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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解读陈寅恪教授《冼玉清教授修史图》诗



  冼玉清教授今年冥诞110周岁。省政府文史研究馆、中山大学、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组织这次大会,意义深远、重大。为了参加纪念会,试解读《修史图》诗。

  冼玉清教授,人称“冼子”或“冼姑”,尊之也。她早在1937年春夏旅京期间,曾以《碧琅玕集》呈教陈寅恪教授尊人陈三立散原老人。散原读后,推许其诗词“秀骨亭亭”,“自饶机趣”。“秀骨”与“机趣”是相互为用的。“秀骨”而后“机趣”清逸,灵变不尽,“趣味”盎然沉酣,或淡然深致,艺术上有较高的造诣。因而冼玉清与陈寅恪有通家之谊,同在岭大,其后又在中大执教,酬唱甚多,淡雅情深。寅老1951年1月有《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诗(见清华本《陈寅恪诗集》第65页)第一首云:

  流辈争推续史功,文章羞与俗雷同。

  若将女学方禅学,此是曹溪岭外宗。

  “女学”指女性的诗文创作(非关妇女之学)及学术研究。冼玉清教授不但诗词有很高的造诣,以清丽幽怨为主;而学术研究则侧重史学。史学又以考据、艺文、人物为主,而且多属广东的历史人物和掌故。寅老以禅学作喻,以曹溪(南华寺)六祖慧能南派禅宗作喻,其实质是以禅宗的基本观点、史学的基本观点和诗学的基本观点统而为一,究其一贯之道,共存之理。这大概是寅老本来的思想和愿望。因此为之推誉。

  慧能在蕲州黄梅县冯墓山东从五祖弘忍习禅。五祖为传衣钵,初神秀上座作偈,慧能不以为能体禅道,另作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坛经》本则为“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此偈更炼更切)五祖叹赏之,以为体道能彻。遂衣钵传之,是为六祖。慧能经历种种磨难。乃得在曲江县曹溪传教讲经,弘扬佛法并以《金刚经》为主。弟子集诸笔记编成《坛经》为南禅佛徒修行顿教的经典。纵观慧能《坛经》所论殊众,要之以“真如佛性”、“真如本性”、“明心显性”(《坛经》第20、31则等)为体,以“于相离相”(见《坛经》十七则等,中华书局本第32页等,前引同出)为用。因此《坛经》28则说:“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不假文字”是直观直觉,为后来之禅者说顿悟之“不立文字”的依据。“于相离相”者盖由以“有”解“空”,化‘空’为‘有’,辨证地提出该论点。既依缘宇宙万有,一切现象;又须离开宇宙万有,离开一切现象,而后真如始见。斯论历代诗论家皆重视之,或有意参照或自我感悟或暗与理合。如司空图、苏轼、严羽、乃至王士祯诸家。清中叶叶燮《原诗》:“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絶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清诗话》第584页《原诗内篇下》)。“离形象”无疑暗合慧能说的“于相离相”,在文学艺术方面,相或形象,还需力求生动逼真,“絶议论”强调悟性直觉,强调形象思维,不做抽象的议论语。又并不假文字。凭乎直觉感悟,当然后来历代有不少禅师还是强调立文字而不为文字所拘限。无论慧能之徒弟,如神会、怀让、行思之伦均如是。这自然是根据《坛经》四六则:“人不合语言,语言即是文字。”凡斯之论种种都与陈寅恪推誉冼子“岭外禅”有密切关系,其中尤如“于相离相”在冼子诗词中,贯彻分外鲜明,正如散原老人所评:“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饰,自饶机趣,足以推见素抱矣。”(转引自庄福伍《冼玉清生平年表》见《冼玉清诞生百年纪念集》88页)见前引两句,淡雅不雕饰见其才艺。“素抱”见其襟抱的高洁,且于前所说的形象艺术生动具体分不开,机趣之充盈重在形象之外,所谓离相而及真趣。机趣,前人所谓韵、味、趣、致都在相、象之外,诗体、语言之外。总之都为“于相离相”所包容。非诗词艺术亦概如是。兹録七律一首和慢词一阕于后:

  漱珠岗探梅次韵陈寅恪先生己丑(1950年仲冬)

  骚怀惘惘对寒梅,劫罅凭谁讯落开。

  铁干肯因春气暖,孤根就托岭云栽。

  苔碑有字留残篆,药灶无烟剩冷灰。

  谁信两周花甲后,有人思古独登台。

  诗是和与寅老同游中大南门对面五凤村附近广州漱珠岗名胜诗的。寅老原吟题为:

  纯阳观梅花,1950年1月(见诗集第61页)

  我来只及见残梅,叹息今年特早开。

  花事已随浮世改!苔根犹是旧时栽。

  名山讲席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

  游览总嫌天地窄,更揩病眼上高台。

  二诗皆感慨时势,借咏梅之凋谢而感慨于梅外,梅的形象之外,语言之外,二者之感慨之强烈,性情之真切,动人深至。前者“骚怀惘惘”,对寒梅劫后之情之意无限伤感,令人伊黯。其中包含了多少对时势和个人的怅恨。自抗战以还经历多少历史悲剧,人世沧桑,因而有“劫罅”的第二句,本言无人告知梅花已谢,只可追梅,但用了“劫罅”就感慨无端了。诗人之笔不在歌颂解放而在于劫情频出。花开花落凭谁讯息!诗本发幽思,言感慨,不颂而抒,不犯时违。后者,则梅不应时,只令以浮世改命。“无儒士”、“有劫灰”伤感何如!唯揩病眼登朝斗台,而思阮(元)李(明彻)卢(元伟)诸儒雅博学之士。可知大致合乎“于相离相”的禅教。至如冼子抗战第三年即1939年自题《高阳台·海天踯躅图》,则更凄艳了。

  锦水魂飞,巴山泪冷,断肠愁绕珍丛。海角逢春,鹧鸪啼碎羁踪。故园花事凭谁主?怕尘香都属东风。望中原,一发依稀,烟雨溟蒙。

  万方多难登临苦,揽沧江危涕,洒向长空。阅尽芳菲,幽情难诉归鸿。青山忍道非吾土,也凄然一片啼红。更销凝,度劫文章,徒悔雕虫。

  (转録自黄任潮、庄福伍二家文所引,见《冼玉清诞生百年纪念集》)

  1938年10月21日广州沦陷。11月14日岭南大学在香港复课。1939年冼教授授课之余绘《海天踯躅图》,又序曰:“……余亦随来讲学。栖皇羁旅。自冬涉春,如画青山,啼红鹃血,忍泪构此,用写癙忧!”复题是词云云。藉以抒发国家危亡之感,流人幽恨之情。凄艳在骨,寄慨遥深。踯躅花即杜鹃花的别称。传说望帝国亡身死,化而为鸟,悲愤泣血,又化而为花,血红满山。为鸟为花,皆称杜鹃。唐诗“望帝春深托杜鹃。”望帝在蜀,故因踯躅而写川蜀。词的首二句写川蜀大后方人民罹难悲苦。本来川蜀的山水清秀奇隽,唐诗亦有“锦江腻骨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之咏,多出才子佳人。抗战时则“锦水魂飞,巴山泪冷”了。由此写出第三句“珍丛”非在欣赏,而是断肠愁绕。“海角”二句点出绘画时地,春来香港。然流人在港不但不可赏花,还听鹧鸪啼声“归不得也,哥哥”之声,更使人增眷国恋乡之情,而乡国又多沦陷,春天既临。故园花事谁主?想来尘香总被东风摧残罢了。东风在审美上有两个相反的意象。一者为和蔼的春风,如李贺《南园》诗“嫁与东风不用媒。”一者为残暴的春风,如陆游《钗头凤》词“东风恶,欢情薄。”陈子龙《江城子》“凭燕子,骂东风”。本词用后者。以况日寇,沉痛之极。“望中原”三句,再加强恋国情思,只见烟雨溟蒙中益发依稀了。换头过片,用杜诗句从加变化,由虚而实,万方多难,其艰苦何堪忍受,只有把如江流的艰危困苦之涕泪洒向长空罢了。阅尽芳菲所生的种种幽情,愧诉诸归鸿,以鸿犹有归宿,已则流浪无着。“青山忍道非吾土。也凄然一片啼红。”忍道即不忍道也,本是故土故乡而今实在沦陷,想见其思想扺触之极致。何况又是一片啼红,血泪邦国!结句自谴文章如雕虫无用于国难,更销凝惆怅!一片忠爱之情寄寓于踯躅图绘之外。“于相离相”,“写踯躅而离踯躅”由此而得言外无穷的意韵。散原老人所云“秀骨亭亭”、“自饶机趣”,可见所评真切,惜散原老人于抗日肇始,絶食仙去不得见了。

  寅老之《修史图》诗既然言修史则不能只论其诗词创作。当以史学论其与南派禅宗之关系。前所引《坛经》之“真如佛性”、“真如本性”、“于相离相”之观点。前者于史则须求史之真实,不虚美不掩恶。此乃于纪实叙事言之而已。即使如此,自古史家也多受迫害,刘知几《史通·直笔》言之甚详,亦抒其感慨焉,足可殷鉴,其文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抒,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取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直笔》)。至于曲笔,饰非文过,掩盖真情,如范晔《后汉书·刘玄传》写更始(刘玄)称帝时面向群臣“羞愧流汗刮席”(《曲笔》),刘知几认为是“凭虚乌有”、“曲笔阿时,谀言媚主”,这不但是史法问题,而且又是史德问题,慧能之所谓妄,妄是和“真如佛性”“真如本性”对立的。史家必去其妄念而求真如,历史真实。作为四史之一的《后汉书》虽然有其曲笔阿时的虚妄,但整体还是历史佳构,作者范晔临刑前曾反思过自己作《后汉书》不够之处:他在《狱中与诸甥侄书》写道:“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宋书》本传)“公家之言”即指正常通用的语言或官府所规范的语言,这只能用于记叙人物事件。至于“事外远致”则在真实生动记叙历史人物事件之外,通过所记叙历史人物事件本身体现出更深远的意义与情致。杰出的史家不能只满足于历史记叙的真实生动,还需在更高层次上求取事外远致。这对史家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孔子作《春秋》是显微阐幽,类不出此。司马迁《史记》韩信传,不止写淮阴侯英勇善战,点兵多多益善,更重要的是,功成封侯而假谋反罪被诛之冤。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历史殷鉴。事外远致增强了史书的质量。与韩信相反,张良,汉高祖自称决策于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张良避位拒封。最后,只求降封留侯而卒存其性命声名。朱彝尊《水龙吟》过彭城留侯庙仍抒其报韩之志未酬,无心求取功名。遗庙荒凉,良多感慨。这是竹垞所书《水龙吟》的事外远致,事外远致为后世诗人诗论家多所阐法,甚至创立诗论派系。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的《隐秀》篇和《神思》篇都有“文外重旨”、“文外曲致”之论,至唐末司空图创为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说,宋严羽创兴趣说,为其诗论的重点,即提出“言有尽而意无穷”,苏黄又重视言外事外,如黄庭坚直接把事外远致认为是诗中之韵,并于语言中声韵的韵区别开来,纯属美学范畴。黄山谷《题摹燕郭尚父图》。“凡书画当观韵,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直,发之,人马皆应箭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人神会耳。”(《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七,丛刊本第304页)。可知象外始有韵,得韵而趣生。清末况周颐论词“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见《蕙风词话》卷1)。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与散原老人为同乡,前者是江西派领袖,后者乃同光体盟主,当知山谷论诗之精微,且尊山谷和简斋。其评冼子语可知所受山谷影响之深且切。及至寅老受其尊人诗学尤为直接,加之学识品行宏博超逸,言女学方禅学,自能历史地观之。以赞扬的态度加以推举,于俗学者的称谀迥别。故所言岭外禅,实质是发扬南宗禅理应用于女学的实践,如前举的“真如佛性”、“真如本性”、“于相离相”等宗教哲学命题和基本原理。前所论“事外远致”应与佛教般若禅理历史有关。佛教自后汉明帝年间东来至南朝宋,达摩来华,经广州至金陵转北朝,创办中国禅宗一世,至弘忍历五世。弘忍授佛法,慧能为六祖。这段历史禅学中国化最为浑融。对南朝宋范晔不无影响,融儒家《春秋》、《周易》之微显阐幽探赜索隐于禅理,是不难提出“事外远致”的史学观点和诗学思想。在这方面,史和诗是一致的,不仅以诗证史,以史明诗等诗与史的关系。这方面陈寅老获取了非凡的业绩。但于史学倡“事外远致”,用之仍未通贯。唐慧能南宗禅理出,其《坛经》确立了“于相而离相”(《坛经》一七则郭校本三二页,上引同)的论点,从学术角度论是重要的。首先对相的强调,对现象事物形貌的强调,对史实的强调,史家是认识的,但不可执着,非离相不得“事外远致”,不得韵远趣酣,史与诗异品而同质。西方之异构同质说适应史与诗体,但史家无诗人的修养却不易达到。纵观冼子的著作既属正史,唯考证艺文、人物特多。广言之均属历史著作,因而有其真实性,犹见“事外远致”之作。今举例以明之。《天文家李明彻与漱珠岗》(《冼玉清文集》第193页),李明彻能诗文善图绘,通象数之学,清嘉道间南北求学,诣京师求天文于钦天监监正,得其传授,所学大进,奄有天文传统之学,尔后又到澳门汲取西方天文学,中西融贯,于天文象数大有创新之意。着有《寰天图说》三卷《续篇》二卷,又着有《几何编》一册,《图说》内取清人之说,外多接受西人的《天问略》 (阳玛诺)其体例如之。南国数天之学由此而兴。嘉庆道光间阮元修《广东通志》历时五载。《图说》破格编入《通志·艺文略》。芸台(阮元号)读其《图说》叹为后起之秀,令入局主绘事。其间完成《晷度附近南极星图》,《分野》、《气侯》一卷,《通志舆地略》六卷,其图皆明彻所绘。图有经纬度,每度250里,按度计里,远近明然。冼子撰写此文,说明李明彻于数天成就外,还体会出(1)研究学术须专注不傍务他事,(2)本民族学术传统固然须系统的继承,还须向西方学习,融中西为一贯,与时俱进而有所创新。但西方学术亦有局限和错误,文章指出,当时所用的“地心学说”而近现代则转为“日心学说”须与时俱进。避免重复成说,除去旧说的局限和错误。中国者如此,西方亦如此。始可见事外远致之义,于相离相之说意义之重大。冼子为诗人当知重乎韵味,重乎事外,象(相)外之致,之韵,之趣,但当代诗人词家毕竟识之较少,史家尤鲜,寅老之诗言女学方禅学非唯比方,尤期以岭外禅学为尚,亦祝愿焉尔。

  (作者:邱世友 中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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