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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不能指望欧洲会自然而然地与美合作而与中对抗 |
中评社╱题:透视拜登政权下美欧关系的前景 作者:李海默(上海),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青年副研究员、博士
【摘要】美欧之间在国际事务、制度框架乃至于规范准则等各方面看法与立场上的分歧都越来越大,美欧间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的基础出现了裂痕,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裂痕甚至可能会继续增大。如今欧洲主要国家裹的多数民众都倾向于认为美国政治体制出现了重大问题,欧洲不能独独倚赖美国去保证其利益,欧洲各国主流民意倾向于将欧盟体制及其自身所处国体制看得比美国体制要运转更趋有效,美国不能指望欧洲会自然而然地与美合作而与中对抗;欧盟区民众的主流看法是在未来十年内中国可能超越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他们倾向于希望自己的国家在中、美两强对抗的战略大势中尽量保持某种形式的中立。
一、前言
2021年8、9月间,美欧关系间的不协调情势陡然变得异常明显。先是拜登政府在阿富汗撤军问题上一意孤行,荒腔走板,严重影响了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国家战略规划与相关利益〔1〕。然后又在9月中爆出AUKUS(澳英美联盟)导致法国失去已签订的潜艇订单的事。澳大利亚(AU)、英国(UK)和美国(US)于2021年9月15日联合宣布建立军事安全合作伙伴关系。该联盟据称是构筑美国“新印太战略联盟合作”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其首要目标即是由英、美两国协助澳大利亚建造一支核动力潜艇舰队,但这也立刻直接冲击到了法国,以至于欧洲整体利益。
澳大利亚毁弃同法国达成的常规动力潜艇协议,转而向美国寻求核动力潜舰,美澳此举被法国形容为“背后捅刀”。9月17日,法国分别召回驻澳大利亚及驻美国大使。原订法驻美使馆将举办的海角战役(美国独立战争的决定性战役,为美法友谊重要象征之一)240周年纪念晚宴,也被法方临时叫停。法国海军集团9月22日宣称,将给澳大利亚征一份“详细计算”的清单,就澳方中止先前与这家军工企业签订的12艘潜艇采购合同提出索赔〔2〕。
欧洲媒体普遍对此事甚为愤怒。法国《费加罗报》网站9月18日发表题为《拜登-特朗普:两个总统,同一个外交政策》的文章,文章称,“拜登在上任不到9个月的时间裹幷没有彻底打破特朗普时期的外交政策。恰恰相反,拜登微笑着成为一名保护主义者和孤立主义者,傲慢地对待自己的盟友,与前任的差异远没有他的外国伙伴所希望的那么大。几个月来,从中国到阿富汗,从古巴到伊朗,两任美国政府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连续性,哪怕是更礼貌的语言和更传统的方法也几乎掩盖不住这种连续性”。文章又称:“华盛顿宣布成立将法国排除在外的太平洋英语国家联盟,幷导致法国为澳大利亚建造潜艇的大合同告吹,但最重要的是巴黎受到的轻视。这提醒人们,拜登对待历史盟友的方式和特朗普幷没有那么不同。对古巴重新实施制裁以及维持特朗普对伊朗实施的制裁是两位总统之间令人不安的其他延续。拜登甚至对俄罗斯更加通融,同意在波罗的海修建北溪天然气管道二线,损害乌克兰的利益。在贸易方面,拜登也继续实行特朗普决定的大部分保护主义措施。大部分针对从欧盟进口的钢铝征收重税的政策仍然有效。”而据德国《法兰克福评论报》网站9月17日报道,“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之间新的印太防御联盟引起了欧洲的强烈不满。在布鲁塞尔,人们怀疑在特朗普时代结束后,美国政府是否认真对待地缘政治舞台上的新合作”。〔3〕
二、美欧之间不同调的迹象早已有之
此次澳大利亚潜艇购买案的要害在于,当2016年澳法两国最初签署协议时,被认为是法国取得的一项“世纪大单式”的成就;而这一次事件的发生却是以法国与欧盟为一方,英、美、澳大利亚为另一方,双方在没有任何沟通与咨询的情况下,突然发生的状况。正如学者Ralph Schoellhammer所指出的那样,现在欧洲的基本局势是,英国已然脱离,德国几乎全心全意在其内部事务,对其对外关系幷不十分关心,因此法国在对外关系方面地位提升,法国的对外关系,基本就等于欧盟对外关系的主轴,美方此举,不仅是以雷霆手段将法国排除于印太区域之外,也等于是同时将欧盟排除于印太区域之外〔4〕。
其实,正所谓“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美欧之间不同调的迹象早已有之。
早在2020年4月,学者David Whineray 就已经撰文指出,不管是谁赢了2020美国大选,美欧之间关系大概率都会持续紧张,和显现出一种不够友善的气氛。Whineray发现,在华盛顿活动的欧洲资深外交官们基本都有一个共识,即特朗普表现出的孤立主义、贸易保护主义,以及要求欧洲分摊美国肩上责任等,其实都是代表着一种更普遍的美国人对世界格局与美国所扮演角色看法的转变〔5〕。再往前推,Marianne Riddervold等人在2018年的研究已指出美欧之间在国际事务、制度框架乃至于规范准则等各方面看法与立场上的分歧都越来越大,美欧间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的基础出现了裂痕,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裂痕甚至可能会继续增大〔6〕,欧洲在发展相对较为自主独立的政策体系(autonomous policy)〔7〕。在2021年1月,皮尤研究中心发布了一份颇显乐观的民调,显示84%的法国受访民众、84%的德国受访民众和72%的英国受访民众都对其国家将在拜登时代展开的与美关系表示乐观,同时79%的德国受访民众、72%的法国受访民众和65%的英国受访民众表示对拜登政权有信心,同时69%的德国受访民众、67%的法国受访民众和57%的英国受访民众认为在拜登治下美国在对外政策方面将会有较为显着的进展〔8〕。
但同样早在2021年1月,学者Ivan Krastev 等人就发了一篇文章讨论美欧关系的前景幷泼了些冷水,在该文中,作者指出,多数欧洲人都对拜登打赢特朗普表示欣慰,但多数欧洲人认为拜登幷无能力让美国成为“超群独霸”型的全球领导者; 在过去数年中,欧洲公众对美国的看法发生了很大改变,如今欧洲主要国家裹的多数民众都倾向于认为美国政治体制出现了重大问题,欧洲不能独独倚赖美国去保证其利益,近2/3的欧盟区受访者认为欧盟区应发展其独立的防卫型力量(亦即与既有的北约框架有所区隔);欧洲各国主流民意倾向于将欧盟体制及其自身所处国体制看得比美国体制要运转更趋有效,欧洲列国习惯于将柏林政权,而非华盛顿政权视为其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美国确实有机会复苏其跨大西洋的盟友合作框架,但美国不能指望欧洲会自然而然地与美合作而与中对抗;欧盟区民众的主流看法是在未来十年内中国可能超越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他们倾向于希望自己的国家在中、美两强对抗的战略大势中尽量保持某种形式的中立。Krastev等人的这份研究是建基于对欧盟区11国15000名民众的访问样本数量上而成的,归结起来最核心的一点就是,欧盟区列国民众普遍认为,拜登会让美国有一个新总统(而且是相对特朗普而言更好的总统),但拜登幷不会带来一个崭新的(或者说“满血复活的”)美国〔9〕。考虑到这些数据都是来自于2021年8、9月份事件的半年多之前,不能不说其颇有先见之明,洞烛机先。
与Krastev等人此文相呼应的是,在2021年1月拜登团队刚开始执政不久,Vox杂志就发文称,拜登时代外交政策方面最大的挑战将是:如何确保作为长期战略盟友的欧洲能与美国步调基本一致?〔10〕同样,我们可以拿Sebastian Santander等人的研究作为例子,一方面,该研究指出欧盟区国家开始日渐将中国视为不仅是潜在合作者,也是战略竞争者,甚至有时会是对手,但另一方面,该研究也坦承,欧盟本意是绝不愿在中美两强的贸易争端中偏袒任何一方,将自身归入任何一方的阵营与势力范围〔11〕。英国学者Robin Niblett 对此现象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描述,他说,从理论上讲欧洲各国领袖都希望拜登的统治能获得成功,但是,从实际层面上讲,他们都担心拜登因为需要在美国国内的民众面前显得强势和有力,他很可能会向欧洲各国要求与索取一些东西,以营造他在美国国内的形象〔12〕。
三、美欧关系:美国利益优先
拜登正式执政后,2021年5月,学者Erik Brattberg 撰文指出,在拜登最初执政的100天裹,虽然看起来美国与欧洲的关系整体基调趋向回暖,但实际上在贸易、科技、气候问题、对华态度等一系列领域都幷没有取得长足性的进展〔13〕。2021年6月份,《纽约时报》的报道这样写,尽管欧洲普遍欢迎拜登比起特朗普更为温暖而和善的语言,但是美国对欧洲的一系列严苛政策都仍存在,在对华及对俄关系,贸易争端、疫苗相关外交,和如何实现碳中和式经济模式等方面,美欧的步调与立场都有较大不同之处〔14〕。同月,拜登政府举行了一系列对欧层面的高层论坛,但Politico直言这些论坛把主题皆放在“中国”二字上,其实欧洲自身议题反而被忽略和失焦〔15〕。
也是在同月,美国通过官方途径严正警告欧盟,不要尝试追求旨在针对美国科技产业的保护主义模式政策〔16〕。在2021年8月底,有分析人士直接指出相对特朗普,拜登肯定是更受欧洲人普遍喜爱,但这完全幷不等同于拜登就会是欧洲的一个良好盟友,在幷非欧洲的完美盟友这方面,拜登和特朗普可谓是一脉相承,在很多时候,拜登的确比特朗普更有礼貌教养,也更会倾听欧洲政治领袖们的意见,但是实际上他对于这些意见幷不重视,他是非常我行我素风格的,而且他的行为经常使欧洲出其不意地受到打击〔17〕。此外,学者Jackson Janes的研究指出,在经贸和规管等领域,美欧关系将持续由双边的实际是彼此竞争关系的相关产业利益来互动而决定,美国国内的保护主义声浪不会退潮,而拜登也一定会对之给予重视〔18〕。
更加细致地分疏,我们看到,拜登在对待欧洲列国问题上也颇有些厚此薄彼的意思,政治观察人士A. Wess Mitchell写了一篇分析文章,认为拜登在对欧问题的处理上手法近似于奥巴马政府时期,最大的问题是有一种“近视症”(myopic)的倾向,过度地侧重于柏林和布鲁塞尔这两个节点上,而对欧洲的大片其他区域不甚重视〔19〕。
同时,我们需要看到,阿富汗撤军问题远远不祇是不顾及欧洲盟友意愿的问题而已。在欧洲各国政治中,非法移民/难民问题和恐怖主义威胁是两大广受关注的极重要课题,拜登政府在阿富汗撤军一事上的荒腔走板〔20〕又正好会在这两方面引发危机。一些学者认为,拜登单边主义政策〔21〕造成的对欧冲击其实更甚于特朗普,拜登的政策比特朗普更强烈地唤醒欧洲各国需要追求独立自主路线〔22〕。而九月中的澳大利亚潜艇问题无疑是在八月的阿富汗撤军问题上又火上浇了一把油。
于是,我们就看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无论是阿富汗撤军问题,还是澳大利亚潜艇问题,在最初的动机上,拜登政府都是想将更大的战略压力转移到中国身上,然而,在战略调整的过程之中,由于美方颇显单边主义思路的行径,首先受到影响和冲击的,却都是欧洲诸国的切身利益。乍看起来,美国好像是要团结其传统固有盟友(自然就包括欧陆列国在内)一起对付中国,然而实际操作上,拜登政府的行动却首先直接引起了欧洲诸国的不满甚至反感。不仅如此,本来欧洲就幷没有想要跟中国搞全面对立以至于某种极限施压模式的高强度竞争,但美国纠集其五眼联盟英语系国家盟友试图跟中国直球对决,从亚太-印太区域全面出击围堵中国,这就在客观上给了欧洲很大的“必须选边站”的压力,而这种压力是欧洲列国政治家们本身幷不愿意看到的。在欧洲,已有不少政治和学术界的精英开始讨论这样一种可能的风险,即,欧洲幷没有将其独立性输给莫斯科或北京,却将其独立性输给了华盛顿,由此而沦丧成为华盛顿的附庸奴仆,而非具备自主性的所谓“战略合作伙伴”〔23〕。
正如一位英国前外交官所说的那样,欧洲既看到了美国要与中国作激烈对抗,也看到了拜登政府想拉拢盟友壮大自己的声势,减小自己的阻力,但是欧洲在这样的剧烈对抗格局中首先会受损的就是自身利益,欧洲很难(也不愿)承受这种剧烈对抗所带来的伤害〔24〕。这里更遑论这位英国前外交官说这话的时间还是在2021年8月初,当时喀布尔撤离〔25〕和澳大利亚潜艇这两桩事都尚未发生。由于特朗普本身幷不诉求于“团结盟友”式的路线,我们反而看不出他在欧美的英语系国家和非英语系国家之间有什么轻重不同的权衡取舍,而拜登虽然一反特朗普无视传统盟友的做法,我们却能清晰看出他因为地缘政治和别的一系列潜在因素,对这两类国家似有轻重取舍之分(在欧陆非英语系国家中则似乎有些“重德而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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