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颂万《湘社雅词》之创作约在光绪十四年冬至光绪十七年春天,已接近程颂万有意辍词不为的光绪二十年。程颂万《美人长寿盦词自序》有云:“甲午以后,东南才儁,摈弃文辞,竞言新学,余方忧患,牵率吏事,不复填词。”可见此时由于国家危难与个人经历,程氏填词的态度逐渐产生转变。另外,该集题名为“湘社雅词”,所收却非只《湘社集》之作,且其中所録程颂万湘社时期所作词,或略有删汰改易。因此本文拟以程颂万《湘社雅词》作为切入点,论述该集编纂之意涵。
一、《湘社雅词》的编辑体例
《湘社雅词》一卷,卷前有扉页作“湘社雅词”,旁署“张百熙题”,卷中与卷末各有题记一则。该集虽名曰“湘社雅词”,但集中所收并非均为湘社雅集之作,根据卷末题记所言:“右编起戊子冬,讫辛卯春。为湘社雅词一卷,社作録存甚简,多所窜易,其秋词集句,不系于社,以里居所作,因与社藳同撰録焉。庚子竹醉前二日病起,颂万自记。”此集收録程氏光绪十四年冬天到十七年春天所作之词,而湘社缔结乃在光绪十七年春,可见《湘社雅词》所收词作作年上限较湘社缔结的时间要早,只因“社作録存甚简”,因此将“里居所作”与社集之作共同撰録为一编。
集中词作据题记所言,依时间顺序观之,约可分为三类:即“秋词”“集句”和“社作”。所谓秋词,集中共録十四阕,有题记一则说明来由,曰:“右戊子冬溪州归棹,作《七梧山馆秋词》一卷。今録十四阕。余槁尚有篱、……、秋士三十六阕。其槁为友人持去,阅今十年,不复省忆,附志于此。丁酉秋,武昌病起,竢侬记。”(卷四,页5a)程颂万曾作《七梧山馆秋词》一卷,收词五十阕,分咏秋日景物,因题前均冠以“秋”字,故名曰:“秋词”。此集底稿“为友人持去”,因此始终未曾刊印,一直到光绪二十三年秋天,程颂万整理旧作,方才搜索枯肠,凭记忆録下十四阕,其余三十六阕,除题目之外,内容早已“不复省忆”。
《湘社雅词》另收集句词二十五阕,分别为《菩萨蛮·拟艳集唐十阕》《阮郎归·集六一词四阕》《玉楼春·再集十阕》以及《鹧鸪天·题张雨珊年丈湘弦离恨谱集句》,所集之句集中于唐诗与欧阳修词,与前述秋词同被归为“里居所作”。兹据此将《湘社雅词》分为“里居所作”和“社集之作”两类论述之。
二、里居所作与集名“雅词”之意涵
《湘社雅词》集名所以称“雅词”,其含义当不出以下两端:首先,“雅词”可指雅集所作之词,以兹纪念光绪十七年的湘社雅集。其次,“雅词”的意涵可追溯至南宋复雅词风。自从鲖阳居士编选《复雅歌词》标举骚雅,曾慥以“雅词”为其词选命名,南宋词人纷纷以“雅词”名集,复雅词风一时蔚为风潮。萧鹏在整理南宋复雅理论时曾指出南宋词人的尊体意识分为“复雅”和“拟骚”两个层面,他说:“讲论是一方面,大雅是曲子词的‘政治理想’;创作又是另一方面,拟骚才是曲子词的‘实施细则’。”并将其所谓的实施细则——“拟骚”之词析为“以境写心”“纪实抒愤”以及“托物言志”三体。而在分析曾慥《乐府雅词》选阵时,萧鹏以王灼《碧鸡漫志》为据,特别指出:“曾慥自序中特别提到了欧阳修,评价很高,词选中列为雅词第一家,选词八十三首,数量为全书之冠。显然有尊为矜式,作为雅词典范和标准的意思。”突出欧阳修词作在“雅词”创作的典范地位。另外,张秋娟论及风雅词派创作理论时,特意拈出“唐诗入词”为其关窍,说明唐诗在雅词创作中的关键地位。
结合里居之作的秋词与集句词观之,程颂万以如此卷名而收入斯词作,当非巧合,亦非单纯游戏之作,显然藴有词学理念在其中。《湘社雅词》所收集句之作,分集唐诗与欧阳修词,数量虽非甚多,但在创作上已表现出程氏以雅词为尚的明显趋势,而其十余阕秋词之作,显然可归属于萧鹏所谓的拟骚之词。从程颂万题记所言看来,其《七梧山馆秋词》以“秋士”居末,其中隐隐有借秋日景物寓托秋士悲怀,谱写心境之意。程颂万这类词作或“托物言志”,或“以境写心”,在词人笔锋描摹之下,秋士之感有如西风愁起,让人无处不寒,如《齐天乐·秋鬓》:“丝丝吹瘦花前影,潘郎病余情绪”“禅榻清唫,夜阑搔更苦”(卷四,页1a、1b)、《月华清·秋魂》:“颤荒烟、篱角残枝,避冷露、楼阴纤步”(卷四,页1b)、《天香·秋衾》:“魂销嫩寒似水”“绣满折枝,蝴蝶已干双翅。不道秋来揾泪”(卷四、页2b、3a)等,字里行间似可见词人荒寒冷战的寂寞身影以及在天涯飘零之中,犹自苦苦挣扎的生命意志。
三、社集之作的辑録与改易
湘社缔结于光绪十七年,社集散后,所存社稿由程氏譔録编次,刊成《湘社集》四卷,程颂万参与创作者共四十六阕(独作十一阕,连句三十五阕),《湘社雅词》仅收十三阕,不及参与数量的四分之一,无怪程颂万于《湘社雅词》卷末题记自云:“社作録存甚简”。就其收録情况看来,《湘社集》所收程氏独作之词,《湘社雅词》除《长亭怨·咏瓜仁同中实作》未收外,其余诸作均予收録,可见程氏对自身笔墨颇为重视。但收入《湘社雅词》的社集之作,多非原样照録,最明显的例子为《一萼红·咏纸媒》。此词在《湘社集》中原为程颂万、姚肇椿共作的《一萼红·咏纸煤连句》,收入《湘社雅词》时,程颂万改易姚氏所连词句,并于题下注云:“社集与姚二连句,今易之”,而成一阕独作之新词。另如《戚氏·湘社散后旬日,海年兄将如黔省大定公,予亦赴京兆试,复连句録别》,此词词题在《湘社集》中原只有“连句録别”四字,收入《湘社雅词》后,因脱离当日社集之语境,故特于题中补明。
除题目变动外,词作内容亦往往多有改易,十三阕中共有十阕文字与原词不同,所别者唯有改字多寡而已,寡者仅有数字或一句之改,多者则改易全词三分之一以上文字,卷末题记所言“多所窜易”者,即指此类。《湘社雅词》改易的文字较之原作均有明显进益,改动较少者以《台城路·和叔由韵》为例,起首原作:“斜阳又送春人去,阑干乍堆愁满。”(卷二,页12b)。《湘社雅词》则将次句改作“阑阴坠愁飘满”(卷四,页9b),改句不仅文字较原作雅洁灵动,意涵与氛围的营造亦均远胜,如句中“阴”字与上句“斜阳”相映,非但于词境中增加了光影的变化,亦有暗示心境沉黯之意;而“坠”“飘”二字在点出愁之厚重的同时,尚予人持续累积,飘坠不停之感,于情意之传达明显后出转精。此类诸般改易之处,均显示出程颂万词艺于文字使用、情感抒发与词境营造等各方面皆有所成长。
湘社时期的程颂万词作,在其一贯清丽婉约的词风中,偶或掺入些许豪壮奔放之气,此一趋向的形成,原因或有三端。首先,光绪十五年,程颂万赴长沙参加乡试,原本试卷已被取中,最后却因“语涉时事”旋遭黜落。这对他而言不啻为一极大挫折,一直到光绪二十二年,易顺豫、郑襄为其《楚望阁诗集》作序时都还曾出言安慰,可见此事对程氏打击至巨。湘社活动时间约在光绪十七年二月到四月间,距离己丑乡试被黜不足两年,程颂万心中不平之气犹存,又与同遭黜落的易顺豫一起结社酬唱,两人同病相怜,同雠敌忾,难免义愤填膺。
其次,湘社主要成员易顺鼎、易顺豫,和程颂万及其从兄程颂芳,乃至何维棣等人大扺皆仕途不顺,久沉下僚,众人长年困顿飘零,彼此同情共感,此呼彼应之下,于情感之表达自然容易趋向慷慨激昂。
其三,《湘社集》展现出社集成员此时对辛派词风的约略趋近。《湘社集》中有不少和韵前人之作,和韵频率较高的词人有:辛弃疾、姜夔、刘过以及黄孝迈等人,其中刘过一般多被归类为辛派词人,而《湘社集》中单是和韵刘过《沁园春·寄稼轩承旨》之作便多达十八阕,乃全集和韵之作最多者。至于黄孝迈词风,刘克庄于《黄孝迈长短句跋》称其:“孝迈英年,妙才超轶……倚声而作者,殆欲摩刘改之、孙季蕃之垒。”黄孝迈词既以刘过为追摩对象,则他与刘过殆同属辛派词人。由此看来,《湘社集》所收词作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对辛派词风之追摩,程颂万身在其中,则其词风略趋豪宕,亦在情理之中。试看其《金缕曲·湘社集既镌,乃以丛稿瘗于蜕园西隅,碣曰诗冢。以词二阕媵之,并柬诸子同作》之二:
原作:刘蜕长沙恸。只名园、是其遗宅,昔传文冢。如此湖山如此劫,又有诗魔相共。算不寂、夜台吟讽。恨骨愁肠无一把,但生埋、把个穷来送。君在世,本无用。 浮生天地都如梦。好招他、墨魂千点,墓门低拥。已是葬花时节了,风雨更寻诗陇。呼李杜、来为翁仲。落拓千年双韵事,待江天、黄鹤亲持赠。歌与泣,并成垄。(卷二,页43ab)
改作:刘蜕遗编重。瞰名园、苍松紫桧,下留文冢。鸾鹤青冥怀倦羽,后劫诗魔相共。怕岑寂、夜台吟讽。骏骨黄金空自感,远郊寒且把穷来送。君在世,等无用。 浮生天地都如梦。好招他、墨魂千点,墓门低拥。已是葬花时节了,风雨更寻诗垄。呼李杜、来为翁仲。似瘗衣冠梅岭雪,趁月明、有客骑么凤。歌与泣,幻愁种。(卷四,页12b-13a)
袁绪钦于《湘社集叙》中即已明言当时易顺鼎等人雅集所在之蜕园,“唐时刘蜕尝为文冢,此其故宅也”,不仅指出蜕园与刘蜕之渊源,亦点出湘社诸子埋诗为冢此一举动的精神渊源。刘蜕曾作《梓州兜率寺文冢铭并序》,开篇即云:“文冢者,长沙刘蜕复愚为文,不忍弃其草,聚而封之也。”宣告他因不忍将其所为之文弃于草莽,因此聚土封之,乃成文冢。然而,刘蜕身为一个“饮食不忘于文,晦暝不忘于文,悲戚怨愤,疾病嬉游,群居行役,未尝不以文为怀”之人,其生命精神明显于文倚之甚深,却又何忍将之聚土以封?对此,刘蜕于文中说道:“当既不为吾用,惟速化为百工之用”,清楚表示当世既无其文用武之地,还不如将文纸埋藏土中,待来日化作春泥,尚可资百工之用。由此可知,“不为吾用”四字,实为贯穿全文之关键,亦是刘蜕所以封文为冢的主因,他借此以抒发心中愤懑,自伤怀抱,虽今日埋文为冢,却也清楚知道,日后得以流传后世者,亦唯有文章而已。可见刘蜕文冢实为自伤而立,但自伤之中又不无自负之意,自负之余又岂无自愧之感,情感可谓极其纠结复杂。
湘社诸子结社于蜕园,又于此园西隅瘗社稿为诗冢,其中精神、情感明显于刘蜕文冢有所承继,故而程颂万此词起首即曰:“刘蜕遗编重”,开宗明义道出湘社诗冢与刘蜕文冢之间的情感关联,并以“鸾鹤青冥怀倦羽,后劫诗魔相共”一句联系两代才人,顺势将时空转换至眼前,抒发词人不得为世所知、所用的无边岑寂,种种伤痛,只能“夜台吟讽”,向亘古时空去寻求知音。但吟咏不辍、诗囊盈满,在浮生如梦的天地之中,最终也只落得一个“君在世,等无用”的凄凉结局。无用的显然不只是诗,亦是诗人本身,因此埋诗即埋人,然而,在如此深重的颓丧情绪下,词人仍旧保有一丝丝的自负与坚持,所以他在风雨之中还要去寻求与之精神同源的诗垄,甚至要“呼李杜、来为翁仲”,结尾更以一“似”字将诗冢联系至扬州梅花岭史可法之衣冠冢,带出词人兀自勃勃的用世之意。
此词收入《湘社雅词》之后,程颂万做了不少更动,如起首数句,原作用字较为直露,虽明言蜕园之渊源,却远不及改作的“苍松紫桧”“鸾鹤青冥”之雅致与意藴;又如“骏骨”句原作“恨骨愁肠无一把”,情感激切,却无改作藴含的叹世之意,亦乏其韵致。又此词结尾原作回扣上片起首二句,点出古今才人同悲之意,却不及改作结尾连系至史可法衣冠冢,不仅带出才人同悲之意,更将词意翻深一层,内涵更显深厚。与原作相较之下,可以看出程颂万当日作此词时的情绪较为激动不平,因此他局限于眼前情境,仅书写才人异代同悲的情感连系,用字遣词较为直白浅露,但改动之后不仅文字淡雅,情感温厚,词意也更深一层,或许因为程颂万当时正在武昌参与新政,所以视野较之前宏观,情感连系的也就不仅是两代才人,而是整个文化精神脉络。
经由以上论述可知,程颂万《湘社雅词》的编辑确实隐含作者对词体抒情功能的反思,因此他将此集题名为“雅词”,暗寓对南宋时期复雅词风的追随,颇有上媲风骚的意味在。因此,《湘社雅词》所收词作不同于《言愁阁笛谱》与《蛮语词》偏于侧艳的主体风格,更多是以细密的文字组织,呈现了词人的主观情感,反倒显露了其词风“由浙转常”的初步端倪,而在《湘社雅词》改易《湘社集》之词作中,于这点表现得最为明显。
作者系广东石油化工学院中文系台籍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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