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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静中观

  从书法角度审视“静”字的内涵、意义与作用,上篇已经说明,本篇试述“静”与书法的关系,作一书法静中观。笔者认为一个静字贯穿于书法发展的历史,一个静字渗透于书法作品产生的各环节,一个静字介入于书法家成长的全过程。为此,意就静中论书家的技艺学习、艺术感悟、创作心态和人生修炼。

  一、静心苦练学书自然法门

  书法艺术殿堂岿巍壮丽,要进去领略一番其中风景却并不容易。书法提供的艺术时空广袤无垠,要能自在飞翔盘旋更不轻松。在这里不赞赏堂吉诃德向风车开战的勇气,也用不着黑旋风李逵风风火火闯九州的胆量。青史留名的书家数不胜数,摸索余生未入其门的更难计多少。金鉴才先生说:“只有真正掌握了某一种特定的艺术技术,才能称得上这一门艺术门类的专门家,你所掌握的技法越全面、越纯熟,你在艺术实践中的表现力和自由度也越大”。要掌握全面、纯熟的书技,捷径是没有的,但有一个方便法门,就是静,静心观摩,静心苦练,静心钻研,静心领悟。

  “中国古代书法家理想中的书法作品,主要侧重在技法精熟基础上自然形成”。他们为了掌握精熟的技法而静心苦练的事迹成为千古美谈。解缙在《春雨杂谈》中谈道:“学书之法,大要须临古人墨迹,布置间架,捏破笔管,书破纸,方有功夫。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钟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木石尽黑。赵子昂国公十年不下楼。康里子山平章每日坐衙罢,写一千字才进膳。唐太宗简板马上字,夜半起把烛学《兰亭记》。古人以帚濡水,学书于砌,或书于几,几石皆陷”。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书家都已成了名垂千古的楷模。正如苏东坡的体会:“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

  有些自矜天资聪明,不愿如此苦修,视古人的经验结晶-法度为包袱,为桎梏,急功近利,甚至扬言“与传统决裂”,实在是要不得。历史上,米元章、苏东坡、董香光等皆天资清妙,皆“自少至老笔未尝停”。董其昌喟然长叹:“余十七学书,今七十二岁矣,未知一生纸费几何?退笔几何?”“翰墨小道,其难如是!”。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冥冥”“惛惛”都是讲的静心潜志。能数年乃至数十年静心不乱、矢志不渝完全是有书艺天分的证明。心不静,心猿意马,随波逐浪,岂可学书,志不静,好高骛远,沽名钓誉,哪能从艺?静心观摩是熟悉线条形态,感受书作精神,领略书家风采的一个方法,是应全神贯注、静观默察而不能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通过专心致志地观摩,以求“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以求探知书家情感流动的脉络;以求提高欣赏能力,开阔眼界,“取法乎上”。欧阳询观索靖书碑,可见心之“静”:“观之,去数里复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亭,三日乃得去”。将“观”得的线条形象,自然物象,揉进自己的情感,形成自己的艺术语言,由手执笔倾泻而成艺术作品,需要有“心忘于笔,手忘于书,书不忘想”的艺术造诣,此间渡津,需静心习练之舟。

  习练之中,首先要“静心恬然,不为物累”,“他好俱忘”,精神、精力要高度集中。其次要专心,许多书法家才华横溢,诗书画印无所不精,但在练习时却十分专心,如吴昌硕先生,一篇石鼓文临习四十多年,犹未厌倦。智永大师为继承家学,四十年不下楼,就一篇千字文竟写八百本之多。董其昌临钟、王、颜、柳及苏、黄诸家,题诸帖跋云:“此数帖余临仿一生,才得十之三、四”,时年已八十一岁了。再其次就是要勤、要精、要苦、要深,不一一赘述。通过看、通过练,还要动脑筋钻研,这断乎要静心以待的。静心钻研要“利安以宁”,“勿烦勿乱”,“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通过思考钻研,把握事物本质,掌握其中规律,熟谙前人法度,则能“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可以在书法艺术殿堂登堂入室了。

  二、静观疑虑,书法感悟条件

  感悟是书家掌握了娴熟的书技后,进入更高艺术境界的途径。是书家发挥创造性形象思维,创作书法作品的诱发剂。感悟前提是入静,以最深层次的思虑激发灵感,所以也可叫静悟。静悟首先是老庄道学阐微的,后又与佛学交织,成为影响书法艺术发展的哲学思维方式。“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这就是说人在“冥冥”(极静)之中有一种玄妙无伦的感悟能力,书法正是运用了这种能力,使之有了其他艺术所不能比拟的“神之又神”的意境。当然书家的静悟有其特殊的内涵,因为书家静悟的对象不仅仅是人生义理,而是艺术的表现、艺术的性灵,须通过对自然物象的静观默察,产生通感,而激发悟性,所以还是叫做感悟更确切。

  书法原来无法,是古人“肇乎自然”,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不断感悟、总结,完成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便成了有法。法度是前人对艺术规律的共性认识和总结。是大家必须共同遵守的。所以学习书法首先要从基本功入手,精研法度,但又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一步,否则就成了写字匠。

  艺术的生命在于创造、在于个性化,体现特殊的性灵。历来书家都感到书法的高层次艺术表现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真是“道,可道,非常道”。书道越深奥就越简单,越简单越难道明,如禅宗的四字禅到二字禅,一字禅到无字禅一样,进入一种法为我用,法无定法,“肇乎本性”的境界。“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所以有些人认为,在技艺一样的情况下,悟性高低就决定了其书艺的高低。从古人有所悟,又记载了其所以悟的事例,我们大体可知,悟有几种形式。

  观悟:凝神观照,联想翩翩;心悟:冥思苦想,豁然开朗;渐悟:朝思暮运,厚积薄发;顿悟,偶得机缘,灵光石火;触悟,触景生情,触类旁通;神悟,天人感应,恍如神授。古代有笔法神授的公案,有人说是书家故意伪托,在我看来,是悟的一种,日有所想,夜有所梦,神人对话,不过是梦中有所悟的意识表现形式罢了。这种现象与科学家梦中发现、发明科技成果的原理是一样的。

  书法之法度实际上是深厚的历史沉积,是无数书家点滴感悟的结晶,所以弥足珍贵。略谈数侧,以作佐证。蔡邕在鸿都门外,见工匠用刷涂墙,感到新鲜,创造了“飞白”书体。颜真卿见“屋漏痕”“折钗股”而悟得中锋行笔的“笔法”。张旭见公主与担夫争道而悟得结体避让之法,又见公孙大娘舞剑器悟得神韵。怀素观夏云变幻而领会书法造形,又见飞鸟出林,惊蛇入草而悟得草法。黄山谷在乘船去蜀途中,见艄公摇橹荡桨,得到启迪,行书中创出中宫收紧,笔画辐射开张的字法。郑板桥长年累月画竹写兰,将其法移于作书,创立“六分半”书体,并悟得“乱石铺街”的章法等等。

  诸法归一,“万物得一以生”,这个“一”是至高无上的“道”,“归根曰静”,静中悟道。悟书法的道可谓小矣,悟人生之道可谓大矣,悟天地之道则更大矣。悟道之人,染指书法,可见神风仙骨。顺书法之道,溯本究源,而悟人生妙道,从书艺的通达到人生的通达,意义就非凡了。我们读一段陈必武先生关于弘一法师的论述,可得其中三昧:“弘一出家前,即以文艺大家饮誉于世,三十九岁就戒之后,诸艺俱合,唯书法不废。弘一深谙佛法,并引佛法于书法,终而造就平淡恬静,独创一格的佛教书法。正如赵朴初先生所誉:‘大师以书道名家而为出世高僧,复以翰墨因缘为弘法接引资粮,成熟有情,严净佛土,功臣利薄,泽润无疆,岂仅艺事超絶,笔精墨妙而已哉’。弘一法师以一种极其超凡离尘,隽永脱俗的格调展示于人前。观弘一的书作,犹如进入了不食人间烟火、不见人之六欲的佛教极乐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弘一书法较之其他的沙门先贤更接近佛,更能体现佛的意境,无愧为近代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可见,书法可悟于佛法,佛法反资于书法,其中之理既玄又妙。可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静观凝虑,必有所悟。静中求真,探赜索隐,可悟书法小道,也可悟人生、天地之大道焉!

  三、凝神入静书法创作心态

  创作是书家临池生涯中最为精彩的部分,为此“静”对于创作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创作是书家日积月累之功力的瞬间爆发,犹如雄鹰看准猎物后的勇猛搏击。创作是书家的综合素养、艺术感悟、即时美感碰撞的火花,犹如贮藏的古今技法、理论、经验、观念的提纯出炉。其作品是书家艺术生命的定格和审美情感的物化,是书家当时的环境、当时的志趣、当时的水平、当时的心态不可复现的“唯一”写照。创作要求书家集中一块珍贵时间来享受艺术与生命完美结合的快乐,要求书家头脑腾出一块思维空间来容纳意象驰骋和创造情愫,更要求书法家的创作心态进入一种像儒家的“中和”、道家的“坐忘”、释家的“入定”一样的高度静态,以高度集中体力和精力,高度调动思维能量,创作出“新理异态”、美奂絶伦的作品来。

  本人曾在《创作心态说》一文中论述了创作心态种种,今就创作心态的静态作一剖析。根据书家理论与实践,可以谓之曰平静态、虚静态、意静态、逸静态、醉静态等。

  平静态:以儒家中的“中和”思想为指导,心境平和、不激不厉。中则心正,和则心安,虞世南所谓“心神不正,书则奇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心正气和,则契于玄妙”。产生的作品如王逸少晚年之作“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虚静态:此态与《黄帝内经》所倡导的“恬淡虚无”“精神内守”之道暗合。絶虑凝神,心空笔脱,神融笔畅。在创作中,虚心待物,除去功利杂想,除却非艺术情绪干扰,澄怀涤虑,澡雪精神。在“致虚极”中去感知自然与艺术真谛,沟通天地与人的气息。在“守静笃”(同上)中凝思至深处演化物象与线条的风云际会,忽而得之宛如妙笔神来。黄庭坚的体会是:“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象,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亦不计较工拙与人品藻讥掸,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肃然矣!”。世事俗务如蚊蚋聚散,胸怀坦荡,自己也没“工拙”之精神负担,也不计较别人的品评议论,做到此,以“木人”喻之也不为过也。

  意静态:强烈的创作意识占据思维空间,不让其他杂念纷临而致静之态。与虚静态的心灵虚无,忘怀自我,捕得灵感相比,意静态以意象联想,迁想妙得为特征,将创作意图与浮想联翩互相激荡,从而完成“物象-映象-抽象-意象-形象(书作)”的过程,这一过程很疾速,甚至风驰电掣、瞬息万变也不及形容,这一过程很广阔,喻之海阔天空,包罗万象,也絶不夸张。不仅“作一字须数种意”,“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甚至“点画之间皆有意”,“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如此心驰手运就能“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逸静态:即兴致逸然,适意而静之态。这里不像虚静态这么虚,也没有意静态这多意,完全是一种率意天真、即兴而起,兴尽而已,“肇乎本性”,任情放达,无拘无束的状态。这里没有创作的压力和焦虑,也没有法度森严的束缚。或者是“无间心手,忘怀楷则,随其性欲,便以为姿”。或者是“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苏东坡就崇尚“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无意于佳乃佳”。历史上许多千古传颂之佳作杰构,出自此态也,正所谓不刻意而意态愈无穷尽。

  醉静态:以上讲的是正格、常态,还有奇格与异态,姑且名之曰醉静态。这也是书法史中不容忽视的一隅,以张颠狂素为典型的许多书家(包括狂禅书家)被人称为禅态,实际是上外动内治,形狂心静,心态上还属静态,特殊的静态。可谓醉静态,外表看来他们“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忽然絶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至狂至颠,放浪形骸,絶非静状。实际其内心、其精神世界已借酒力排除了庸俗应酬场面及常态纷乱思维的影响,进入了迷离恍惚、如醉如梦之中,创作灵感由潜意识推波助澜,艺术功力随酒意激发升华,犹如神助,絶妙发挥,醒后本人都“自言不知”。“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是对此态的精辟入骨的解释。酒狂时整个世界如轻烟云散,在醉梦之中真正得到艺术的灵悟和升华。

  四、宁静致远,书家修炼途径

  历来许多书家除了信奉儒家“三不朽”“艺德双修”思想外,还爱好老庄、禅宗哲学,除了用以指导书法修炼外,醉翁之意还在于指导人生的修炼,创造艺术的作品,达到艺术的人生。南禅主张“运水搬柴,无非妙道”,“语默动静,皆是佛事”,何况充满性灵的书法呢?从古至今,能立地成佛、羽化登仙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从艺术的完美到人生的完美却是可取的,可能的,大有人在的。“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如”不是书的“形质”,而是“神采”,是人与书在最高的精神体现上达到和谐一致。艺术追求推动书家各方面素养的提高,完美的人格追求又不知不觉地促使书法艺术更上一层楼。这里是量变到质变、循环反复、螺旋式上升进行的发展辩证法。黄庭坚说:“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即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就是主张字内功与字外功结合,书艺锤炼与人生修养并驾齐驱。要达到上述的良性循环,必要的催化剂还是个“静”字,其中的奥指,老子阐之最透:“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寂兮寥兮,独立不改”,“无欲以静”,“恬淡为上”,“清静为天下正”。你想,一边是物欲横流,一边是志在山林;一边是倚红偎緑,一边是古卷残经;一边是花天酒地,一边是孤灯寒影;一边是躁动不已,一边是恬静淡泊,哪边与艺术有缘呢?“静为躁君,躁则失君”。在躁动的社会里,只有静心才不致失去主宰,《管子》说:“能去忧乐喜怒欲利,心乃反济(成就),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可见无欲勿躁,安之静之才能获得成功。

  漩涡的中心是静的,台风的中心是静的,真正的艺术家的心也是静的,在社会氛围与艺术秉性冲突时,发出了“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心声。回归自然是人获得平静的精神追求,是人的精神与自然精神的沟通,“返璞归真”也不在于“遁迹山林”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大隐在市曹,出淤泥而不染。作为社会的人,生存为第一需求,需要搏击生活风浪。作为自然人,又有精神上的高尚追求,又渴望徜徉于自然的怀抱,构成了书法矛盾又统一的双重特性。这与书法的实用性、艺术性两种特性和社会功能、审美功能两种功能是一致的。矛盾的两面会随书法家境遇、环境改变而偏重于某一方面。而当精神追求作为主要表现后,书家的作品的气质和人格精神就会得到升华。王羲之出身于豪门大族,而在宦海浮沉,毅然辞官后即与诸名士高隐优游于山水之间,叹曰:“我卒当以乐死”。在平和清静的大自然中找到了艺术的灵感,创作了千古不朽的《兰亭序》,生命也得以在艺术天地中延续。相反,宋蔡京原有书名,但因偏重了另一方面,专权用事,百般勒索,贿赂公行,落下“六贼”骂名,实为反面教材了。

  诸葛亮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学须静也”。心境平静,甘于寂寞,耐得坐冷板凳,是书艺成功的心理素质和行为操守。无此心理素质,即使天赋最高,博得一时声名终究如流星划过;无此行为操守,欲求书艺精进,无非是水中月镜中花。有些人感慨人生苦短,倾心艺术,静志于学,“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有些人叹惜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沉湎物欲,与书法艺术岂有缘哉。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必要也不可能人人都成为艺术家,否则艺术家也只有喝西北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必要也不可能都要求实现艺术人生,不同领域,各领风骚,都可能有辉煌人生。这叫人各有志,不能强勉。言归正传,有志者事竟成,有志于书法艺术或艺术人生的请入“静”中来。

  作者系中国文化艺术协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画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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