都不相信的“不知暴力和战争为何物”简单设定为琉球人“和平”、“纯洁”与“善良”的符号,进行书写和传播。
四、向拿破仑讲述琉球:“真实”与“有趣”之辨
而霍尔笔下对琉球的描述,又与彼时西方人固有知识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产生了交集。这一部分,正是战败退位后被流放大西洋中圣赫勒拿岛(Saint Helena)的前法兰西帝国皇帝、一世伟人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 Bonaparte)。代表神秘东方未知之境的琉球王国,与代表欧洲文明和力量的拿破仑,19世纪初的世界中原本毫无关联的两者,居然通过霍尔发生了接触。两种异质文化之间的交流和认知,足以将“有趣”推向顶峰。也正因为如此,这种“有趣”才得以战胜“不真实”。
具体而言,英国阿美士德使团在乘坐“阿尔切斯特”号军舰航海归国途中,于1817年6月27日扺达圣赫勒拿岛。7月1日,被流放于此的拿破仑分别接见了英国使节阿美士德勋爵、副使亨利·埃利斯与“阿尔切斯特”号舰长默里·马克斯韦尔等人。有关这次接见,最广为人知的说法当属“睡狮论”,即拿破仑对英国人称中国乃是东方一头沉睡的雄狮,不要让其醒来云云。后有学者指出,所谓“拿破仑睡狮论”恐并不存在,其实是晚清特殊历史背景和语境下一种“层累造成的民族寓言”。阿美士德使团成员的日志和旅行记也多记对拿破仑的个人印象,并未记载拿破仑曾谈及中国或东方。而霍尔的《琉球岛航海探险记》却是一个例外,霍尔在其中详细记録了自己向拿破仑讲述东方见闻的全过程,以及拿破仑对这些东方见闻的反应和评价。霍尔的记载里,他与拿破仑谈论最多的不是中国和朝鲜,而是拿破仑一无所知却又最感兴趣的琉球。
霍尔并非与阿美士德使团一起面见拿破仑。1817年1月阿美士德使团乘“阿尔切斯特”号离开广州归国,霍尔则奉命指挥“里拉”号先前往加尔各答,向英属印度当局传达公文信件;然后霍尔才率“里拉”号横渡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后于1817年8月11日扺达圣赫勒拿岛,获得拿破仑接见。巴塞尔·霍尔之父詹姆斯·霍尔爵士(Sir James Hall, 1761-1832)是苏格兰著名地理学家,时任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詹姆斯·霍尔早年在法国游学时,曾与就读于布里埃纳军校的少年拿破仑相识并交好。拿破仑对巴塞尔·霍尔称“你父亲是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英国人”,表示对其颇为想念。因为这层缘故,霍尔与拿破仑的交流更为生动而坦诚。
霍尔向拿破仑讲述自己的东方见闻,提到琉球(Loo-Choo)时拿破仑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国家,随即询问琉球到中国广州的航程距离。霍尔写道,拿破仑有极强的洞察力和极丰富的地理知识,“当谈到琉球的风俗和制度可能受其他国家干涉的影响时,他(拿破仑)做出了就地理位置而言准确的判断。”换言之,拿破仑猜到了琉球王国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的情况。但琉球王国的其他一些情况,经霍尔的讲述却与拿破仑的猜测和判断相悖:
不过,有这么几次,当我(巴塞尔·霍尔)谈及琉球人的时候,甚至连他(拿破仑)都大吃一惊。我则满意地看到他不止一次彻底陷入困惑,完全无法解释我聊到的现象。最令他感到震惊的,莫过于琉球人没有武器。“没有武器!(Point d’armes!)”他惊呼道,“也就是说他们连大炮和枪都没有?(c’est à dire point de cannons-ils ont des fusils?)”连滑膛枪都没有,我回答。“那么有长矛,或者至少有弓箭吧?(Eh bien donc-des lances, ou, aumoins, des arcs et des fleches?)”我告诉他,琉球人既没有长矛也没有弓箭。“匕首也没有?(Ni poignards?)”他喊道,语气越来越强烈。是的,什么也没有。“但是!(Mais!)”波拿巴说道,攥紧拳头,嗓门抬高,“但是!没有武器怎么打仗?(Mais! Sans armes, comment se bat-on?)”
我只能回答,就我们所能发现的来看,琉球人从没有过任何战争,无论内部还是外部却都保持着和平。“没有战争!”他喊道,带着轻蔑和怀疑的表情,好像太阳底下存在任何没有战争的民族都是巨大的异数。
我向他讲述,琉球人没有金钱货币,他们把我们的银币或金币看得毫无价值。他对此似乎并不相信,态度举止上的反应跟前一件事相似,不过触动没有那样大。听我陈述完这些事实,他沉思了好一会儿,低声喃喃自语:“不知道用钱——毫不、
关心金银。”这时他抬起头来,尖鋭地问道:“所有这些最奇怪的人们好像将大批牲畜还有其他好东西送到了你们的船上,那时候是怎么付账的?”我告诉他,我们没法让琉球人接受哪怕其中一样的钱。他对于琉球人的慷慨大方表现出巨大的惊奇,让我重复了两遍这些好客岛民送给我们的东西清单。
…………………………
“你的这些琉球朋友对其他国家瞭解多少?”他问道。我告诉他,琉球人只熟悉中国和日本。“好吧,好吧,”他继续问,“那么欧洲呢?他们对我们瞭解多少?”我回答:“他们对欧洲一无所知,既不知道法兰西也不知道英格兰;同样,”我又补充道,“他们也没听说过陛下您。”面对琉球这殊为独特的历史,波拿巴放声大笑。此时他也许深思,究竟是什么让那里与已知世界的其他任何角落都截然不同。
显而易见,以霍尔本人的讲述为媒介,19世纪初的世界中原本毫无关联的拿破仑与琉球发生了极为有趣的碰撞。这是区域历史在全球视野之下产生交流和互动的表现。区域间的完全隔絶,文化上的絶大差异,让“有趣”的力量远远胜过“不真实”。连拿破仑的敏鋭判断和怀疑否定,都无法判定霍尔的记载“不真实”,反而助长了琉球的“有趣”形象。直至37年后美国海军佩里舰队带着“有趣”的印象来到琉球,才发现了琉球的“不真实”。霍尔用“不真实”来营造琉球的“有趣”,实际正是全球视野下19世纪早期区域历史交流和互动中所谓“先进”与“落后”、“文明”与“蒙昧”反差的表现。一如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史理论中“那些与世隔絶、缺乏外界刺激的民族”,琉球人所扮演的正是这样一种“停滞不前”的角色。
更如前揭霍尔对马克斯韦尔的夸赞,他在《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一书的撰写上其实就是用“嗤之以鼻的态度对待当地人”。换言之,琉球人只需要扮演“有趣”,并不需要“真实”。而借着书写琉球的“有趣”,霍尔则可以收到前揭他向拿破仑讲述琉球见闻时的理想效果:“满意地看到他(拿破仑)不止一次彻底陷入困惑。”再换言之,以霍尔为代表的西方人实际是为彼时的琉球乃至东方设定出一种角色,让其以扮演这种“蒙昧”中的“有趣”,来反衬出西方那“文明”中的“困惑”。正如有学者通过对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东方主义(Orientalism)话语的研究指出,这是将东方设定为西方之“他者”,使西方体认到并确认自身文明的意义和价值。
结论
当然,面对这种以“有趣”代替“真实”、不惜歪曲事实的行为,后来霍尔亦有悔意。《日本远征记》中特意有这样的记载:
我们所熟知的本国杰出公民,居住在纽约的约翰·W·弗朗西斯博士,曾与巴塞尔·霍尔船长有过私人交往。当时,巴塞尔船长人在美国,弗朗西斯博士如实记録了以下文字:“在一个文化人聚会的场合,有几位先生略带几分怀疑的向霍尔船长提问,询问他在那本关于琉球的著作中,对一些事情的记述是否准确。这几位先生想知道,自己是否准确理解了霍尔先生的著作。据我当时所听到的,霍尔船长用如此一句含混的表达来回应别人的质疑:‘如果我重写那本书,我写出来的将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总而言之,19世纪初英国航海家巴塞尔·霍尔笔下的琉球并非一个“真实”的琉球,而是一个用“有趣”代替了“真实”作为符号、去有意令西方“困惑”、从而反衬出西方“文明”的琉球。而这实际也正是彼时乃至更早期西方人就琉球(甚至整个东方)所撰游记中隐隐呈现出的一种共同特性。这与西方游记文本的传统亦有关联。正如有学者指出,西方的游记传统源远流长,其文学性决定了游记文本必须是叙述性的,或者有洞察力和价值评判;而这又决定了传统西方游记的几个特点:注重历史地理主题,关注种族差异,或者具有以“浪漫奇遇”为主的猎奇性。这类琉球(东方)游记恰恰与之完美契合。叙述的主体是西方人,被叙述的客体是琉球(东方)人和琉球(东方)文化,内容则专注于历史地理、种族差异和“浪漫奇遇”,游记文本与叙述立场本身即决定了琉球的“有趣”而“不真实”。更重要的是,此处的“种族差异”自有其高下之分,实际正是一种“价值评判”。而随着西方的不断崛起,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早期航海技术的进步和欧洲主要国家间的竞争激起探险活动的新高潮,“由欧洲海军装备的、有组织的远航探险业已成绩斐然”。霍尔舰队在这一背景之下到访琉球,彼时西方的崛起与扩张让全球范围内区域历史的交流和互动比之从前更加频繁。但是,交流和互动的“频繁”却并未使西方人的琉球(东方)游记中呈现出更多“真实”,反而使之更热衷于书写“有趣”。19世纪早期的西方已然稳居于“文明”的宝座之上,琉球的“有趣”恰是对“文明”的絶佳反衬。这实际正是彼时西方对东方的总体观感,即以“文明”俯视“有趣”,又以“有趣”映证“文明”。而这种观感其实一直延续至今,直至当下仍不时影响着全球视野下区域的交流和互动。
「楽しい」と「本物」の间
——19世纪初头の英国旅行家バジル·ホール描く琉球
刘啸虎
【要旨】イギリス海军の大佐バジル·ホール船长が1816年に琉球に来航した时の见闻をもとに书いた本は『朝鲜半岛西海岸及び日本海上大琉球探検航海记』である。この本は1818年にロンドンで出版され、西洋世界で琉球诸岛と朝鲜半岛を详细に记述する最初の著作であるといわれる。ホールの记述の中、琉球に対する西洋人の认知はこの本から得たものが多い。ホールによって琉球のイメージは「真実」なのか「面白い」ことなのか、つまり「本物」か「楽しい」かについて検讨しなければならない。
ホールの时代には、即ち18世纪后半から19世纪初期においては、航海探険活动の新しいブームがあった。ホール舰队は琉球を访ねた。ホールの记述は「真実」というよりは、むしろ「面白い」をシンボルとして描写し、西侧を意図的に「混乱」させ、また西侧の「文明」に対抗するクロケットだろう。このような「楽しい」「非现実的な」琉球は、琉球そのものを反映できていない他方、中国、日本、朝鲜半岛を含む西侧の东洋认识を隠している。 この认识は、今日まで続いてい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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