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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关系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 |
中评社╱题:“美利坚例外主义”与中美结构性矛盾 作者:郑保国(武汉),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
【摘要】作为美国霸权之思想文化基因,“美利坚例外主义”是由美国根深蒂固的独特国际角色意识、民族优越感和外交使命感构成的美式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蕴涵独特的美式霸权逻辑——“独特、圣洁、优越”的美利坚在充满邪恶的世界上代表“善”,是全人类的“榜样、灯塔”幷肩负着神圣的“救世”使命,是“无私、正义、伟大”的“例外”力量,是唯一有资格有责任向全世界传播上帝福音和自由民主的“普世价值观”、带领人类摆脱无神论和专制邪恶的“领袖”。“美利坚例外主义”及其霸权外交逻辑导致了中美间涉及政治、文化、经济、安全领域的一系列结构性矛盾。
一、导言
中美关系是当今最重要最危险的大国关系。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决定着当今世界格局和人类未来。它之所以危险,是因为美国正在变本加厉地全面遏制中国,致使中美矛盾全面激化。为何美国对华遏制堪比其当年对苏遏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国决不是前苏联:中国不仅没侵略任何国家,而且反对军备竞赛和军事扩张,也无海外军事基地,军费仅为美国的1/4,核武器远比美国少且承诺不首先使用;中国外交淡化意识形态,坚持不结盟,奉行多边主义,倡导合作共赢,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明确表示要维护而非挑战基于当代国际法的国际秩序。冷战后的中美关系也迥异于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美苏经济上互相隔绝,而中美经济高度相互依赖且中国经济发展给美国以巨大经济好处(若无中国价廉物美产品,则无美国以往长期低通胀下的滋润生活;若中国没大量购买美债,美国可能早就债务违约了)。美苏几乎无社会文化交往,而中美社会交往和文化交流频密。
美国之所以全面遏华,是因为它越来越担忧中国将主导世界经济,担忧中国将武力攻台和全面控制南海从而动摇其军事霸权,担忧日益自信的中华文化威胁其文化霸权,担忧中国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外交努力挑战其单极霸权秩序。总之,霸权焦虑感强烈的美国担忧全面崛起的中国将取代其世界“领袖”地位,认定其霸权正受到中国的全面威胁——不仅权力、地位受到威胁,而且受到东方文明的威胁,从而实施全面遏华战略,致使中美结构性矛盾全面激化。
美国为何如此担忧其霸权受到中国挑战因而实施全面遏华战略呢?本文以“美利坚例外主义”为分析视角,揭示美国对华全面遏制的深层逻辑和中美全面对抗的思想文化根源,从而提出幷论证中美结构性矛盾的根源在于“美利坚例外主义”(American Exceptionalism)〔1〕及其蕴涵的霸权外交逻辑这一新观点。
二、众说纷纭的“美利坚例外主义”
19世纪30年代托克维尔在《论美国民主》中用“美利坚例外主义”这个概念强调美国在国民认同(national identity)和国民性(national character)方面与欧洲的显着不同。〔2〕20世纪初德国学者桑巴特对“美国为何没有社会主义”〔3〕的研究使“美利坚例外主义”作为一种解释美国历史与社会独特发展模式的理论逐渐流行起来。该理论认为,美国因其独特优越的地理环境、虔诚的基督教新教信仰、富裕的物质生活、多种族移民幷存而非阶级尖锐对立的社会结构、社会经济的高度流动性、政治意识形态的高度一致性等诸多特性而可以免受席卷欧洲及世界其他地区的历史力量和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及一般生活法则的影响,其对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有免疫力的独特发展道路是人类社会的例外。在桑巴特理论基础上,美国社会学家李普赛特提出幷论证了“社会主义为何在美国失败”的观点,〔4〕且基本照搬托克维尔的观点,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主要包含自由(liberty)、平等主义(egalitarianism)、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人民主义或民粹主义(populism)和自由放任(laissez-faire)这五大信念,幷称之为“美国主义”(Americanism)。〔5〕但是,美国学者勒纳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幷非意味着美国文明可以免受汹涌澎湃的世界力量的冲击和美国不受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制约,只是指美国不同于别国的制度和社会等特性,包括地理环境、文化传统、价值观念、政治制度、社会结构和发展道路等。〔6〕英国学者布赞(Barry Buzan)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是指那些把美国和其他国家区别开来的诸显着特征,包括美国拥有一套特殊的政治及社会价值、它的独特历史轨迹、诸制宪结构的特异性以及它们影响决策的方式。〔7〕布鲁克斯从政府与公民的关系、宗教与社会的关系、美国的世界角色、美国宪法的神圣性、美国梦(主要包括宗教自由、政治自由、经济繁荣、社会流动性)这五个方面详细论证了“美利坚例外主义”在美国根深蒂固存在和广泛深刻影响。〔8〕但这三人没具体界定美利坚例外主义的内涵。美国学者福赛思(David Forsythe)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指美利坚共同体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一种独特思想观念,即“美国人组成了一个异常优秀和伟大的民族;他们首先代表了对个人自主和自由的信奉;他们建立在个人自由理念基础上的社会和国家,树立了值得向世界其他地方输出的榜样”。美国学者林德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既是美国政治家口中的赞美之词,即同其他国家相比,美国特别优秀,是唯一不可缺少的国家;也是社会科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笔下的一个学术问题,即美国为何与其他国家不同。
无论“美利坚例外主义”指什么,在美国败于越南以前,美国人很少怀疑它。美国在越南败北后,怀疑、批评“美利坚例外主义”的人和关于它的争论多起来。美国保守派政客和学者坚信“美利坚例外主义”,认为它是美国“替天行道、鹤立鸡群”的关键所在。〔9〕但是,不少美国学者认为它不过是使美国免受国际法约束(exemption)、在国际事务中搞双重标准的藉口,他们把它看作美式伪善、宣传或美国一些肤浅政客和愚昧爱国者的想法而加以否定,或者认为它长期以来起着神话般的消极作用,或者认为它随着美国权力的下降而终结甚至本来就不存在。社会学家贝尔(Daniel Bell)在1975年美国败退越南时就在《美国例外主义的终结》一文中称,“不再有天定命运或使命。我们也没有对权力腐败的免疫力,我们幷不例外。”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史家鲍德温认为美国与欧洲民主国家在宗教和世俗方面都没有很大差别,不存在明显的“美利坚例外主义”的例子。〔10〕哈佛大学教授沃尔特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是个神话,幷把它细分为五个神话加以批驳。〔11〕英国史学家哈德逊详细分析了美国人如何在迷信“美利坚例外主义”中迷失自我从而给自身和世界带来危险。〔12〕皮斯更是嘲讽“美利坚例外主义”是美国的“国家幻想”,认为它不可能完全抵消它要掩盖的美国诸多(言行)不一致。〔13〕
一些美国学者把“美利坚例外主义”的内涵概括为四种信念:“美国优越论”(美国在基本制度、国民才智和地理因素等方面比世界其他任何国家更为优越);“美国榜样论”(美国是全世界的灯塔,占领着全球道德的制高点);“美国使命论”(美国有责任去关注和改变世界其他地区的状况);“美国神佑论”(美国及美国的事业永久获得上帝的保佑,美国命中注定要领导世界)。〔14〕这种观点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主要包含美国的优越感和使命感,由此滋生了美国理想主义、扩张主义或干涉主义。而美国学者麦克道格尔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幷非意味美国要到国外寻找幷消灭恶魔,只意味着美国对所有民族的自由和独立怀有良好愿望,它只为自己而战;它将通过自己赞同的声音、仁慈的同情和树立的榜样来鼓励争取自由的事业;它幷不意味着立国之父们赞同通过审慎的手段寻求理想主义的目标。〔15〕而有人把“美利坚例外主义”与美国的传教士精神或“天定命运观”幷列,称之为美国理想主义外交的四大思想来源中的两个,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意味着美国既能洁身自好,又能改变世界。〔16〕凯南(George F.Kenan)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这种美国国家道德观既可以被推动去逃避“异己”的东西,也可以受鼓励去转化“异己”的东西。〔17〕库普乾(Charles A.Kupchan)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所表达的美国人对自身价值和制度的超常自信既为美国远离国际体系创造了价值基础,也为它按照自身观念重塑国际体系提供了推动力。〔18〕基辛格认为:“美利坚例外主义”导致了美国孤立主义与扩张主义,两者是两大“美利坚例外主义”外交思想;〔19〕但“美利坚例外主义”仅包含理想主义价值诉求,没有国家如美国那样让自己“深陷道德与现实的拉锯之中”。
三、“美利坚例外主义”的内涵与意蕴
众所周知,美国幷非普通民族国家,是独特的移民国家,美国人的民族和国家认同不是基于民族血统、文化、地域和共同的历史经历,而是主要基于共同的美式基督教新教信仰、以个人自由为核心的“美国主义”的政治信条和普世性的道德原则。“美利坚例外主义”是大多数美国人尤其是白人精英分子与生俱来的在宗教和世俗领域独特的自我角色意识和对自己与外部世界特殊关系的定性,是他们关于美国的世界角色意识、文化优越感和救世使命感的信念,是美国特有的兼具宗教信仰和政治信念的文化价值观,是被美国自我神话因而不自觉的美利坚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尽管意识形态和民族主义在美国政治词典里通常是用以指责别国的贬义词)。“美利坚例外主义”伴随美利坚民族诞生而生成,已深根于美利坚民族的骨髓之中,成为其霸权的主要思想文化基因。
“美利坚例外主义”涉及美国宗教、文化、社会、历史、政治、外交、经济、地理等许多领域,凡美国人在历史、地理、宗教、文化、政治、社会、外交等众多方面的超级自信、自恋、自豪感和强烈独特感、优越感和救世使命感都属于其范畴。因此,“美利坚例外主义”内涵丰富,主要包括“美利坚独特、圣洁、优越”、“美利坚榜样、灯塔、救世”、“美利坚无私、正义、伟大”等意识和信念。
(一)“美利坚独特、圣洁、优越”
“按照美国人自己的看法,美国人比地球上所有其他民族都优越。”〔20〕“美利坚例外主义”的信念是“美国天生有别于且优于其他国家”〔21〕。他们相信,美国在地理环境、历史发展道路、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社会制度、人民才智等许多方面不仅独特,而且比其他任何民族或国家优越,它天生圣洁无瑕、道德高尚,与污秽、腐败的“旧世界”和愚昧、落后的野蛮之地完全不同。自以为高尚、神圣、纯洁的美国具有浓烈的道德优越感与种族优越感。这种信念从北美殖民地时期就开始形成。1639年波士顿牧师鲍克利(Peter Bulkeley)布道时说,“我们英格兰民族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努力展示我们高于其他一切民族的神圣与纯洁。”〔22〕当时的清教领袖温斯罗普(John Winthrope)称清教徒的北美是唯一“人间天堂”。美国人把《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视为圣物,认为它们是“我们体现了人类不言而喻的真理”的证明,这等于说“我们认为我们优于其他任何人”。〔23〕美国史学家康马杰说,“美国人完全生活于新世界,这里得天独厚,无比富饶,因而形成一种夜郎自大的信念,确信美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因美国也遭受史无前例的经济大危机而没能连任总统的胡佛仍坚信“美利坚例外主义”,认为美国体制是“人类进步的唯一安全道路”。〔24〕
“美利坚独特、圣洁、优越”意识根源于美国人的始祖英国清教徒的“宗教洁净”观和优越感,清教徒由此得名。美国基督教新教中有20多个教派总称“圣洁会”。从欧洲移居北美的清教徒坚信:他们是“上帝选民”(chosen people by God),是善的象征和道德的化身,是圣洁的人间天使;北美大陆是上帝给他们预留的“新以色列”或“新耶路撒冷”,它不受欧洲邪恶与堕落的污染,不受其政治动荡与权力纷争的影响,得以远离战争与革命威胁,是世界上惟一的“世外桃源”,因此不应与“旧世界”为伍。
(二)“美利坚榜样、灯塔、救世”
与“美利坚独特、圣洁、优越”信念相伴而生的是“美利坚榜样、灯塔”信念,即圣洁的北美清教徒应该而且确实为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个人与民族树立了通过虔诚信仰上帝与自我奋斗取得成功的惟一榜样,以他们为主体构建的美利坚共同体是全世界的道德楷模、自由灯塔与成功范例。按照温斯罗普被后人反复引用的说法,清教徒将在北美建立“山巅之城”(city on a hill),成为全人类的“自由灯塔”,供世人景仰与膜拜:“我们将成为整个世界的山巅之城,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将看着我们。如果我们在实现这一事业的过程中欺骗了上帝,如果上帝不再像今天这样帮助我们,那么我们终将成为世人的笑柄。”美国国父之一托马斯·杰斐逊认为美国的自由之火将照亮旧世界通向新世界的黑暗小路,美国的“榜样”与“楷模”将鼓舞全人类。〔25〕19世纪50年代美国总统菲尔莫尔宣称,美国的真正使命不是宣传我们的观点,或者将我们的政府形式强加给其他国家——无论是通过计谋,还是通过武力,而是通过示范来教育,或者通过展现我们的成功、适度和公正、自治的福祉和自由制度的优势。〔26〕深信“美利坚例外主义”、发誓把共产主义扫进历史垃圾箱的美国前总统里根曾发表“光辉的山巅之城”(shining city on a hill)演说,喻指美国是照耀全世界的“自由灯塔”。〔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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